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圓伍·吳蠶到了纏綿

湯宗毓很希望能和程景雲再聊聊,,連着三天,程景雲都是很早就回房休息去,湯宗毓往往還站在湯惜君房裏的桌子旁邊,一邊給她扶紙,一邊給她磨墨,陪她花功夫練習寫得算不上好的大字。

湯惜君還不知道,幾天之後,程景雲很可能真的要走了。

她寫了一句王安石在《泊船瓜洲》中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她說:“爸爸,你是江南的人,景雲也是江南的人,這一句詩就像是在說你們。”

“你也是江南的人。”湯宗毓提醒着她。

“但是好像……這個江南不是說我們的那個江南。”

湯惜君懂的東西實在是多,她弄得懂算術,也喜歡文學,算是遺傳了秦婉瑩機智、有才情的腦子,也沾染了湯宗毓那種傲氣淩人的性格。

“快點寫,”湯宗毓的心思不在這房中,而在別處,他心不在焉地催促她,說道,“寫完了早些睡覺。”

湯宗毓知道,他和程景雲吵完架之後,兩個人皆默認了程景雲要離開的計劃,只是,程景雲将那個當真,湯宗毓只是在決絕地賭氣,他彼時在氣頭上,此時已經遁入了絕境。

程景雲推開門進來了,端着一杯水,說:“惜君,你的藥忘了吃。”

“去吃藥吧。”

湯宗毓推着湯惜君的後腦勺,沒什麽好情緒,給她使眼色。

湯惜君接了水,又把瓶子裏的藥片取出來,程景雲摸她額頭,問她:“喉嚨還疼不疼?”

“不疼了。”

“咳嗽嗎?”

喝了好幾口水,湯惜君才把苦澀的藥片全都咽下去,她吐着舌頭緩解難捱的味道,回答:“有一點,其實我已經快要好了。”

程景雲說:“藥還是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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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湯惜君不由自主地對着程景雲笑,舉着她那兩只被墨染過的手,伸出胳膊抱住了程景雲,她從前倒是沒有這樣喜歡撒嬌,從小只有湯宗毓一個親人,所以,湯惜君在開朗的同時早慧,甚至有些許的冷漠,可是現在,她的心境被安穩的感覺籠罩,只是因為程景雲的出現。

這是個能夠相互扶持、相互取暖的家,三個人,不再心裏不安,也不再感覺到寂寞。

程景雲就拘起她的臉對她笑呀,說:“我看見你的小黑手了,寫字怎麽會寫到了手上?嗯?”

“我這樣子抱着你,沒有弄髒你的衣服。”

“寫完了嗎?寫完就去洗手。”

“還有三個字。”

雖然說有湯宗毓在催促,可是湯惜君還是抱着程景雲不撒手,程景雲又用手指摸湯惜君的眉毛,說:“你的眉毛好濃啊,今後都不用畫眉毛了,這樣就很好看。”

“湯惜君,快,收拾你的爛攤子。”

湯宗毓在說話,程景雲聞聲擡眼,發現他的表情比他的語氣還要不好,可是,程景雲不想再詢問,更不想再吵嘴,他還算愉悅地說道:“惜君的眉毛和你的是一樣的,天生就是這樣的形狀,我看人家都是要修剪一下才漂亮,但這種根本不用打理。”

“廢話,她是我親生的啊,不像我像誰?”

湯宗毓想聊的不是這些,可是,程景雲就算是察覺到了他的意圖,也不會刻意地順應他,這一切導致湯宗毓很着急,以至于更加氣憤,更加不願意溝通了。

程景雲又搓了搓湯惜君的臉蛋,說:“快去寫大字,快去。”

來北平幾個月,湯宗毓是很少這樣賭氣發火的,這一次由于張枕書,也由于求婚無果的疲倦,所以,湯宗毓的心态不一樣了,他有了更深刻的倦怠和絕望,無法确定他和程景雲之間的任何,人的精神像是陷入永久沉默,等待着十天之期的最後。

程景雲喜歡與否、糾結與否、留戀與否,成了湯宗毓急需答案的問題。

他在想,那時的自己确實太篤定了,以為程景雲有與自己一樣濃烈的愛,以為他會停止嘴硬,以為他們之間會有個好結果。

事實卻是,他只因為吃醋賭了一次氣,程景雲就真的打算離開。

“你出來,我有事要跟你說。”

湯宗毓留下這句話,就去了院子裏,他頭也不回,程景雲跟在他身後走,問:“你又在想什麽?”

