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圩柒·甘甜與否你嘗

熬一副酸梅湯,裏頭的東西有好些樣,氣味最香的是桂花,山楂清酸,烏梅芬芳,還有經常見到的陳皮、甘草、薄荷,以及不常會吃的桑葚幹和洛神花。

湯惜君的腳跟擱在躺椅邊緣,她是最惬意的一個,乘着樹冠的陰涼,一邊看書一邊吃中午沒吃完的梅子,程景雲将晾好的酸梅湯端過來,在她旁邊蹲着,說:“惜君,惜君,快嘗一口。”

湯惜君從書後面露出了半張小臉,說:“你先嘗。”

接着,她敏捷地從躺椅上跳下來,扯着程景雲的手腕,叫他坐下。

“我嘗過了,你快喝吧。”

樹葉織就了樹冠,樹冠投下樹蔭,只吝啬地給了少許星星點點的陽光,程景雲坐在躺椅上,他看着湯惜君端起了盛酸梅湯的玻璃杯,微風刮在臉上了,掀動着頭發。

程景雲閉上了眼睛。

這一切都是好的,即便,生活承受着戰亂的影響,也時常擔驚受怕,但是,這個小院子是心安之處,如果……如果湯宗毓不與他再聊那件不着邊際的事,程景雲就會少了很多低落和擔憂。

太陽才剛有落山的勢頭,那些光芒将雲層浸染成橘紅色,這時候,湯宗毓回來了,他回來得很早,程景雲去開門,兩個人在斜陽下見今日的第二面,看着彼此,一時間未想好到底要說什麽。

“回來了。”程景雲在湯宗毓的身後栓門,低聲問候,很平淡。

湯宗毓說:“今天回來得早一點。”

天氣熱了,湯宗毓的外衣搭在他手臂上,他只穿着一件襯衫,領帶也拿了下去,紐扣張着一顆,額角處還在冒汗。

“我煎了酸梅湯,用井水冰過了,你嘗一嘗。”

程景雲還是有條不紊的,他伸手要接湯宗毓的提包,湯宗毓卻沒有遞給他,他跟在湯宗毓的身後走,說:“惜君坐在這裏看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幫你拿去房裏,還是在院子裏喝?”

“這什麽味道?”湯宗毓吸了吸鼻子,問道。

程景雲疑惑看向他,忽然記起來,說:“是驅蟲的藥,我撒了一些,怕她睡着了有蟲子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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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我想抱她進去的,但感覺外邊還算舒服,就拿了條毛巾,給她蓋着。”

湯宗毓往躺椅上看了一眼,說:“不用管,讓她睡吧,小孩子沒那麽嬌慣。”

程景雲還是跟在湯宗毓的身後,由于原先的話題斷了,他就再問他一次:“你在哪裏喝酸梅湯?我給你端過來。”

“待會再喝——”

“等等。”程景雲還是自作主張跑去廚房了,他沒等湯宗毓說完話,也不同意“待會再喝”,清涼酸甜的湯漿從瓷盆裏盛進杯子裏,杯子很大、很漂亮,是湯宗毓從前買來專門喝洋酒的。

程景雲端着杯子過來了,他經過樹下的時候,又看了湯惜君一眼,他把那杯酸梅湯端進房裏,遞過去,說:“你口渴了罷?現在就喝一些。”

“你不喝嗎?”

“喝過了,還有很多,要是不夠,我再給你添。”

湯宗毓仰起頭,沒用幾口,就将東西喝下去了大半杯,他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說:“我給你買了樣好東西。”

很顯然,湯宗毓是按捺不住的,他從一進門就很急切,急着要将禮物拿給程景雲看,程景雲還在操心地問他:“好不好喝?是不是太酸了?糖夠不夠?”

