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拾陸·他的命裏剩你

湯宗毓和秦婉瑩在街上轉了好大一圈,去看湯氏的産業,尤其是去茴福齋嘗點心,去湯氏百貨選了一堆用的東西,某種圍巾是蘇州的錦緞,又有一種面霜是外國貨,這些,秦婉瑩都是可以随意選的。

她太得體,沒有瞿仙桃那麽刺頭,她太漂亮,一張明豔的小臉蛋,大眼睛、小嘴巴。

“宗毓,累不累?”

這是秦婉瑩主動詢問的,她選來的全部東西都拎在程景雲和八月手上,程景雲臉上是沒有其他情緒的,但八月看起來不太高興,可她又不敢表現得不高興。

湯宗毓由她正式地挽着手臂,回答:“不累,咱們……去吃飯吧,我訂了西餐廳的位子。”

“你果真摸得準我的心思,”秦婉瑩彎起唇角,笑盈盈說道,“我原本是不喜歡吃西餐的,但姑媽出國去讀書,回來之後嫁給了在上海的德國人,去她家的時候,她總是做牛排吃,還有起司和沙律,早晨要吃香腸,德國人喜歡吃香腸。”

“喜歡?”湯宗毓忽然像位丈夫那樣自然地攬住秦婉瑩,他說,“走吧,去吃。”

八月盯着湯宗毓的頰側看了好半天,又轉過頭看着程景雲,她的眼底全是哀傷和憤恨,比程景雲外露多了,她氣得跺了跺腳,惹得湯宗毓轉過身來。

他說:“你們先回去吧,把東西放在我房裏。”

“少爺。”八月從來不是勇敢的人,更別提什麽冒險和辯解了,然而,此刻的她忽然顧不得那麽多,自從知道湯宗毓和程景雲秘密的關系,她甚至比程景雲還在意,她十分單純,十分想看見湯宗毓的“鐘情”。

哪怕是懼怕湯宗毓的,八月也還是要質問,她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你為什麽這樣……”

話還沒完全說出口,八月就被程景雲捂住了嘴巴,她仰起頭能看見他沉寂的神情,她的眼淚擠出來兩大顆,像雨珠一樣落進暗灰色的天空裏。

“走吧,”程景雲推搡着不情不願的八月,他對湯宗毓說,“我們先回去了,需要送什麽、買什麽就給家中打電話,我和八月一直在。”

湯宗毓輕聲地應答了,立即把視線挪去了秦婉瑩臉上,直到程景雲和八月走遠了,他才再次看了他們一眼。

“她想說什麽?”秦婉瑩問道。

湯宗毓搖了搖頭,說:“不知道,小孩嘛,亂說話也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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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裏是十分慌張的,他不知道八月要說什麽,但能猜到不是什麽和睦的話,他是經不起質問的,連一個小丫頭的質問都經不起,更別說程景雲的質問。

然而,他也是理直氣壯的,由于,他總告訴自己“程景雲只是個買來的下人”,他有了湯宗毓的滴水之恩,不該再祈求別的。

秦婉瑩笑了笑,說:“不要苛責她了,許多這樣的人都沒什麽機會接受教育,你應該把你懂的教給她,而不是斥責她。”

湯宗毓深呼一口氣,說:“沒有苛責。”

“走吧,宗毓。”

人生的一些方面似乎有了定勢,與秦婉瑩的婚事大概也是板上釘釘了,湯宗毓在盡力地了解和喜歡這位大小姐,因此發現了她身上不少的長處,她是比茴園的每一位女人都好多了,除了大哥宗林的太太——何芳爾。

“宗毓,我們都還年輕,因此你也不必有什麽負擔,好在我們家中都能夠為我們分擔,今後結婚等等的事,就不必要操心太多了。”

與去看廣闊世界的瞿仙桃不一樣,秦婉瑩活得規規矩矩,她從搭扣的手包裏取了一張幹淨的手帕,擦着湯宗毓額角的汗水。

問:“你怎麽了?出這麽多汗?”

“沒有,剛才走得急了。”

“我還以為你想到今後的生活,壓力太大了呢。”秦婉瑩笑出了聲,她那樣明豔,那樣讨人喜歡,她微微地擡頭,看向湯宗毓,說道。

湯宗毓的表情并沒有太愉悅,但談不上壞,他說:“走吧,我們去吃飯了,婉瑩。”

兩個人走在陰沉的天光裏,暫時不會下雨的,也不會刮風的,湯宗毓看得程景雲時而出現的頂撞,卻看不得他那樣冷淡、置身事外。

今天看他那副樣子,仿佛,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過。

八月拿着一個燒餅,她起先不想進門去,因此總站在外面,許久才敲了一次門,問:“景雲,你餓不餓?”