“真的要走了?”

“嗯。”

“能去哪裏?”

“紹州會館……但是你可不要去找我,也不要告訴惜君我在那裏,北平這麽大,對吧?”

程景雲看着湯宗毓的眼睛,他的言外之意是——這樣大的城市,分開之後,若是沒有意願遇見,就肯定不會遇見的。

“你去吧。”

湯宗毓居然慶幸一般,松了一口氣,程景雲不會離開北平,那麽就沒有關系,見面與否且不說,至少,他有機會知道他是不是安全的。

程景雲又說:“是你讓我走的,你說讓我去找別人,我……當然我也沒有答應跟你,所以我們都同意了,沒有什麽矛盾的了。”

程景雲的确是變了,他可以這樣心平氣和地講很多話,可以講一些邏輯和道理,而此時的湯宗毓真想大聲告訴他——你看不出我在賭氣嗎?也看不出我在生氣、在吃醋嗎?我需要你向前走一步,給我一次确定你感情的機會。

然而,湯宗毓沒有将這些說出口,因為他已經不知道程景雲是不是喜歡他了,他失落地覺得程景雲有更加在乎的人了。

到第二天早晨,湯宗毓換了一身很久沒穿的、正式的西裝,他站在院子裏系領帶,又讓程景雲幫他把外衣取出來了,他說:“謝謝,我晚上不回來吃,要……要去陪客人。”

“好。”

“走的時候跟我說一聲。”

程景雲這才察覺到,湯宗毓變得十分怯,他沒有了對感情的信心,所以看起來眼睛失神,他講話時甚至有些卑微了。

“嗯,十天到了我再走。”

湯宗毓還想說什麽的,但他欲言又止了,他拿了公文包,往門邊走去,程景雲還是照例送他出大門。

湯宗毓還是回了一次頭,停下了,說:“公司的貨出不去,我們老板請日本人吃飯。”

“嗯,”程景雲想了想,還是決定多囑咐一句,“你帶着你的槍吧。”

湯宗毓點了點頭。

平淡的一天再次開啓了,程景雲目送湯宗毓在路盡頭消失,然後便是栓門、叫湯惜君起床,湯惜君能自己梳兩個簡單的辮子了,但看起來不十分整齊,所以,這件事總要程景雲代勞的。

程景雲給她梳頭發的時候,險些哭了。

此時此刻,告別的氛圍确實愈發濃烈,程景雲最終還是乖乖收回試探的那只腳,繼續躲在九年之久的黑暗裏,他不會忘記湯宗毓對他所做的一切,可是現在,他完全有理由放棄記恨他了。

他們,各自離開了一次,以後就是不再虧欠、不再牽挂的了吧?

其實生活還有很多種方式,而更加高尚的生命甚至可以不用生活,張枕書告訴程景雲的那些新鮮事,程景雲全都回想過好幾遍,全都記得,他原本是膽怯的,只能活在已知的世界裏,但是現在,他有了獨自離開的勇氣,能一個人去面對未知了。

“景雲,我們晚上吃什麽?”

湯惜君在惦記着晚飯,程景雲要在心裏盤算一番,再回答她,程景雲知道湯宗毓有的是錢請保姆,可他忽然擔心起這兩個人今後吃不好。

他說:“你先想一想啊,今天就吃你喜歡的,你爸爸不回來吃。”

湯惜君像往常一樣去上學了,程景雲和映桃家裏的小媳婦去買菜,買不到太多的好菜,還遇上了日本人槍決“特務”,程景雲挎着籃子站在人群之後,槍響的那一瞬間,他閉上眼睛沒看,他回過身就急匆匆地離開,不敢往那裏多瞧一眼。

還有一件事要做,他想着,将欠小媳婦那一些零錢還了。

小媳婦說:“景雲,你着什麽急,下回我萬一要借你家的。”

“下回再說。”

程景雲在想,自己在這胡同裏有太多不舍的了,這大約是他人生中最像樣的一段日子,有那樣溫柔的、對他鐘情、對他好的湯宗毓,有總令他記起兒時的湯宗毓的小惜君,有幾位熱心的鄰裏,有映桃全家,有惜君的玩伴春妞,有一盞照着路的燈……

程景雲真想将胡同裏的一切都看個夠,回家的路上,他再次走過窄路,站在那顆大樹下邊,小媳婦去家裏拿了半袋小米給他,說:“聽說惜君病了,給她熬粥喝。”

