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伍·什麽狗屁家法
程景雲并不想做出一副忠仆的樣子,由于他原本不該是湯宗毓的仆人,不該在他房裏聽他的差使。
湯宗毓正在大太太眼前下着跪,臉上卻倔得不得了,不将在場的任何人放在眼睛裏。
“太太,”程景雲一進門就跪下,他來不及揩去臉邊的汗漬,頭發還是帶着太陽燙熱的,他安安穩穩磕完了頭,眼睛卻還是不願擡起來,低聲地、慎重地說着,“四少爺年齡小,我願意替他受罰,您打了我,他也就記住了,不會再犯了。”
程景雲當下的感受有些奇怪,因為他似乎不太願意替湯宗毓出頭,可思慮過後,還是拗不過那幾分幼年時候有過的真情,于是,勉為其難。
二太太在大太太身邊坐着,正露出一副驚慌又失落的神色,她對上了程景雲四處躲閃的視線,她深吸了一口氣,說:“景雲,你走罷,不要管他了。”
屋子裏陰涼許多,二太太手上那杯茶是清淡的,她抿下一口,還是不解渴,于是,又一口氣吞下了兩三口。此時再看湯宗毓的表情,與剛才幾乎沒什麽異樣,他多麽不可一世,有神的眼睛裏只剩下了怒氣,他咬了許久的牙。
才說:“快打吧,我要回房休息了。”
“你出去,”換了種更為冷淡的語氣,顯然,這些話是告訴程景雲的,他說,“站在門口,等會扶我回去。”
程景雲不懂得人應該憎惡壓迫,他生來要思慮的事無非是吃飯、睡覺、活着,他因此不懂湯宗毓的恨,而是低微地對大太太服軟,再次給她磕頭,說:“太太,你心最好了,繞了塗塗這一次吧,他不會再犯錯了,知道改了。”
大太太便是那種被禮教潤養成的白瓣花,她不怒自威,怒的時候更讓人悚然,她飲茶,低頭想了好半天,然後說道:“你出去吧,和你沒關系。”
話說到了此處,程景雲覺得沒有争辯下去的理由了,原本他也不是死心塌地想救湯宗毓的,他只是在掙紮之後做了一個很錯的決定,然而,大太太的拒絕讓他有了退縮的機會。
救不了便救不了,程景雲一邊起身往濃烈的陽光裏去,一邊想着。
“藥太燙,先吃綠豆百合羹罷。”
“這個是解暑的藥,化瘀的藥還在鍋裏,”八月還是翹着幾根頑強的黃色頭毛,她忙着将煮好的羹湯遞到程景雲手上,然後,将青色瓷質藥碗放回漆盤子裏,她因為煎藥累得臉頰通紅,說,“我就去看看。”
“嗯。”
程景雲心裏還是不大好的,他原本做好了準備,要冷淡地照顧湯宗毓,暗自在心裏高興幾番,可當看見了他肩頭和背上那些深紅色的血痕,便偷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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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塗,先吃些東西,冷的綠豆羹,你一定吃得下。”
程景雲殷勤地先挂起床帳,又将湯宗毓從那張西式的軟床上扶起來,湯宗毓穿着一件淺藍綢子的小衫,扣子只系了一顆,看上去懶散頹廢,他白着嘴唇,說:“今後要是再遇上這種事,你別替我出頭,不會因為你給大娘下跪了,我就放過你。”
“吃罷,”看着湯宗毓吞下一匙羹,程景雲才說起別的,他說,“我沒想別的,我吃過苦,扛得住打。”
“那你還在我底下哭成那樣。”
“塗塗……”程景雲覺得,此時此刻應該哄湯宗毓開心了,而不是愈發大膽地和他辯解,于是,他想了想,說道,“我今後不再哭了。”
湯宗毓伸着脖子,用嘴接下了滿滿一匙綠豆羹,他胃口大開地吞下去了,又用黏糊糊地嘴去吻程景雲,他說:“他們都去外頭找野女人,我不喜歡,不幹不淨的,還沒你漂亮。”
“你當真沒找過?”
