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圓肆·斜立領鳳凰扣

別人哪裏會覺得湯宗毓是個安分守己的人,當他告訴老板自己要先走,老板還是有些吃驚的,二人共事的時間不算長,不熟悉的時候,他尚且能認為湯宗毓是有所防備,所以假裝正經,但是今天到了這種情境、這種地步,湯宗毓還是那樣矜持,沒有暴露旁人料想中“本性”。

“真的要走啊?”

坐在沙發上的妓女,不知在用什麽香,只要一靠近了,就有一股暖烘烘的、迷惑人的氣味,湯宗毓站在自己老板的一旁,俯身講話,那妓女就一邊摸着老板的腿,一邊盯着湯宗毓瞧。

湯宗毓答:“真的要走,惜君今天有一些咳嗽,我還想給她買一點藥,讓她早一點吃了休息。”

“宗毓,”老板将雪茄換了一只手,他熱情地抓住了湯宗毓的手腕,讓他再往前站一些,說,“今天難得有空閑,咱們也是不常來的,又不是那些人,天天來。”

“我知道,您好好地玩,放輕松玩,我就先回去了。”

“你說說你,連太太都沒有,還這麽安分,我甚至想不明白了。”老板揚着下巴,那妓女就知道給湯宗毓拿一支煙點上,湯宗毓很客氣地去接,說了謝謝。

那妓女微笑,在湯宗毓的臉上瞧夠了,又往他的身上瞧。

湯宗毓将煙吸了一口,輕笑着說:“您今天開心開心也是好的,我家裏有孩子,也沒別人,什麽都需要靠我。”

“你今天,”老板眯着眼輕咳一聲,說,“帶着家裏的仆人來了?”

“不是仆人了,”湯宗毓說,“我又不在老家園子裏了,現在相處得和家人一樣,沒誰高人一等。”

“你勞煩他照顧惜君,你坐一坐,喝幾杯?”

屋子裏亮着叫人晃神的電燈,這裏頭管事的又來了一次,看見湯宗毓沒人陪着,開始愧疚自省,說是怠慢湯先生了,他正要喊人來呢,湯宗毓擺着手,說:“不用,我要走了。”

他又轉頭對老板說:“今天真的不留了,改天咱們去吃個海味,我請您。”

幾番說辭之後,湯宗毓總算是從這暖烘烘的地方脫身了,外邊也是熱的,但是有涼風一陣陣地刮,天那邊是橘紅色的晚霞,它的那種光,帶着一些澄淨的藍,其實又是黃紅色,十分漂亮。

湯惜君大概有些着涼了,程景雲說她連粥都沒有吃完,兩個人坐在餐館門外的凳子上等湯宗毓,湯惜君嗓子沙啞,還吵着有些頭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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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的,着涼了總要過幾天才能好。”看程景雲有些憂慮,湯宗毓才這樣說的,他把湯惜君抱了起來,這樣大的孩子了,抱着總不大便利,但看到她實在那樣累,湯宗毓想叫她省一些力氣。

“買點藥吧。”程景雲說。

湯宗毓說:“回去的路上去醫院看看,別擔心,小孩子就是總生病的,長大之後就好了。”

湯惜君的腿搭在湯宗毓胳膊上,她靠着他的肩,一擡頭,能看到街邊那些有燈光的招牌,程景雲在湯宗毓的身邊走着。

“往前走一走,看看有什麽小吃,買一些來吃。”

這裏的人還算是多,比侵略下的北平其他的街區熱鬧多了,吃過晚飯走走路,人的心情都能變得舒暢起來,程景雲問:“你跟老板講清楚了?”

“講清楚了啊,我說我不留,家裏有事情要打理,他就讓我走了。”

“你想吃什麽飯?我回去就給你燒。”

程景雲現在總想着自己要走了,所以,無論什麽事都變得像是告別,他感覺到了不舍,尤其當他開始幻想離開時候的、離開之後的情景。

三個人這樣在夕陽下散步,今生都不會再有了嗎?

“你給我燒?”湯宗毓問。

“回去也還不晚,快想一想,你想吃什麽,我知道你現在不喜歡吃外邊的東西。”

程景雲後知後覺,這才發現自己在主動地對湯宗毓好,而且,對他更加體貼、溫柔了。湯宗毓轉過臉來看他,看着他的眼睛。

好一會,說:“給我做一碗甜酒雞蛋吧,我想吃老家那種甜酒雞蛋了。”

“好,還吃不吃別的?”