“太多了。”

“拿着吧,打着仗呢,要是擱在以前,我就多準備一些,今後春妞和惜君就是一起玩兒大的姐們兒,你記得把米多泡泡,水開了再下米,這樣啊,那米就是開花出油的,你跟湯先生也喝,”小媳婦比程景雲年紀小許多,她笑着,說,“我知道湯先生平時打小就是吃好的,就當是嘗嘗鮮了。”

被街坊這樣真心地對待,程景雲簡直無法傾訴自己的感激,他只好也對她笑,說道:“謝謝了,我讓少爺給映桃嬸和你們弄點紹州的茶葉。”

“不用了,湯先生那裏的都是貴東西,還不把我家死男人的嘴喝叼了?”

這小媳婦好是質樸,好是勤懇,又好是熱絡,家裏算不上窮,但是吃飯的人多,全家上下的吃穿用度都是她一個人在操勞。

程景雲提着那半袋小米,跟她說了再見。

天又要下雨了,看天色,猜得出是那種響着滾雷的、傾盆的暴雨。

傍晚,程景雲接了湯惜君回到家,烏雲已經在天上堆積起一層又一層,平時這時候還有太陽,但此時此刻,天色瞬間變得暗淡,沒開電燈的屋子裏什麽都看不清楚。程景雲打着手電筒,從抽屜裏找到了幾支蠟燭,他說:“惜君,要下大雨了,可能會停電,咱們先把蠟燭準備好。”

“要準備一個油燈嗎?”

湯惜君站在門裏看外邊,程景雲讓她再站進來一些,他說:“沒有油了,點不了油燈。”

“要是我爸爸在就好了,他還沒回來,我有點擔心他。”

雨說下就下,雷聲像是那種巨大的牛皮鼓的聲音,閃電晃動起白色的亮痕,弄得人眼花了。

湯惜君往窗戶外邊瞧,說:‘’天黑了。

幾乎不到五秒鐘的功夫,雨水已經從急促降落到瓢潑傾瀉,程景雲站在湯惜君的旁邊,也往窗戶的外邊看,那些水珠編織成了簾子,正從房檐上挂下來。

院子的地像是湖面一樣,全都是白顏色的水花。

“惜君,沒事的,雨停了他就回來了,他去陪朋友吃飯了。”

程景雲轉念想,那些日本人倒算不上朋友,他們欲想斷人家做生意的路,人家又怕死,只好硬着頭皮讨好讨好,程景雲問湯惜君:“你涼不涼?要不要加衣服?”

“不加。”

“你咳嗽了。”

“景雲,我不冷啊。”

湯惜君這樣子說了,可程景雲還是幫她取了一件衣服披着,悶雷響了幾聲,炸雷也響了幾聲,程景雲堵上湯惜君的耳朵,湯惜君還在笑。

她覺得雷聲可怕,也有意思。

程景雲從沒有一刻像這一秒鐘這樣心慌,他覺得自己聽錯了,但是回味起來又不像是幻覺,他聽到了連着三聲尖銳的槍響,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

程景雲堵在湯惜君耳朵上的手滞住了,他深喘一口氣,他能夠猜到,若是響槍了,大都和日本人有關。

響着尺八,彈起三味線,不僅僅有日本女人獻舞,還有她們穿着和服,跪上來斟酒。

外邊下着大雨,雨聲快要變成了擾亂人心的噪聲,湯宗毓在飯局上沒有別的心思,他只想着老板能順利地将事情解決掉,自己能順利地走出這個房間。

但是,他們好似聊得不太暢快,翻譯的人說着蹩腳的中國話,老板額間的汗彙聚成了汗珠,滑下來落在腮邊,又流淌進襯衫的領子裏。

老板也咬牙切齒,可是,只有從湯宗毓這個位置才看得見他緊繃的颌骨。

湯宗毓看了一眼表,雨已經下了幾十分鐘,尚且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時間算不上晚的,但雨天趕路總會很慢,況且,這吃飯的日式餐館距離家裏很遠。

飯還沒有吃完,湯宗毓已經在想着回去了。

然而,在家中的程景雲甚至比他更加急切,程景雲見過了白天街上的槍決,又聽見了暴雨中短促的幾聲槍響,這一切感覺混雜着,恐慌的他怎麽會不擔心去見日本人的湯宗毓?他給湯惜君弄了面條吃,而他自己緊張到什麽都吃不下。