聽見湯宗毓誇自己漂亮,程景雲是受寵若驚的,他從不覺得自己漂亮,他細聲地問他。
湯宗毓回答:“找過,抱過,喝過酒,但沒睡過。”
“有過也很平常,我猜,那些少爺們大約都有過。”
“是,都有過。”
“塗塗,再吃一口,知道你吃不下別的,我叫八月找了小爐子,特地給你煮的,”程景雲還要給湯宗毓喂一口,他盯着他神色駭人的眸子,又亂瞟到他嘴邊,說,“又清甜,又開胃。”
“要不是我傷了,我真想——”湯宗毓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下了,然而,程景雲完全能夠猜得出他本質的意思。
程景雲搖着頭,說:“也不好天天弄。”
“啞巴要從老家回來了,她找人寫信了。”
“好呀,她最疼你。”
湯宗毓才不管程景雲回了什麽樣的話,他背上疼得幾乎受不住,但還是埋頭就往程景雲的脖子上吻,他從來不溫柔,像是那種年輕的狼,還未成為族群的王,但已經有了王的威嚴,他莽撞又橫行,啃得程景雲脖子上又癢又疼。
程景雲舉着碗無措地推他,說:“你松開,八月要拿藥來了。”
大熱的天,人碰一下旁人,就要難捱地躲開了,或是覺得沾上不幹淨的汗了,或是覺得更熱了。
程景雲的額頭上已經挂起汗珠,他還是拘謹地推着湯宗毓,說道:“熱死了,熱得心裏慌,你原本就快中暑了,不敢再這樣。”
然而,湯宗毓将臉埋在他的頸間,低低地笑着,說:“我不熱。”
可怎麽好,湯宗毓十幾歲的年齡,他腦子裏想的盡是那些,程景雲知道是常理沒錯,可承受得困難,抵擋得更困難,他在八月敲門的一瞬間推開了湯宗毓。
不安地說:“小八月,進來吧。”
八月看見的是怎樣兩個人呢?一個是紅着臉的,一個是紅着嘴的,但八月暫且猜不出什麽,她把湯藥端到了湯宗毓面前,說:“少爺,二太太給你抓了西藥,說待會送過來。”
“她有心思給我抓藥,不如在挨打的時候護着我。”
“塗塗……”程景雲皺了皺眉,說,“你別這樣說,二太太要傷心的。”
“你怎麽向着她?”
“我不是……”程景雲意識到自己多嘴了,實際上,一個養尊處優的少年人,埋怨自己的母親幾句是正常的,這不算是仇恨,也不算是冒犯。
八月烤了一個下午的火,臉上熱得要命,她像是一只被暑氣侵襲的小瘦貓,将湯藥遞到程景雲手上,說:“大夫說應該先喝這個。”
“我到底要吃多少藥?”
湯宗毓很是不悅的,若不是有程景雲在耐心地喂他,他是不願意端藥碗的,他覺得他受的傷算不上重,雖說疼得龇牙到現在,呻吟到現在。
程景雲放下了綠豆羹,開始喂藥給湯宗毓,他先是支走了小八月,然後,低聲地對湯宗毓說:“你将身體養好了才能出去玩呀,否則怎麽去玩?”
“我跟你說,”湯宗毓卻忽然提了別的,他說,“我那天晚上……下雨的那天,就是亂編的,那時候沒有與賀易濤他們去玩呢。”
“喝藥吧。”
程景雲很不想提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苦,你嘗嘗。”
湯宗毓推着碗,要程景雲一定嘗一口,但他動胳膊時,已然疼得幾乎尖叫了,他說:“我要成殘廢了。”
又說:“剪辮子之後是不是要廢家法更好,什麽狗屁家法。”
“以後如果不犯錯,就不會受罰了。”
“那不可能,”湯宗毓講出了一句實話,他對自己有清晰的認識,因此,能夠準确地描述,他說,“我犯的錯只能一天比一天多。”
即便正經歷着皮肉之苦,但對于湯宗毓來說,感受并不是完全負面的。
他挨大太太的打了,證明着他距離反叛更進一步了,他多麽自豪他做了許多不一樣的事,和會殺人的少爺們玩,在歌廳裏找女人,有一幫女學生喜歡他……
最重要的是,他與程景雲睡過覺了。
對于家裏孩子的婚事,大太太一向是操之過急的,她心裏,似乎結婚就是一切問題的良藥,給湯宗朝物色不成,便給湯宗甫和湯宗毓物色。
她和丫鬟一起修花,略顯憂愁地對二太太說:“澤澤,要是塗塗早點成家了,就不會這麽莽撞了。”
“嗯,是。”
“他喜歡怎樣的?”
二太太想了想,低聲說道:“大約就是,喜歡模樣漂亮的。”
“得讀過一些書罷?否則,今後都算不了賬的。”
“讀過書的最好了。”
“‘新’女性好不好?”
“好也不好,”二太太有些許的為難,她說,“我是做不了主的,太太你為他做主就好了,只要你覺得好,當然不會有多麽差勁。”
“那他願不願意結婚?”
“肯定願意的,一定願意的。”
二太太看來,只有不近女色的人才會不願結婚,而湯宗毓正是與之相反的那種人,他很招女人喜歡的,他自己也與許多女同學做朋友。
大太太拿着剪子左右為難,許久之後,終于下決心剪掉了某一片葉子,她說:“這個時節了,有個靠山總歸是好的,我要物色一位家中有勢力的,我覺得不困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