湯宗毓猛地吻他一下,說:“你嘗。”

程景雲最近習慣了他這樣,因此,臉上沒什麽波動,程景雲輕聲地說:“你今後不許這樣了,我早就說過,沒有可能。”

低下頭想了想,他又說:“塗塗,我不是怨恨你,沒有怨恨你。”

湯宗毓是失落的,也習慣了這種失落,他還是微笑着,從公文包裏摸東西,将一個黑色的絨布盒子摸出來,裏頭盛着只镯子。

“白玉的,”湯宗毓拿給程景雲看,微笑着說,“我們老板的一個朋友是做玉石生意的,這兩年賣得不好,略便宜了一些,老板給太太買了一對翠玉的,我看上了這只,就買給你。”

程景雲是受寵若驚的,哪怕現如今湯宗毓對他那樣好,他也沒想過湯宗毓會鄭重地送他一件信物,他問:“多少錢?”

湯宗毓想了想,伸出了五根手指,說:“五十銀元。”

“太貴了,”程景雲皺了皺眉,低聲地說,“不用給我買,我也戴不出去。”

湯宗毓因為程景雲的生氣而生氣,他也蹙眉,咬了咬牙,說:“這些東西我不給你買還能給誰買?你知道我為什麽要送這個,我想讓你知道,別人怎樣對待鐘情的妻子,我就是怎樣對待你的,甚至要待你更好。”

“這種好東西,應該配別人——一個願意與你做夫妻的人。”

程景雲在說自己配不上,可言語間的意思卻是無情的拒絕,是慣性的冷漠,他不願意要這只成色極好的白玉镯子,湯宗毓就抓着他的手,在他掙紮的時候給他戴上。

湯宗毓忽然變得專制、壓迫,弄得程景雲手腕都紅了,他說:“景雲,我這輩子只會有你了,不會有別人,如果你不願意,我就這樣過完一輩子,我願意賠罪,願意等待,但不願意看到你恨我,你恨我……是最讓我傷心的事。”

程景雲搖頭,低聲、木然地說道:“現在不恨你。”

他低下頭瞧自己泛紅的手腕,盯着那只昂貴、高雅的镯子,程景雲三十多年沒有戴過這種好東西,這樣看實在不搭調、不和睦,有些別扭。

他預備取下來,剛打算動手,就被湯宗毓捧住了臉,所以,他不得不擡起頭,看向他。

湯宗毓将他的雙頰拘着,致使牙龈和腮擠壓在一起,有些疼,眼看着天光一點點暗下去了,湯宗毓露出了一副懇切的、急躁的、絕望的表情。

“程景雲,”他的聲音微顫,語氣有些強硬,叫人覺得害怕,他說,“你是我的,從我五歲那年,我們見面,你就是我的了。”

二十多年前的記憶已然十分模糊,湯宗毓卻試圖用那些往事換得程景雲的心軟,但他說話的方式沒有多少改變,還是像少年時那樣,尤其是在情急的時候。

程景雲在想,原來現如今,湯宗毓仍舊覺得他是湯家買去的,覺得他理所當然由他掌控。程景雲想起了那位年輕的張先生說過的話,他有着颠覆一般的新思想,他說起話時溫柔卻堅定,說學問、講道理,而不是湯宗毓這樣,只會說最好聽的話,以及最傷人的話。

人是有尊嚴的,不能當做錢和物用——程景雲隐約記得,張枕書說過這樣的一句。

程景雲擡眼,他試圖以平等的姿态看湯宗毓一眼,甚至,試着像對方審視他那樣審視對方。

程景雲的眼神變得有些強硬了,他很緊張,想了半天只記起一句還能弄懂的,他說:“我是有尊嚴的。”

湯宗毓明顯有些訝異,他以為是程景雲從湯惜君那裏學來的話,他沒有追問,而是繼續拘着他的臉,湊近了,看着他,低聲說道:“你還是看不懂嗎?是我在求你,在忏悔,在花錢給你買東西,現在沒有尊嚴的是我,是我。”

他苦笑,說:“但我不在乎,我不需要尊嚴,我只需要你答應我,只要你願意了,我們就,結婚。”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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