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廿捌·優雅事苦差事

是女仆人伺候秦婉瑩洗澡的,秦婉瑩挽起了半濕的頭發,穿着淺藍色的棉布睡裙,從地上來到床上,她看見湯宗毓仰天躺着,正把兩只手枕在頭下面,一言不發。

“宗毓,”秦婉瑩打開了床頭的臺燈,說,“我知道你難過,我也難過,那麽活生生的兩個人……”

湯宗毓沉默許久,說:“我那天該攔着馮劉琛的。”

略暗的燈光是深黃色,湯宗毓閉上了眼睛,淚水就從他的眼角滑下去了,落在枕頭上。他像是陷入了一種極度的冷靜,不多傾訴,不會痛哭,他只對秦婉瑩說了:“睡覺吧。”

秦婉瑩沒有能安撫湯宗毓的法子,但到了此時,湯宗毓似乎不需要安撫,他安靜地等着秦婉瑩睡着,然後就離開了卧室,去樓下倒一杯紅酒喝。

他感覺到,自己的人生似乎是在一瞬間變了,就是在他娶秦婉瑩進門的那瞬間,那時,程景雲的心真正地離他而去,第二天,他便和新婚妻子踏上了來這裏的路途。

湯宗毓穿着睡衣坐在沙發上,把杯子裏的酒全都飲盡,然後又倒了一杯,酒精激活了心底全部的痛楚,湯宗毓取下了手表,放在茶幾上。

他從前似乎無法無天,但到頭來發現,他像是什麽都改變不了,他尚且不那麽清醒,混沌,尚且不具有最仁義的思想。

喝下了第二杯酒,接着是第三杯、第四杯……然後去櫃子裏把存着的烈酒都找出來,牆角放着唱片機,櫃子上放着湯宗毓和秦婉瑩來廣州後拍下的結婚相片。

秦婉瑩穿着照相館裏的絲綢婚紗,湯宗毓穿着一身條紋布料的雙排扣西服,兩個人前後站立着,秦婉瑩恬靜地笑着,捧一大束花。

第十一杯酒,心髒疼痛着,仿佛墜入深黑的地獄,找尋不得,這種感覺來得很慢,像是無邊的浪潮将人淹沒,湯宗毓站在櫃子前,後來,端着杯子無力地跪了下去。

他不敢相信程景雲已經在多日之前去世了。

湯宗毓跪在地毯上,埋下頭無聲地哭泣,他知道的,這種痛苦無處排解,他知道哭泣沒有任何的作用,他知道自己應該過的一生是娶門當戶對的女人,接手祖産和生意,然後變成湯宗林,再變成湯紹波,後來變成供奉在祠堂裏的湯茴。

就是這樣的,湯家全部的男人都是這樣,從前,沒人與家仆好過,有人與丫鬟好過,但最終沒娶那位丫鬟。

就是這樣的,沒有第二種答案,因而,湯宗毓也從未尋找過第二種答案。

他想起他和程景雲的最後一面,覺得那不美好、不體面;他想起留給程景雲的那些錢和珠寶,那一定足夠他贖身了;他以為,程景雲還是在茴園做事,他下次回去還能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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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老板是大太太的遠房表兄,是個喜歡穿長衫的清瘦老頭,他家在遠處的一個鎮子上,有大宅子、茶園、果園、農莊,他臉上沒有多少笑,身體不好,早晨吃稀粥,晚上也吃稀粥。

傅老板在宅子附近種了一園子的花草。

程景雲被關在花房裏一整夜了,他來這裏幾十天,養病十幾天,後來就是照顧這一園子看不見邊際的花草,他如果犯了瘋病,就會被關進花房裏,他往往會忘記被關進來時的情形,只記得醒來時的情形。

他跟着遙伯學過養花,而傅老板正缺少一個真正會養花且廉價的園丁。

程景雲要把死去的花枝割去、燒掉,再翻土鋤地,重新種上傅老板喜好的種子,要打理的太多了,園子又太大了,于是,種花從一件優雅事變成了苦差事,程景雲幾乎一整天都在曬太陽,花枝劃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痕跡。

園子再遠處是田地與河流,再遠處是鎮子街道的商店和房屋,擡起頭時,程景雲能看見比紹州城裏廣闊許多的藍色天空,幾乎每個靜谧的盛夏午後,程景雲都是在橘樹的樹蔭下面睡着的。

程景雲是被大太太派人送來的,那時候他就知道自己與湯宗毓的往事敗露了。

在這裏,程景雲第一次挨了鞭子,宅子裏幾乎每個下人都會挨打,不像茴園那樣有人庇護他,程景雲被打得抱着頭痛叫,後來,便是跪在一旁看其他的人被打得痛叫。

他覺得自己凄慘,總之比從前幻想的境況凄慘多了,但,他又覺得是正常的,他這樣低賤的性命,能交什麽好運?大概,被湯宗毓臨幸又抛棄,已經是全部的好運了。

程景雲一邊翻地一邊自言自語着:“四太太說的話都是對的,都是對的……”

他這天又犯了瘋病,正是因為他想起了八月,又想起了湯宗毓,他開始抱着腦袋大叫,後來,他就被傅家做工的仆人扔進了花房裏。

“做活。”

做工的扔過來一把鋤頭,說了程景雲清醒以後聽到的第一句話,鋤頭的木柄砸得他鈍疼,他穿着破舊的藍色短衫站在晨光下,雙眼失神,看着遠處那一團烈火一樣的太陽。

懷孕還沒有多久,秦婉瑩就給孩子拟好了兩個名字,一個是“惜君”,一個是“致承”,她把名字寫在紙上,拿給湯宗毓看,湯宗毓說:“你喜歡就可以。”

湯宗毓的臉色蒼白了好多天,他看着秦婉瑩時,秦婉瑩便與他一同悲傷着,安撫的話說了太多,不必要再說了,秦婉瑩只好抱住了,讓他把臉埋在自己身上,歇一歇。

“我知道,你不是失去了仆人,是失去了兩位朋友。”

秦婉瑩這樣通達的話讓湯宗毓愧疚,他與程景雲那些往事,是不能跟她傾訴的,她多麽高潔、善良,她一切盡如人意。

她說:“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就很好,我們一起上班,一起回來吃飯,如果住在老家宅子裏,你也不會那麽自在的,我也不會給你立什麽規矩,只要是不出格的,你高興就好了。”

“婉瑩,你去休息。”

秦婉瑩太瘦,又從小被侍候得周全,加之來廣州之後有些水土不服,所以這些天在持續地喝中藥,她十分堅強,總是說自己身體還好,但湯宗毓一摸她的手心,那裏全都是沁出的冷汗。

“別睡得太晚。”秦婉瑩說。

“好,你先去吧。”

等秦婉瑩走出書房、關上了門,湯宗毓還是在發着呆的,他合上了看到一半的文件,想起自己忘記帶來的那張相片,是他和程景雲在另外朋友宅子裏的留影,穿着樸素的程景雲有些拘謹地站在湯宗毓身邊,兩只手搭在八月的肩膀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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