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伍拾·不記得所有好
湯惜君在外面“哐哐哐”地砸門,程景雲再次狠狠推了湯宗毓一把,他沒留情面,手勁不小,這才使發着瘋的湯宗毓清醒過來。兩個人都喘着粗氣往下一瞧,湯宗毓的扣子開着,程景雲的肩膀上是才咂出來的痕跡。
“孩子。”程景雲低聲地說,用氣聲提醒着他。
現如今天氣不冷了,湯惜君上學了,湯宗毓找了一個在日化公司辦公室裏的工作,而程景雲呢,只是像湯宗毓說的那樣,待在家裏享福,然而他閑不住,連湯宗毓請來的保姆也被他打發掉了,對于在傅家受過苦的他來說,做家務、煮飯根本不算勞累。他甚至能在将一切弄得井井有條以後,去接湯惜君放學,或是跟着映桃家的兒媳婦去市場,去街上。
湯宗毓從他的身上起來,将扣子一顆一顆系好了,湯宗毓略微擡高了聲音,說:“惜君,惜君你乖,先回去睡,爸爸馬上過去看你。”
“我的鉛筆忘了削皮,明天沒辦法寫字了。”
“等一等,我幫你削。”湯宗毓說。
其實什麽都沒能做成,程景雲還是那樣地抗拒和冷淡,然而,這幅慌張的場面倒像是有過了什麽,程景雲下了床穿好外衣,打開桌子的抽屜,拿出了兩盒皮鞋油,又拿出一沓報紙,這才從抽屜最底下的角落裏找見了一把小刀,小刀是從前的房東留下來的,湯宗毓不知道家裏還有這把小刀。
“進來吧,惜君。”
程景雲沒有趕湯惜君回房,他打開了門放她進來,見她只穿着睡覺時候的薄褂子,就把自己的外衣拿給她穿,他把幾只鉛筆接了過來,說:“要是冷的話,你在去被窩裏趴着,我給你削鉛筆。”
“好。”
湯惜君不客氣地上了床,鑽進了暖烘烘的被子裏,東西都是新買的、勤換洗的,所以躺在上邊覺得松軟舒服,湯惜君眨着眼睛笑了,她說:“景雲,我要和你一起睡。”
程景雲拿起鉛筆,那上頭刻印着漢字,他想起湯宗毓那時候的鉛筆也都是他削的,那時候買的都是外國廠子的鉛筆,湯宗毓寫字不認真,裝在筆盒裏的筆也總是用不上。
而湯惜君不一樣,她讀書用心,又天生聰慧,大概是和她的媽媽一樣。
程景雲坐在床邊,湯惜君就要抱着他的胳膊,說:“我們一起睡覺吧。”
“惜君,你可是家裏的大小姐,哪有大小姐和我一起睡的道理?”
“我不懂你的道理,我喜歡你,想跟你一起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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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湯惜君而言,程景雲對她的好貼心、溫柔,和湯宗毓不太一樣,她是從來沒體驗過這種關照的。程景雲說起話那樣輕,去學校接她會牽她的手,兩個人一路慢悠悠地走着,程景雲還在商店裏給她買了一個外國産的書包。
程景雲最愛說的便是“你爸爸小時候”——你爸爸小時候很愛哭,不像你這樣乖;你爸爸小時候總是把書包丢掉了,在課堂上睡覺;你爸爸小時候也很喜歡吃那種糖……
有些時候,湯惜君甚至覺得程景雲像是媽媽,她沒有過媽媽,所以不知道有了媽媽是什麽感受,但她知道自己的朋友們都是怎樣和媽媽相處的,自己和程景雲好似也是那樣相處的。
此時此刻,湯惜君抱着程景雲的胳膊,彎着眼睛對他笑,程景雲一擡頭,就對上了湯宗毓的視線,他情緒複雜地看着程景雲,說:“我們三個人一起睡。”
“三個人睡在一起擠死了,不要。”湯惜君躺在床上“咯咯”笑。
“就要。”
湯宗毓也笑了,他一邊笑一邊裝兇,脫掉鞋就往床上爬,這雙人床很大,即使有三個人也顯得寬敞,程景雲有些局促地坐在床邊。
說:“惜君,只睡一個晚上。”
“我知道,我現在長大了,不能天天都和大人睡在一起。”
“好吧。”
程景雲還是把湯惜君的鉛筆全都削完了,他拿了另外一張被子,躺下以後,湯惜君就鑽進他的被子裏來,說:“要不是我看見了你,我們現在就不是一家人了。”
“你覺得……”程景雲遲疑了一下,問,“我們是一家人?”
“我們住在一起,一起吃飯,錢放在一起花,就是一家人。”
湯惜君是個大孩子,她什麽都懂,在有些問題上,她甚至有比大人更加準确直接的答案。
程景雲摸了摸她的頭發,想了想,還是對她笑,說:“好了,睡覺吧,惜君。”
臺燈滅掉了,程景雲隐隐約約記得鉛筆灰的氣味,他用洗幹淨的手幫湯惜君掖被子,下一秒鐘,感覺到手被湯宗毓的手包裹住了。
是湯宗毓的手,不是湯惜君的手,在一片漆黑中,不看見臉,只是被這樣握着手,那種感覺和記憶裏有些相像,只是,四少爺的手變得有些粗糙了,更有勁了。
就和他的人一樣。
程景雲覺得自己的全身停滞了,很久很久之後,湯宗毓的手沒有離開,程景雲的手還是放在湯惜君的被子上。
他沒有跟湯宗毓較量的打算,他知道自己以前從來沒想過和他過上這種日子,他更沒有預設過湯惜君會很喜歡他,這個小女孩是很堅韌的、聰慧的,然而,她還是需要一份溫柔的愛。
這樣算是錦上添花了。
程景雲在黑暗中閉上了眼睛,他以為湯宗毓将要把手挪開了,然而,幾分鐘過去,他的手還是放在程景雲手上,湯惜君已經發出了低低的鼾聲,睡着了。
“你做什麽?”程景雲悄聲地問。
“什麽做什麽?”
“手。”
“想你了。”
這段時間住在北平城裏,住在同一個胡同的同一座院子裏,天天都要見,可是,湯宗毓最想說的是——“想你了”,他想程景雲對他的關照、溫柔、撒嬌了,想兩個人在茴園的時光,想亢奮的少年事,想兩顆熱烈的心緊靠、在盛夏的室內流着汗親吻……
程景雲說:“睡覺吧。”
他變得那樣冷淡,使得湯宗毓的期許蒸發掉,他記得湯宗毓所有的不屑、絕情、退縮,記得那個春日的好多痛苦,記得八月從馮公館回來以後的慘像,記得她怎樣死……只是,程景雲不記得湯宗毓所有的好了,或是說,他不願意記得。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