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卅壹·清晨山風透冷
晚餐有不少的好菜色,湯紹波和大太太都在,其餘人沒湊齊,到明日除夕時才能湊齊,大太太說湯宗林和何芳爾在整理茴芳堂的賬目,回來的時間大概是後半夜了。
湯宗毓坐在他原來總坐的位子上,接過來一碗米飯,嘗了一口釀豆腐,随即,他對為他夾菜的湯宗朝說:“謝謝二哥。”
湯紹波問他:“公司的事都安排好了?”
“都好了。”
“我看了你五叔的來信,他說你比以前進步多了,也認真多了,我們都挺高興的,”湯紹波特意看向二太太,說,“你娘是最高興的,他總是為你操心太多了。”
湯宗毓并不是不機靈,只是他有些時候懶得太恭維,懶得接話,他不想聊天,尤其,當看着這一大家子人歡聲笑語準備過年時,他的心底就愈發冰涼了。
他想念程景雲了,這種想念在廣州時漫長又深切,然而,當湯宗毓回到了紹州,回到了茴園,想念又變得不一樣,他那麽痛,痛到跪在院子裏大哭了一場,痛到在推開那間小屋的門後,呆愣着站了好久好久。
小屋裏只剩下堆積的雜物,床上連褥子都沒有了,薄灰積攢在房間的到處,桌上放着後來有人放在這裏的、一臺壞了的鐘表。
蓮娘用手比劃着告訴他:大太太找人燒掉了,衣裳、被褥都燒掉了,什麽都沒了。
湯宗毓扶着門框,他感覺到這裏的氣味變成了灰塵的氣味、潮濕的氣味,唯獨沒有活人居住的氣味,能庇護程景雲的、那個幹淨也窄小的屋子沒了,是因為程景雲沒了。
他消失掉了,早已經變成山地下掩埋的白骨,不會回來了。
湯宗毓穿着大衣,他又長高了一些,看上去是學生的臉龐,但已然有了年輕老板的樣子,他睜着眼睛,任由淚水從通紅的眼眶中掉落。
他咬緊了牙關,低聲說:“大太太……和她有什麽關系?”
蓮娘着急地抓着湯宗毓的胳膊,比劃道:死人的東西不能留的,你也別去找大太太,她為景雲請了大夫,最後為他料理後事。
“蓮娘,我……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湯宗毓坐在沒了被褥的床板上,灰土沾在他衣服上,他呆滞望向不遠處的窗戶,說,“我走的時候在想,反正我過年就回來了,回來了就能見到。”
“蓮娘,是我把他害死了。”這句話,湯宗毓說得那般沉重,那般輕,連他自己都不太願意聽到。
Advertisement
這是頭一次,湯宗毓終于将暗處的一切攤開在眼前,告訴自己那些不堪的、冷血的、薄情的過往都是真的,他想了這麽久才明白,見到茴園沒有了程景雲的痕跡,才明白。
至少此時此刻,他不再哄騙自己,不再安慰自己“沒什麽的”。
他活着,繼承家業,有了妻子,快要做父親,而程景雲呢,不曾有過一天幸福日子,現在連命也沒有了。
湯宗毓沒遇上絕境,吃穿不缺,養尊處優,然而,他已然走入了一個灰暗沉痛的世界,一開始還能欺騙自己、安慰自己,後來,也不能了;他不再那般活潑無憂,而是時時刻刻都想着心事,讓人覺得他沉默,譬如此時二太太給他夾了菜,他頭也沒擡,夾起來放進了嘴裏。
“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二太太問。
湯宗毓沒有回話,大太太說:“沒事吧,宗毓就是累了,趕了這麽久的路,吃完飯趕快回去睡覺了,明天除夕有很多事要做。”
“我飽了,你們都慢用。”
湯宗毓扒光了碗裏的飯,站起來了,他說:“我先去收拾一下,打算睡覺了。”
在許多人的目送之下,湯宗毓離開了餐桌,然而,他沒有回去睡覺,最迫切要做的是去找馮劉琛,可是,到了馮劉琛的洋房,他家裏的護院卻說:“馮老板回東北老家了,正月過完了就回來。”
“騙我的吧?”
天冷,湯宗毓從衣袋裏摸出了一支煙,他從容地點上,吸一口,繼續對護院說:“我知道他在,讓他出來。”
“四少爺,我不可能騙你,現在家裏就剩兩個看門的人了,不相信的話,你進來搜罷。”
護院側身讓路,湯宗毓就将黑洞洞的房子看得更加清楚了,他吸着煙,注視着馮劉琛卧房的窗戶,好久了,嘆了一口氣,說:“回東北老家就為了躲着我?”
“不是的,四少爺。”
“行了,走了。”
湯宗毓轉身就走,其餘別的話一句都未說,他從紹州市近河東的這裏出發,看見馮劉琛洋房四周更多的洋房,二層的、三層的、四層的,還有公園,花在夏天的時候開,這個季節,萬物緘默,未落葉子的樹帶上極深的綠色。
向前走,穿過了城邊小村子的稻田,穿過寂靜黑暗的小巷子,又穿過一些還亮着霓虹燈的街區。
湯宗毓向蓮娘打聽程景雲和八月葬在哪裏,他第二天清早就去看他們,帶了果子、糖、點心、酒,以及一籃子紙錢,他從林子裏穿了過來,看見那兩個不太顯眼的、已經被草藤包裹的墳。
山風很輕,早晨冷,湯宗毓脫下手套塞進了大衣的口袋裏,他用一只膝蓋跪下來,另一只膝蓋也跪下來,他的鼻尖冷得發紅了,第一句話是:“連個碑都沒有。”
第二句話是:“景雲,我來看你了,看完你我就要回廣州了。”
湯宗毓的發絲在風中飄動,他穿得整齊又嶄新,戴着一條棕紅色帶格子花紋的圍巾,先是,把籃子裏的東西全拿出來擺放好了,把紙錢點燃了,然後,說:“小八月,都是你喜歡吃的。”
“景雲,我那天傍晚就應該把八月接回來,要是接回來了,什麽事都沒有了,”湯宗毓只對啞巴和死人說過這些,他吸了吸鼻子,說,“我來看你,想跟你說——我想你了,特別想,特別特別想,要是你還在多好,明天是春節,我早就把紅包準備好了。”
湯宗毓從大衣的口袋裏掏出紅包,放在了兩個人的墳前,他的手指涼到有些僵硬了,他伸手拿掉墳包上的枯草,說:“你怎麽都不來我夢裏多看看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