“你進來吧。”

門半掩着,程景雲坐在他經常躺的小床邊上,交叉着腿,談不上什麽端正,八月看他目光渙散、一言不發,于是就在一旁的矮椅子上坐下了,小心翼翼捧着那只餅。

她把餅遞出去,問:“吃不吃?我買給你的。”

“你哪裏來的錢?”

“攢了一點,”八月抿了抿嘴,把聲音壓得很低,她說,“我知道你不高興了。”

“我沒不高興,我挺高興的,八月,別亂說話。”

“你去跟少爺說吧,如果說了,他就知道你在想什麽。”

程景雲冷笑了一聲,說:“你才幾歲?明白什麽。”

“他憑什麽忘了你?”

“噓——”忽然,程景雲把手指放在嘴邊,瞪着眼睛讓八月噤聲,他小聲說,“不要再提了,提起來對誰都不好,知不知道?”

八月沉默了許久,又将餅遞了上去,說:“吃餅罷。”

天越來越陰沉了,可就是不下雨,程景雲沒吃餅,也沒趕走八月,到了傍晚,後來到了夜裏,院子裏才傳來湯宗毓走路的聲音,八月從程景雲住的房裏走出去,忽然出現在他眼前。

八月先是什麽都不說,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你有什麽事?”湯宗毓問道。

八月搖了搖頭,她想着,想好了才說:“東西還在房裏,秦小姐沒有一起回來?”

“噢,我改天接她的時候順便送過去。”

“少爺,吃了晚餐嗎?”

“吃了。”

“景雲他什麽也沒吃。”

“那就去吃啊。”

說完,湯宗毓就打算進自己的卧房裏去,八月卻跟在他的身後,不依不饒,說:“少爺,一樣都是人,為什麽有些人一輩子被護着,有些人被賣過一次,還要被抛棄一次?”

湯宗毓憤怒地轉過身來,咬緊了牙關,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少爺,你對不起景雲,他的命裏只剩你,你的命裏卻沒他了。”

“八月,膽子長了啊,”湯宗毓被氣得發笑,他看了一眼手表,說,“誰敢想這是你能對我說的話?”

“因為……沒人對景雲好了,我覺得他可憐。”

八月是氣急了,所以成了一個不像她自己的人,她想,若是今天湯宗毓殺了她,至少她已經把真話告訴他了,已經譴責過他了。

程景雲從房裏出來,扯着八月的衣袖,把她擋在了後面,程景雲說:“她亂說的,你別放在心上,我明天去找二太太,讓她指八月去別處做事,你不要責怪她,她不明事理,我會罵她的。”

湯宗毓板着臉,将兩個人上下打量,他說:“都瘋了?”

程景雲搖頭,說:“你去休息,我去燒水。”

“還是讓蓮娘去燒,你去吃飯。”

湯宗毓的內心是疲倦的,他在想,如果有更萬全的選擇,他一定不舍得程景雲過得如此難,但他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程景雲低着頭,一滴眼淚落在了地上,他把自己的悲傷掩藏起來,裝作很淡靜。

“怎麽了?”湯宗毓刻意地溫柔了一些,他想制造一些虛假的愉快,他伸手去擡程景雲的頭,笑了笑,說,“行了,去吃飯吧。”

“你不要管我了。”程景雲用發紅的眼睛看向他,說道。

“你別哭,要是你哭了,我也很難過。”

八月還是站在院子裏,而程景雲轉身就離開了,他不顧湯宗毓的勸阻,不顧八月的挽留,一步不停地走到了大門口,後來,走到了茴園外面。

迎面遇上四太太,她戴着一雙皮手套,棕色大衣、棕色皮鞋,她的嘴巴染得殷紅,先是盯着程景雲看許久,說:“多情總被無情惱。”

顯然,程景雲不懂她的話是什麽意思。

四太太走近了,她又說:“從古到今,連書中都沒有幾位癡情的少爺,別想了,你長得這麽好,今後遇上一位好姑娘,我幫你贖身,你回老家好好過日子吧。”

“四太太,我……”

“我都知道的,這種事我見得多了,你別看我現在好像是被喜歡的,說不準哪天就被抛棄了,但就算被抛棄了,我也不怕,因為我這輩子過的是我自己的日子,不是湯家男人的日子。”

誰都知道四太太不入流也算不上好人,可是,程景雲忽然對她喜歡了不少,至少,她說的這些話都是好意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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