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圩壹·藏起來的傷痕
湯惜君的這身學生服,上邊是墨藍色絲絨的旗裝長袖衫,下邊是百褶的棉布裙子,她的皮鞋是上海貨,每一天都被擦得發亮,現在,湯宗毓的工作忙了起來,所以這些都是程景雲為她清洗、整理的,程景雲說起話時沒有廣州口音,也沒有北平口音,他像每個江南人那樣溫和,總是輕聲細語的,他去接湯惜君下學,說:“惜君,你映桃奶奶從別人家買了豌豆,三嬸嬸做了點心,給你送了幾個。”
“春妞呢?”
“我今天看見春妞了,現在天氣暖了,她有時候在家門口玩。”
春妞就是映桃家裏的小孫女,湯惜君拿她當做妹妹,也當做朋友,不過,現在上了學,湯惜君就沒有太多的時間和朋友們玩了,她還是講着一口略帶南國味道的官話,人家還說這個小姑娘真是洋氣,其實他們是覺得湯惜君很不一樣,不一樣就是洋氣。
在回家的路上,湯惜君問:“爸爸幾點回來?”
程景雲說:“可能是六點,也可能是七點,這要看他忙不忙了。”
“我們等他回來再吃飯。”
“當然啊。”
現在,他們愈發地像是家人了,因為程景雲的出現,這個家變得徹底不同了,湯宗毓在外邊工作,湯惜君上學,程景雲打理家事,湯宗毓不用什麽時候都将女兒帶在身邊了,他不放心自己的父母、大娘、兄弟姐妹照顧湯惜君,但他放心湯惜君和程景雲待在一起。
趁着這一天最後的春光下學,進了院子大門的時候,太陽還沒有落,院子裏有舊房主留下來的幾個花盆和瓷缸,程景雲在裏邊載了幾顆嫩苗,都是淺淺的綠色,湯惜君暫且看不出種了什麽。院子裏各個角落都很幹淨,不該留的東西不會擺出來,唯一多餘的就是一臺日本産的收音機,現在沒什麽節目,就算有了,程景雲也不會打開,所以二十多天都沒開過了。
程景雲和湯惜君先是在房裏等的,到湯惜君寫完了所有功課,湯宗毓還是沒有回來,時間已經過七點了,程景雲就帶着湯惜君去院子裏等,後來在大門外等。
天徹底地黑了,程景雲坐在路燈下邊的石墩上,湯惜君坐在他的腿上,兩個人看着胡同口來人的方向,坐了好一會,後來遇見了映桃的丈夫,老頭問:“不回家啊你倆?”
“爺爺,我爸爸還沒下班呢。”
“對,我們等一等。”
胡同裏只剩下程景雲和湯惜君了,湯惜君着急地說:“不知道我爸爸怎麽了,為什麽還不回來。”
“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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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景雲也有些着急了,好在身上不覺得冷,他還可以多待一會,許久之後,眼睛像是花了,看到胡同口那裏走來了一個人,又像是沒有人。
湯惜君高聲地說:“爸爸回來了!”
湯宗毓走近了,程景雲終于能夠看得清楚他,他走路有些歪斜踉跄,風把他身上的酒氣刮進了程景雲的鼻子裏,他微笑着從西裝衣袋裏找火,打算點煙。
“這麽晚。”程景雲擔心他摔倒了,擡起手扶住了他,把煙和打火機放進他衣袋裏。
湯惜君把湯宗毓的公文包接過去了,她說:“你喝醉了是不是?”
“沒有,就是去陪老板吃飯,喝了點。”
“慢慢走,不着急的,”程景雲說,“我們一直在這裏等,等到天都黑了。”
“不用在外邊等我。”
湯宗毓看向程景雲的眼睛,他很想他也能夠直白一些看向他,然而,程景雲還是那樣冷淡的,他說:“飯都熱在鍋裏,我們還以為你沒有吃。”
“我吃過了,不用等我。”
湯宗毓擡起了手,把程景雲的臉摸了摸,他只有一點醉,他尚且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程景雲并沒有躲開他,只是說:“不要在外邊喝醉,現在那麽亂,壞人很多。”
程景雲實在不想看見湯宗毓變成這樣,他要為了幾個鈔票醉倒,還要一個人走回來。進了院子,湯惜君在栓門,程景雲就扶着湯宗毓去房裏,脫掉他的外衣,再脫他的襯衫和褲子,把疊好的睡衣拿給他。
“你躺一躺,我去給惜君弄飯,你要不要再吃了?”
“不吃了。”
湯宗毓穿着睡衣躺進了被子裏,他很需要休息的,但也是有些亢奮的,程景雲對他那樣好,過了這麽多年,他終于再次穿上這種過分潔淨、過分柔軟的睡衣,淡淡香氣飄蕩在鼻腔裏。
湯宗毓抓住了程景雲的手,問他:“景雲,你辛苦不辛苦?你在家辛苦不辛苦?”
程景雲搖頭,說:“你安心睡吧,等孩子吃完飯,我給你弄水洗一洗。”
“公司裏有個人,他家裏的保姆辭退了一個,我想把她請過來做事,”湯宗毓嘆了一口氣,說道,“但是你又不願意,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我現在就是享清福,煮煮飯根本沒什麽,你不要再讓我閑着了,我會不想待下去的。”
“好吧,”湯宗毓把程景雲的手心放在臉上磨蹭,他說,“我現在覺得真幸福,不奢求別的了,我們好好地過下去,總比孤身一人要容易得多。”
程景雲把手從他手裏抽了出來,方才為湯宗毓脫衣服,程景雲沒怎麽敢瞧他身上,但是程景雲總在惦記着看他肚子上的槍傷。
“惜君那次說的……我看一看,到底嚴不嚴重。”
當掀開了身上的被子,程景雲才感覺到心裏莫名地空,甚至開始為湯宗毓過去經歷的苦痛憂心,湯宗毓卻不讓他看,捂着睡衣,說:“沒什麽的。”
“我看一看。”逐漸地,程景雲學會提要求,甚至是勒令了,連他自己都沒能察覺自己有了細微的變化。
“我覺得沒什麽,景雲,你別看。”
湯宗毓還是醉醺醺的,他的手被程景雲扒開了,程景雲解了他的扣子,那個陳年的傷疤映入眼簾,在他緊實平坦的腹部,顯得有些礙眼。
湯宗毓慢悠悠問他:“看好了?”
程景雲忘記了說話,他記得,曾經的湯宗毓那樣金貴,哪怕是破了手指,程景雲都要心疼他好些時候的,更不用說結結實實挨了一槍。
他在深呼吸之後擡眼,看着湯宗毓的臉,許久了,才說:“我先去為惜君弄飯。”
“我做什麽?”湯宗毓問。
程景雲說:“你睡一會,待會再洗漱。”
他為湯宗毓掖被子,說完話,就起身出去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