“景雲,你也吃一些。”湯惜君還在勸他。

她又問:“你是不是很擔心我爸爸?我也很擔心,也有可能他要等雨停了才回來。”

“我待會就吃,惜君。”

程景雲坐在桌子旁邊,沒有什麽事要做,也沒心思去做事,他腦子裏全都是不好的預想,他已經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思緒,只能用緊張的靜默來緩解。

一杯熱茶被喝成了冷的,還剩下大半杯,程景雲站起身,去櫃子裏找外衣換上,他不需要穿得太多,這種暖和天,再冷也冷不到哪裏去,他又去找雨傘。

手碰一下,桌上的燭臺滾落到了地上,程景雲慌忙蹲下,把它們撿起來,湯惜君站在他身後,說:“景雲,我爸爸還沒有回來。”

“惜君,你去做功課,惜君,我們再等一等,要是他還不回來,我就去公司接他。”

再次,程景雲攥着手坐了下來。

湯惜君問:“為什麽雨還不停啊?”

“雨太大了。”

“我爸爸再過一個小時能回來嗎?”

“我不知道,惜君,不要擔心,我會去接他的。”

程景雲知道湯宗毓并不在公司,但他不能跟湯惜君說湯宗毓今晚的具體事務,雨下得屋子裏全都是土腥氣,要是出去走十米,大半個褲腳就已經濕透了。

好久沒下過這樣大的雨了。

接下去每一秒鐘的等待都是煎熬的,程景雲不能流露出太多,他哄着湯惜君寫完了作業,又哄她上床睡覺,他盯着湯宗毓買來的那個鐘表,看指針走了一圈接着一圈。

很晚了,湯惜君攥着程景雲的手沉睡過去,睡着之前還要強忍着困意,說:“我爸爸要是回來了你就叫醒我。”

“快睡吧,我知道。”

程景雲深吸一口氣,極度的擔憂使得他的氣管都開始難受,手心裏的冷汗仍舊沒有消散掉。

他鎖了門,去映桃家找人了,說:“映桃嬸,惜君沒有人照看,我家少爺還沒有回來,我想去公司問問。”

“讓春妞媽去,春妞媽——”映桃扯着嗓子喊人,她攥着程景雲被雨淋濕的手,說,“你去找吧,要不然讓老頭子和兒子都陪着你?這麽晚了。”

“不用,映桃嬸,能幫我看着惜君就可以了,”程景雲顫抖着手從衣袋裏掏東西,他說,“這是大門上的鑰匙。”

“給我吧。”

小媳婦接了鑰匙就去拿傘了,程景雲也匆匆地和映桃一家告別,撐着湯宗毓平日上班會帶的傘,走進了瓢潑的雨幕裏。天真是黑,程景雲能記起來的只有多年前那個倉皇的、心死的雨夜。

那天晚上,他顧不上生死了,冷得渾身發抖,雨水流進了嘴裏,在馮劉琛家的門外,他一邊落淚一邊說:“你們把八月還回來,我要帶她回家。”

然而,現在氣溫很暖,人也和那時候不同了,程景雲不再是心灰意冷的,牽挂着的人變成了那個曾經痛恨的湯宗毓,到了這一刻,程景雲終于能給自己一次機會,不再回頭計較,徹底地不恨他。

承認……自己離不開他,愛他。

程景雲的心髒變得滾燙,仿佛,有火舌燎動神經,憂心衍生出痛和勇氣,到了湯宗毓的公司,程景雲的衣服和褲子全都濕透了,這樣的暴雨,雨傘是完全抵擋不住的。

夜晚守門的人說:“湯經理嗎?他陪老板去吃飯了。”

“去哪裏吃?”

“那我不清楚。”

街道上還有匆匆行走的人,但是沒有多少,當程景雲從門裏出去,才發現放在門邊的傘不見了,他來不及多想什麽,雨天丢了傘,又十分急切,只能自然而然地走進雨中。

時間更加晚了,已經不知道是幾點,程景雲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家看一看,他想,但願湯宗毓已經回到家了,如果那樣,映桃家小媳婦肯定會告訴他自己是去找他了,那麽,回家之後就能見到了。

程景雲想要走得更快一些,後來,走幾乎變成跑。

他趟在厚重的積水裏,渾身透濕。

“爸爸……”

“惜君,我是春妞媽,”小媳婦看着湯惜君忽然睜開的眼睛,彎起嘴溫柔地笑,說,“睡吧,惜君,你爸爸待會就回來了。”

湯惜君從床上坐起來了,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問:“景雲在嗎?”

