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叁拾·黃葉飛來一片
程景雲其實不期盼天涼,秋日往往十分短促,他恐慌地等待着終究會來的冬天,等入了冬,是會下雨的,陰沉的天氣往往那麽平常,以前在茴園時還有熟識的人,而現在,程景雲不敢想象陰冷有孤寂的境地了。
他端起有豁口的陶碗,輕輕抿下兩口水,然後繼續吃手上的面餅,餅又硬又幹,咬一口就得咀嚼好半天,程景雲咳嗽了兩聲,把餅放在了草席上。
那一片又一片凋敗的花,全都等着被他清理,之後要種上更耐寒的,等着傅老板帶他的朋友前來觀賞,花種得好了沒什麽贊揚,若是種得不好了,程景雲是要挨鞭子的。
拜大太太所賜這一切,但程景雲不會怨恨她,他知道,若是她除卻了最後的慈悲之心,自己或許早就不在人世了,他本應該低微沉默地活着,卻迷戀上湯宗毓的招惹,從而變得冒犯,甚至是神志不清,犯了他們許多忌諱。
他唯一那般痛恨的人只有湯宗毓,是那個沒有救回八月的湯宗毓,也是雨天以後不告而別的湯宗毓,是他挨了打被丢進水窪裏時在和別人洞房的湯宗毓。
程景雲躺在樹蔭下邊,哪裏飛來的黃樹葉掉在他臉上,只有一片,他看着枝梢密布以外藍色的天空,想的卻是:一生都要住在花房裏了,最後要死在花房裏了。
轉眼之間,來到廣州一已經七月有餘,七個月裏,秦婉瑩有兩個月是在厭食中度過的,她變得更加瘦削,臉上長了淺褐色的斑點,看上去比沒結婚時更滄桑、更疲憊,她穿着寬大的外衣,站在餐桌前邊喝半杯牛奶,牛奶是燙的,她努着嘴小口地吹氣,等待它變溫。
小萍用蹩腳的官話說:“太太,門外來了人,說是賣首飾的,要見你,我記得你上次說推銷的都不見,所以我回絕了。”
“好。”
秦婉瑩終于有了一點食欲,她正努力地攝入營養,想讓自己精神足一些,雖然虛弱,可她不抱有對孕育一個生命的懊悔,甚至,她是榮幸的,她多麽想成為一位母親,今後将新的生命教化為一個通達懂理的人。
“太太,我扶你過去坐一下。”
小萍專程為秦婉瑩準備了墊子,用來緩解她久坐之後的腰酸,秦婉瑩溫和又虛弱地笑,說:“小萍,要過年了。”
“是啊,太太。”
“過年的時候你陪我罷,宗毓他要回老家,我不方便坐火車。”
“嗯,太太,先生跟我說過,你安心地在廣州養胎,別的事交給我來做。”
廣州的冬季比故鄉少了蕭瑟感,秦婉瑩終于喝到了溫牛奶,這時,湯宗毓下班回家來了,他把皮包遞給小萍,站在門口脫掉穿在外面的大衣,看到秦婉瑩站起身迎他,湯宗毓說:“你快坐下,我又不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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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冷?”
“不冷,中午還是有些熱。”
湯宗毓卷起來襯衫的袖子,領帶和外衣都被小萍拿去挂了,他去盥洗室想要洗把臉,卻無意中看見了瓷磚地板上幹涸的血跡,有四五滴,大小不一的。
湯宗毓喊來了小萍,他問:“這是誰的血?”
“不是我的。”
小萍皺了皺眉毛,她擡眼對上湯宗毓的視線,便被他威懾到不敢呼吸了,她只得和盤托出,說:“太太今天有些見紅,她怕你擔心,讓我先別告訴你。”
湯宗毓出了盥洗室,看見秦婉瑩正坐在沙發角落裏,像一只寒秋時節的鳥,看起來細瘦、灰撲撲,她還在對他笑,說:“宗毓,你早些準備回紹州的行李。”
“你怎麽了?我看見地上有血,小萍說你不許她告訴我。”
“沒怎麽,宗毓,你別這麽緊張,”秦婉瑩抓住了湯宗毓剛洗過的手,讓他在自己的身邊坐下,她說,“我看過書,這種情況許多人都會有,我明天早晨就去看醫生。”
秦婉瑩合住眼睛,把頭靠在了湯宗毓肩膀上,她緩緩說:“我喝了兩杯牛奶,吃了魚湯、糯米飯、橘子、雞蛋卷……身體慢慢地補起來就好了。”
“好了,以後不舒服要及時告訴我,不能再這樣。”
湯宗毓的手心碰到了秦婉瑩的臉頰,那裏有些冰涼,秦婉瑩保持着緩和的呼吸,細細的身體上長了一個圓鼓鼓的肚子,總是腰疼,有時候疼到只得躺着。
湯宗毓似乎是慌忙踏上歸鄉旅途的,他上午還在交接年末收尾的工作,中午就坐車出發了,他是在那一夜之後變化的,也是在這大半年經歷中長大的。
此行,他不為了在茴園與親人吃一頓年夜飯,也不為去看望秦婉瑩的父母,只是,帶着滿心的空洞,回到那個曾經有程景雲的地方,他像是自我摧殘着,越痛苦越滿足,他有些希望——程景雲來夢裏見他。
要是他還活着,湯宗毓想,要是程景雲還活着,他必然會接過他帶給他的一抔糖,糖裏邊有水果味、焦糖味,巧克力醬……他穿着夾襖和深藍色罩衣,站在院子裏,冷着臉好久了,彎起嘴擠出一個笑,說:“塗塗,怕是已經忘了我罷?”
他會被他抱,那樣驚慌失措、猝不及防,用指頭掐他的肩膀,低聲地說:“你已經結婚了,塗塗!”
他會用攢了許久許久的錢買一個細細的銀镯子,用手帕抱起來,放進湯宗毓手裏,說:“我買不起貴重的,給孩子買了這個,明年……帶着婉瑩回來過年吧。”
他會是糾結的、怨恨的、冷淡的,也是順從的、寬恕的,他必然會繃緊了身體,承受湯宗毓的親吻,然後抿着嘴推開他搭上來的胳膊,說:“不要了,塗塗,你要過得好。”
他也可能會哭,在沒有開燈的地方被湯宗毓抱住了腰,卻抗拒着不要他抱,一邊落淚一邊抽噎,說:“我最恨你,湯宗毓,我最恨你。”
湯宗毓站在茴園的大門外面,分神的一瞬間,湯啓鶴飛奔過來,撲進他的懷裏,說着:“四哥,四哥我好久都沒看見你了。”
湯宗毓蹲了下來,抱住了她,湯宗毓的眼淚沒落下,每次呼吸時,從喉管到心口都是疼痛的,在這一刻,他忽然好想念程景雲,好想念他。
他和家中的人問候過了,就飛奔去他從前住的院子,一進門,他發現這裏被打掃得像從前那樣幹淨,蓮娘正站在院子裏等他。
蓮娘木然的臉上泛起了欣喜,她看着湯宗毓的眼睛,然後,便感受到他的悲哀,湯宗毓正在走向她,走了過來,在她的眼前停住。
他跪下了,像兒時撒嬌那樣,抱住了蓮娘的身體,把臉埋在她的身上;他先是,渾身顫抖着抽噎,接着,嚎啕大哭出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