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圩陸·現在乃至以後
車頭那裏挂鈴铛,所以,北平人都管電車叫做“铛铛車”,就是要去天橋那裏坐的,程景雲的胳膊上還搭着湯惜君的薄外衣,現在天熱了,車上的人不多不少,湯惜君坐在程景雲腿上,看着程景雲從衣袋裏摸出錢來,他從人擠着人的縫隙裏伸過手,把錢交到了售票員手上。
程景雲問湯惜君:“你熱不熱。”
“不熱。”
還是有些熱的,好在給湯惜君穿了短袖衫,加一條薄薄的裙子,她嘴裏含着半塊梅子,手上還抱着讀到一半的故事書,車開起來,從天橋開到永定門,湯惜君自顧自背着她昨天學會的宋詞,說:“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裏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媪……翁媪,翁媪……”
湯惜君擡起手,抹了一把汗津津的頭發,她腦子裏能想出來的詩詞實在多,恰這一句怎麽都接不上,程景雲見她着急了,就拿着手帕給她擦汗,說:“惜君,忘了?”
“忘了,”湯惜君眯起眼睛對他笑,随着車的搖動晃着頭,又想了想,說,“我回去翻一翻那本書,才能想得起來。”
“別急,你慢慢地想。”
“我想喝酸梅湯。”
嘴裏吃着梅,湯惜君自然而然想起了解渴的酸梅湯的味道,她用有神的眼睛盯着程景雲看,程景雲就沖她點頭,說:“家裏還有兩副,咱們回去就熬着喝。”
“涼的才更好喝。”
“對。”
程景雲護着坐在腿上的湯惜君,旁邊坐着的人長得又寬又高,滿身橫肉,使得略微擁擠的地方更擁擠了,程景雲擡起了頭,看見另外一旁站立着的乘客已不是方才的女學生,而是個穿着藍灰色大褂的年輕男人,他戴着一副眼鏡,看上去聰明、溫和,他大概是在聽湯惜君和程景雲所說的,覺得小姑娘可愛,所以默默地笑了。
他微微擡高聲音,用手碰了一下湯惜君的肩,說:“閨女,大兒鋤豆溪東——”
“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卧剝蓮蓬!”
男人提示了一句,恰是湯惜君忘記的那句,她有些激動了,順利地将接下去幾句全背了出來,男人于是也笑了,說:“背得真好。”
“謝謝叔叔您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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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北平沒多久,北平人的口癖倒叫湯惜君學去了一些,陌生的倆人忽然就聊起了詩詞,程景雲沒有了插嘴的餘地,他只是默默聽着,發現男人的大褂真是熨帖幹淨,直到男人問湯惜君:“這是你爸爸?”
“不是——”
“老板,這是我主家的大小姐,不是我女兒,”程景雲怕湯惜君答不好,所以搶着說了這些,他又說,“謝謝你剛才教她。”
“不用謝謝。”
聊的天到這裏就應該結束了,可是,又有了新的情況發生,所以有了交流的機會,售票員管男人要錢,男人摸遍了身上,也沒找到足夠的鈔票,他十分羞窘,對着售票員點頭哈腰的,說道:“真是抱歉,我的錢被偷了,我這就下車,明天把錢送過來。”
“你這人,沒錢就不要坐車,誰知道你明天在哪兒,這收的是公司的錢,不是我自己的錢。”
“對不起。”
“嗯……我這裏還夠,我幫你付吧。”
程景雲的這句話說得很輕,他一邊說,一邊拿錢出來,數過了,就遞到售票員的手上,他看了那男人一眼,說:“不用還了。”
男人長得高,當程景雲站起來時,才有了更加明确的感覺,他将湯惜君的手緊緊牽着,說:“我們到站了,先走了。”
男人也跟着他下了車,說:“你叫什麽?家在哪裏?我明天送錢過去。”
“沒有多少錢,如果真的要算賬,我會跟我家先生說,你教了惜君背詩。”
程景雲實際上沒多少和陌生人交際的章法,他也想過了,這人或許就是個混跡街市的無賴,雖說他穿得幹淨整潔,又有學問,可這些都無法表明他是個好人。
權當是行了善事吧,程景雲想。
男人繼續問:“你們住在這附近嗎?”
湯惜君回答:“不是,叔叔,我們去買東西,然後才回家。”
看上去,男人是沒有多少年紀的,不知道有未有三十歲,他只是不穿襯衣或者汗衫,而是穿了有年紀的人愛穿的大褂,腳上是一雙半舊的布鞋,但鞋子未落灰,洗得很幹淨。
“我從前是教書的,現在……不教了,我不能白用你們的錢,我肯定要還的。”
“好罷,”程景雲原本就是容易被說服的人,對方語氣若是強硬一些,他更加招架不住了,他聽說對方是老師,所以少了一些戒備心,說,“老板……先生,我改天來這裏,你拿錢到這裏來就好了。”
“我叫張枕書,叫我枕書就可以。”
“張先生,我還是這樣叫您,我從小就是做下人的,習慣了。”
男人皺起眉頭,接着,很刻意地放松着情緒,他問:“你叫什麽?”
“程景雲,叫我景雲就好。”
“你簽了賣身契?”
“我老家在紹州,以前是山裏的佃戶,我爹為了抵債,就送我去主家府上,我陪着少爺從小到大,後來,又跟着他來了北平,”程景雲仔細地想一想,他得需說出一個準确的答案,他說,“也算是賣身,我沒有其他的打算,只是想一輩子都陪着我家先生和小姐。”
說起了這些,程景雲倒不再有悲觀,他相信了張枕書是個儒雅的讀書人,又看他算是面善,才多說了一些,張枕書卻說:“現在,乃至以後的時代,世界上都不将有奴役,也不再會有‘下人’這種說法,人是有尊嚴的,不能當做錢和物用。”
程景雲站在原地,牽着湯惜君的手,拿着湯惜君的衣裳,說:“張先生,我沒有什麽學問。”
他的言外之意是,覺得張枕書的話有些難以理解了。
內心裏本以為,這位老師清貧寒酸,可這天的後來,程景雲才知道他有一些家底,有個小院子,過得算是不錯的,他父母早逝,平日裏都是一個人住,他還帶着程景雲和湯惜君去家裏小坐了一會。
程景雲問:“你多少歲?”
“今年三十歲。”
“我主家才二十七歲,不過你們看起來是相同年紀的人,都很年輕。”
程景雲下意識不将自己與張枕書比較,覺得自己不夠資格,張枕書家中有好些藏書,他硬是要送給湯惜君幾本,雖說都是孩子讀的書,可他還是告訴她要藏好了,防止日本人來查。
程景雲只能對他說謝謝,說:“改天有時間了,來我們家裏喝茶。”
說着話,他将張枕書還的錢揣好了,他覺得自己與他偶然遇見、萍水相逢,可是湯惜君卻說:“景雲,今後張叔叔就是你的朋友了。”
朋友,這個詞語對程景雲來說太陌生,緣由是他從小過得低微貧苦,在茴園裏幾乎沒有朋友,而在少爺太太們眼中,他大概也沒有交朋友的資格。他那時最親信的人是湯宗毓,到了現在,最親信的人還是湯宗毓。
和湯宗毓是朋友嗎?顯然不是的,他們做着主仆,曾經偷情私會,也有過分崩離析。
“惜君,我很少有朋友。”程景雲居然是有些高興的,他想象自己有了朋友,那麽,定然是在單一的關系以外找到新的、純粹的溫暖和快樂。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