第4章 肆·很奇怪的招惹

程景雲要搬過來住下,因此,小八月只能去和廚房裏的媽子們睡,她每個夜晚躺在一群搭不完閑話的老女人之間,還要惦記着第二日的早起,付媽就睡在小八月的旁邊,她聽聞小八月正和程景雲一起侍候四少爺,于是,就對她格外地照料了。

“小八月,小八月,”付媽從衣裳口袋裏摸出花生,往小姑娘嘴巴裏塞,她說道,“早晨吃兩口,有力氣。”

“付媽……”話還沒說完,半塊綠豆糕又被塞進了八月嘴裏,她只得鼓着腮,含糊不清地說道,“我不餓……”

“你看,瘦瘦的,衣裳都撐不起來,四少爺不會喜歡。”

“我娘說,過了十五就胖了。”

八月并未想過要多麽被湯宗毓喜歡,她只需吃飽飯,有兩件禦寒衣裳,有一間房子睡,她對付媽說:“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十來個人一屋子,要搶着一面圓鏡子梳頭,付媽把掉了齒的梳子咬在嘴上,麻利地将頭發挽成一個髻,她又說:“小八月,我給你梳辮子。”

“嗯,謝謝您。”

“不要說這些。”

“要是您有孩子,會不會賣她來這裏做下人?”

四周确實有些嘈雜,因此,付媽大約沒聽清楚八月的話,她什麽都沒回答,用心編織着八月那一縷黃頭發,許久了,才在她耳邊說:“小八月,你的頭發像枯草一樣。”

天才蒙蒙亮,八月一進院子,就遇見了同樣早起的程景雲,他抱了滿盆的髒衣裳,八月伸手去接,他卻說:“今後我們都一樣了,我做大人的活,你做小孩的活,有什麽幹不動就跟我說。”

“我也可以做大人的活的。”

傻子才會搶着幹活,而八月不是傻子,由于她總怕惹了湯宗毓不高興,因此不敢應和程景雲的話,她覺得湯宗毓對程景雲是很好的,至少,算是體諒也仁慈的。

程景雲在院子的一角坐下,樹上鳥叫聲多了,天光泛着無限的清透感,這種景象是夏天時候獨有的。程景雲把褲子與外衣放進大的木盆裏,舀出桶裏的井水,然後,卷起了袖子。

程景雲在腰背酸痛的時候擡了擡胳膊,用衣袖蹭去落在臉上的水珠,他活得愈發絕望了,他終于打破固有的印象,不再認為湯宗毓還是那個天真可愛的塗塗了,他想,四少爺的确不是什麽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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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景雲搓衣服搓得賣力,他沒那麽金貴,從少爺的床上下來,便還是做最低微的事。他搓洗完湯宗毓的衣服了,又換一個盆子搓洗他自己的衣服。

第一縷陽光從屋檐處落在程景雲手背上,他将衣裳一件件晾起來,忙着整理書房、清掃院子。後來,他又準備了熱水和幹淨毛巾,去敲響湯宗毓的門,說:“塗塗,起來了嗎?我打好熱水了。”

許久,裏頭才傳來湯宗毓的呵欠聲,程景雲輕輕推開門進去,把水和毛巾放好,說:“過了吃早餐的時間,八月去廚房拿了,拿過來你在這裏吃。”

他額頭上還是幾粒汗珠,終于,在說完話以後擡起臉,瞧了湯宗毓一眼,湯宗毓光着膀子,皮膚沒那麽白,又沒那麽黑,臂膀和肩頸處看起來是年輕又健壯的。

湯宗毓揉着眼睛,說:“你好煩啊程景雲,我娘都不管我了。”

“我不是管你,”受了誤解的程景雲急忙擺着手,說,“要是你不願意,我改天不叫你了,你去跟大太太說說。”

湯宗毓冷笑出聲,盯着他低垂的睫毛看一會,說:“還會拿大娘威脅我了?”

“不是的,”程景雲的美貌就應該在這般透徹的晨光裏,他臉上每一處都生得秀麗,穿如此一件漿洗的白色對襟小衫,便是漂亮的,他沒在看湯宗毓,低低地說,“我不敢威脅你。”

“過來,”湯宗毓伸手叫他,說,“過來,我抱。”

權威的凝視是要命的,若是去尋找細致的緣由,是找不到的,總之,哪怕程景雲百般不願意,他還是走上前去叫湯宗毓抱,湯宗毓的手鑽進他上衣裏面,摸着他出了汗的脊背。

湯宗毓把臉貼在他身上,發一發起床的牢騷。

“塗塗,”程景雲的聲音低不可聞,他看着湯宗毓的漆黑茂密的發頂,想了想,說,“起床了。”

“程景雲。”湯宗毓心不在焉喊他的名字。

“嗯?”

“改天乖一些,你又逃不走,你掙紮什麽啊?”