“他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了,惜君你先睡,我陪着你。”

小媳婦年紀輕,但她從小在家帶弟弟妹妹,現在又帶閨女兒子,所以,哄孩子還是有一套的,她把湯惜君抱起來拍,再次哄着她睡着了。

女人嘴裏還說着北平的童謠:“水牛兒,水牛兒,先出犄角後出頭,你爹買了燒牛肉,你不吃,叫貓叫狗叼走了……小小子兒,坐門墩,哭着喊着要媳婦,要媳婦幹嘛呀點燈說話,熄燈作伴,明早起來梳小辮兒……”

後來,連小媳婦都打着盹、靠在床頭睡了過去,這一睡又是個把小時,她再次醒來看鐘,發現已經夜裏十二點了。

湯惜君睡得很沉,外頭雨聲還有,但是小一些了,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小媳婦這才徹底清醒了,她以為湯宗毓回來了,或者是兩個人一起回來了。

但是,進來的只有濕透的程景雲一個人。

雨是比瓢潑小了一些,但還是密集地落着,小媳婦說:“呀……怎麽濕成這樣了?你的傘呢?”

“放在那個門口,被偷了,”程景雲說,“謝謝你,你回去睡吧,我再等等。”

“你還好不好?景雲,我給你熬一碗姜湯?”

“我自己熬,你快回去睡覺,大晚上的,麻煩你這麽久。”

到了這種地步,小媳婦能說的話只剩下安慰了,她心底還在感慨這個世界上是真的有主仆情深的,又想着——湯先生是很好的人,所以程景雲自然而然這樣關心他。

雨珠打在臉上、頭發上、鼻梁上了,程景雲沒有栓門,他從大門口走到院子當間,花了好久的時間,他不知道湯宗毓出了什麽事,什麽飯要吃到半夜呢?如果早知道這麽久都不回來,湯宗毓一定會提前跟他說的。

快走到了房檐下,程景雲聽見了從身後傳來的、大門被推開的聲音。

晚歸的湯宗毓尚且不明情況,他以為程景雲早都睡了,看到大門開着,他甚至在擔憂程景雲是不是趁他去吃飯,已經提前去了紹州會館。

但想來是不會的,程景雲不可能丢下湯惜君一個人。

撐着傘進門,湯宗毓被渾身濕透的程景雲吓了一跳,他栓好了門才回身,說:“出去沒帶傘嗎?你這麽晚還沒睡,怎麽濕成這樣還站在外邊,快進去洗一下,換衣服。”

“塗塗。”程景雲轉過了身,有氣無力地叫着他的名字。

還隔着好遠,湯宗毓就能看見程景雲在渾身發抖,他顧不得還沒吵清楚的架,舉着傘快步走到他的眼前,說:“你站在雨裏幹什麽?本來身體就不好。”

“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日本人殺人了。”

程景雲輕動着泛白的嘴巴,他在流出眼淚的一瞬間,撲在了湯宗毓的身上抱住他,他終于抑制不住地哭出聲來,顫抖着,用涼透的手指抓緊了湯宗毓的幹淨衣服。

他說:“你去見他們,這麽晚了不回,我怕你……”

“景雲……”

湯宗毓拿不住雨傘了,這樣的情況,他只能用兩只手去抱他,他才恍然大悟,明白了方才看見的、反常的一切,程景雲的哭是壓抑了太久的,他一邊哭一邊說着:“你不知道我今天晚上多擔心你,你不知道……我都亂想了些什麽。”

“景雲,我沒事,他們聊得太久了,所以才這麽久。”

“我想告訴你,我早就不恨你了,塗塗,我這幾天,只有舍不得你。”

雨也淋得湯宗毓身上潮濕,松開了懷抱之後,他還沒看清楚程景雲的表情,程景雲就将嘴靠近了他的嘴,将鼻尖靠近了他的鼻尖,呼吸纏繞之間,兩個人再次将手放在彼此身上,慌忙吻在一起,然後,緊緊地抱住彼此。

時間其實已經到了第二日,天還是一片漆黑的,雨沒有停下,吻不舍停下。

充盈着知覺的,有彼此體溫,有潮濕和淡淡暖意,以及吮吻下發麻的嘴和舌尖、摩擦衣料的手指、兩顆無序撞動的心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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