“有什麽我就吃什麽。”

程景雲其實想好了,如果自己去別處,那第一站一定是紹州會館,那裏有好多的紹州人,自己做個幫廚打雜的活,或者做力氣活,好處是不會覺得孤單,能跟那裏的人講得上話,還可以聽得到紹州的戲和小曲。

前邊沒有多少小攤販,有些店鋪早早關門了,開着的生意也很冷清,有賣果子的,是半青的杏,以及一種早季的、類似于蘋果的小果子。

于是,兩個人商量着買下了一袋杏,又買了一旁鋪子裏的煎豆腐,煎小年糕。

程景雲付了錢,将包好的東西拎着,這時候,他發現湯宗毓懷裏的大小姐已經睡着了,這孩子被湯宗毓放進汽車裏,程景雲忽然圓睜着眼睛,低聲說:“枕書是不是還在家外邊等我們?”

“他不來了。”湯宗毓說道。

“你今天見他了?”

“我在門神畫後邊留了紙條給他,他看了就明白了,今後都不會來了。”

湯宗毓說得那樣輕巧,程景雲心裏還是有一絲傷感和可惜的,可湯宗毓原本就在因為張枕書生氣,而請教師花的全都是人家自己的錢,所以,程景雲不好再說其他的了。

程景雲只好問:“你要怎麽跟惜君說。”

“說……張老師有別的事情要做,不能給你教課了。”

程景雲覺得累,尤其是在張枕書有關的事情上,他不想再生事端,所以沒有過問太多,回到了家,果然,湯宗毓放在門神畫後邊的紙條已經被拿走了,又換了一張筆記本上的紙,上邊是鋼筆字——“惜君,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程景雲看不懂紙上的內容,湯宗毓瞧了一眼,就把紙條揉成了一團,在手裏攥着,看樣子是打算扔掉,程景雲瞥他一眼,抱着湯惜君率先進了門。

程景雲已經在腦子裏溫習了十幾遍去紹州會館的路,要怎樣走,經過幾個岔路,拐幾次彎,經過哪幾家鋪子……這些全是程景雲要放在心上的,他不敢在路上多問什麽,到時候就按着計劃靜悄悄地走,帶幾件衣裳,再帶攢下的一點錢。

想來想去,他的財産裏最值錢的是湯宗毓送的那只镯子,東西是好成色的,程景雲不敢戴出去,所以早就包起來收好了,那東西能賣不少的錢,可程景雲沒想過賣掉,他打算着臨走之前将它放進湯惜君的櫃子裏。

沒什麽要囑咐的,也沒什麽需牽挂的了,不知道紹州會館的日子有多麽苦,但總是比在傅家要好太多,更何況,現在的程景雲沒那麽好欺負了……

他躺在床上,把該想的、不該想的全都想了一遍。

程景雲想看看櫃子裏還有什麽能帶,打開櫃子門,第一眼看見的卻還是那兩身新衣服,擡手摸上去,能夠觸碰得到細膩無比的繡紋,顏色沉穩奢華,繡的東西也絲毫不俗氣。

朱紅色的,喜氣的,結婚時才會穿的。

程景雲就那樣站着發呆,一動不動地盯着衣服看,心裏想着十天的期限,也想着他和湯宗毓的過往,想着離開這裏之後生活的景象。

他有了更加可怕的想法,那便是——現在變成他在辜負湯宗毓了。

斜立領、鳳凰扣,好的料子穿起來都是清涼的、熨帖的、重的,程景雲第一次試這身衣服,他系好扣子才去鏡子前看一看,多麽好的料子和做工,穿起來使得他變了個人。

程景雲忽然覺得,這樣的好的衣服,應該搭配一個愉快的表情,他擡起嘴角打算笑的,但還沒笑出來就開始難過了,他沒有多麽狠的心,他穿着湯宗毓精心準備好的衣服,試圖預設湯宗毓全部的失落。

他能夠知道,如果自己走了,湯宗毓看着這些東西,該是怎樣的心情。

程景雲逐漸有些看不得鏡中這身衣服,他的呼吸緊促,連喉嚨都開始澀痛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象湯宗毓穿上另外一身的樣子,想象他與自己站在一起,看彼此,膝蓋頭落在蒲團上,拜天地、拜祖宗。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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