比脅迫更恐怖的是平靜的脅迫,湯宗毓就是個壞人沒錯,每當這樣想的時候,程景雲就有些想哭了,他多麽想念那個與他一起玩耍的塗塗,亦或是那個長到十二三歲,給他留一塊糕點吃的塗塗。

而不是如今拿他當女人的塗塗。

可他不如山村裏的女人,甚至不如窯子裏的女人,由于他原本是不願意的,并且連一兩塊錢都撈不來,也不能說他做過什麽,他只得一次又一次妥協于湯宗毓。

他抱緊了湯宗毓的腦袋和肩膀,說:“塗塗,我沒什麽其他想法,我是來茴園抵債的,我生是湯家的人,死是湯家的鬼,你自然是……想怎麽弄我就怎麽弄我。”

“別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湯宗毓的臉貼着他肚子,低聲說,“大哥哥,你就當我們還沒長大。”

視線的落處正是那副西洋女人的畫像,程景雲看了好半天,他沒那麽豐盈的身體,沒那麽雪白的肌膚,他不知道自己用什麽招惹了四少爺。

“塗塗。”

知道他的心是壞的,可有了一兩句撒嬌的話,程景雲立即就心軟了,低聲叫着湯宗毓所反感的乳名,将他抱着,度過此刻的時光。

“你安心在這裏待着,我給你吃好的,用好的,”湯宗毓吐出一口氣去,說,“謝山他們,至今沒有結婚的機會,付媽,已經離家幾十年了,在這個地方,沒哪個下人像你過得這般好。”

何芳爾是湯宗林的妻子,湯宗毓的大嫂,她幾乎整日待在藥鋪裏,将那一大攤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

見了鋪前站着的程景雲,何芳爾一眼便認出他,說:“你是不是跟着四少爺的……叫什麽,我想不起來了。”

“大少奶奶,我叫景雲,是管家給我取的名字。”

“嗯。”何芳爾點着下巴,将手中的銅算盤遞去夥計手上,她讀過書,和程景雲見過的很多女人不太一樣。

她問:“來做什麽?”

“我來給四少爺抓藥,最近天熱,他吃不下飯,就找人開了一個方子。”

“好,你把方子給我就行,你等等,我讓人抓好了送過來。”

在湯家的産業中,這間豪華寬闊的茴芳堂藥鋪只是冰山一角,紹州最繁華的街上,有兩間“湯氏百貨”,還有食品公司“茴福齋”,以及,名人政要也會去的“澤生酒樓”。

加之幾間戲院、歌廳,還有一些程景雲不了解的生意。

何芳爾穿着短袖旗袍快步地去忙碌,後來,又叫人給程景雲倒了一杯茶水,湯宗毓要吃的那些藥是從另一邊藥櫃那裏拎過來的,夥計說:“茴園來的對嗎?藥抓好了,都在這裏。”

喝完茶水,就從鋪子裏去街上,好熱的天,沒多少人願意出來走,程景雲上了湯家的汽車,打算回去了。

到了茴園門前,遠遠就看見了穿着一件短衫的八月,她被曬得雙頰通紅,可還在大太陽底下站着,她顯然是在等程景雲的,邁開小小幾步,用那把發啞的尖嗓子說話:“景雲哥哥,你去大太太房裏看看吧,四少爺犯了錯,要請家法了。”

“他怎麽了?”

程景雲遲鈍一會,才将車門關上,他拎着好重的兩大包藥,問道。

八月說:“他和督軍府的少爺們去外頭,督軍府少爺殺了人,用的槍。”

“真的……殺人了?”

這個瞬間,汗從程景雲的額頭流到了臉上,那想起的第一件事是那天下雨,湯宗毓說殺了人,後來,程景雲覺得是玩笑,而今天,他不能确定了。

“人是賀少爺殺的,不是我們少爺,我聽……他們都這麽說。”話到了後來,八月也不能确定了,她覺得道聽途說不可信,又希望事實就是這樣的。

畢竟,在八月的标準之下,湯宗毓算一位還不錯的主家少爺。

程景雲皺了皺眉,說:“你把藥拿去房裏,我去看看他吧,要是真的殺了人,我們也沒辦法。”

那麽一剎那,程景雲腦子裏冒出了陰暗過頭的想法,他知道,要是湯宗毓殺了人,定然會去坐牢,那麽,他就能從他的強迫裏解脫了。

頭頂掠過樹枝灰色的影子,天是藍色,草是綠色,一路上應季的花都開的好。

在半路上遇見了湯啓驕,程景雲問小姐好,湯啓驕說:“你是不是四哥身邊的?他要挨打了,你是不是得在門外等着,扶他回去?”

“四少爺他……真的殺人了嗎?”

“沒有,他沒動過槍,他說的。”

湯啓驕和湯啓鶴都是三太太所生的女兒,她們常與哥哥們玩,十四歲的啓驕紮着兩個辮子,笑起來和湯宗毓有幾分像。

但此時,她是露着一張哭臉的,她說:“不過還是要挨打,二娘不能勸,我娘已經勸過了,四娘也勸過了,如果不是大哥大嫂不在家,他們定然也會勸的。勸了沒什麽用,大娘要氣死了。”

“我去看看他。”

程景雲的确做不到幸災樂禍了,即便想遠離湯宗毓,可他心裏還有那個年幼的塗塗,他忽然記起六歲的湯宗毓在院子裏跌了一跤,摔得滿膝蓋都是血漬。

他那時候急切地抱他,問:“疼不疼,塗塗,疼不疼?”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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