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雲京的夏末多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停。
遠處天邊彌散着橘粉色的晚霞,晦暗的雲層下隐約能看到碧藍色的天。
天色罕見。
趙南星剛走出醫院大樓,就聽見後邊有人喊:“趙醫生。”
是急診科剛來的規培生季杏。
季杏圓臉圓眼,笑眯眯地跑過來,“喏,你手機忘帶了。”
趙南星一摸兜,确實不在。
應當是下班後換白大褂時,把手機落在了辦公桌上。
“謝謝。”趙南星溫聲道謝。
“沒事兒。”季杏擺擺手,随意瞟了眼天色,忽地驚呼出聲:“這天好漂亮啊。”
趙南星便跟着擡頭看了眼,一回頭季杏已經拿出手機在拍,和這周圍的人們融為一體。
環顧四周,只有巋然不動的趙南星是個另類。
趙南星低頭看手機,群裏也有人在發照片,她只是掃了一眼便關上手機,打算離開。
孰料她剛邁了一步,季杏便喊道:“趙醫生,你不拍嗎?”
趙南星一怔,搖頭:“不了。”
她聲線清冷,說話時便自帶了一股疏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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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杏卻絲毫沒被勸退,自說自話道:“天降異象必有好事發生,我有預感……”
她像個小神婆似地朝趙南星眨了眨眼:“我們這周會有桃花運。”
趙南星愕然,擡手将碎發捋到耳後,“留給你吧。”
季杏眼睛忽閃忽閃,“你不要嘛?”
不知是哪家嬌生慣養出來的女兒,說話也自帶撒嬌意味。
趙南星忽地想到了好友,無奈地搖搖頭,冷聲道:“我結婚了。”
言外之意——桃花運與她無緣。
季杏驚訝地張大嘴,嘴裏能塞進一個雞蛋。
趙南星卻收到她媽發來的消息:【走到哪了?】
趙南星随手回複:【剛下班。】
“我先走了。”趙南星說完後也沒管季杏的驚訝,轉身離開。
而季杏一回到科室就被大家團團圍住。
“追到了嗎?趙醫生說什麽?”
“她狀态還好嗎?今晚還能再值班?”
“可真是急診科第一勇士,對着趙醫生都能面不改色。”
“……”
大家圍着季杏叽叽喳喳,結果季杏一言不發。
氣氛忽地沉寂下來。
幾秒後,一個前輩拍了拍季杏的肩膀:“沒事,你不是第一個。”
季杏:“?”
前輩:“急診科生存指南:遠離趙南星。”
季杏:“?”
衆人唏噓,季杏卻詫異:“趙醫生有那麽可怕嗎?”
一群人都露出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表情。
有人問季杏,既然不覺得趙南星可怕,為什麽剛回來時還是那副表情?
季杏支支吾吾地嘆氣,“趙醫生竟然都結婚了。”
她還在她哥面前極力推崇來着,正打算這周給撮合一下。
幸好還沒有伸出罪惡的小手。
“那不是很正常?”一個來得稍早的實習生說:“她是研究生畢業來的雲醫,這是第四年。聽說她研究生畢業就結婚了,但好像一直兩地分居來着。”
“敢娶趙醫生……”有個男的啧了聲:“有種。”
季杏實在不解,“趙醫生挺好的吧?你們怎麽提起她都……”
“她可是一周能值三個夜班的女人。”有人說,“小道消息,她可能要升副主任醫師了。”
“漂亮,聰明,但性格不好。”
“……”
最後大家的八卦停在了“美麗的花都帶刺”上。
季杏略有些絕望。
—
已經離開了醫院的趙南星并不知道這些議論,她擡手打了車去禦景小區。
趙南星這周已經值了兩個日班,兩個夜班,連軸轉的生活讓她有些疲憊,但還能堅持。
一般來說,醫院的制度是三個日班,一個夜班,休息兩天。
但雲京醫院作為市內最好的三甲醫院,不缺醫生,但急診科缺。
科室的王醫生妻子懷孕九個月,最近沒辦法值夜班,先找關系往別的科室調,調不了,最後只能找大家幫忙調,趙南星便接手了他大部分夜班。
坐車二十分鐘的功夫,她已經小憩了會兒。
到家時周淑已經做好飯了,滿屋飄香,而周淑戴着眼鏡,坐在沙發上給一條水藍色的旗袍收腰。
她一進門,周淑立刻站起來,“囡囡。”
“嗯。”趙南星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先去衛生間洗了把臉。
昨天值了小半個夜班,淩晨四點時王醫生過來,她回家休息到中午,下午兩點又去的醫院。
今晚還是大夜班。
趙南星值打了個底,洗臉時用洗面奶随便一揉,臉便幹幹淨淨。
她像周淑,皮膚瓷白,哪怕常值夜班,臉上也不怎麽起痘痘,而且她習慣用冷水洗臉,洗完以後鼻子紅彤彤的。
對于醫生來說,洗手的程序比洗臉還要繁雜。
趙南星洗完手才出去,周淑已經将飯擺在了桌上。
即便只有兩個人,周淑做得也很豐盛,四菜一湯。
“又用冷水洗臉了?”周淑一看她的臉,嗔怪道:“你也塗個水乳,別總活得這麽糙。”
“沒時間。”趙南星坐在桌前,先揉了揉眼周。
周淑那些唠叨的話便卡在了喉嚨裏,幽幽化作一聲,“當初我就不該讓你學醫。”
“已經學了,有什麽辦法?”趙南星倒是無所謂。
她學醫本就不為任何人。
……不對。
似乎也有點兒其他因素。
正當她恍神時,周淑出聲問道:“小沈呢?這個月回不回來?”
“不知道。”趙南星收斂了所有思緒,低頭扒飯。
“那下個月呢?”
“不知道。”
“他在宜海的案子結束了吧?應該有假期?”
“好像是。”趙南星這次猶豫過後,沉默兩秒才答:“不知道。”
周淑這飯吃不下去了,筷子往那一放,“你知道什麽啊?”
“晚上十點值夜班。”趙南星擡起手看了眼,“現在七點十四,我要是在十分鐘內吃完飯,還能睡兩個小時。”
周淑:“……”
周淑忽地沒了脾氣,滿眼心疼地看着趙南星:“要不我和你爸說一聲,讓他給你找關系調到別的科……”
話還沒說完,趙南星的筷子便重重地落在碗上,眸光冷冽,一言不發。
家裏的氣氛猛地沉下來。
周淑立刻松口:“好了,我不去找他。”
趙南星起身去廚房找了個勺子舀湯,熱氣氤氲在眼前散開,她低斂着眉眼道:“你一找他,那個女人又得來鬧一陣,圖什麽?再說了,我喜歡急診科。”
趙南星終究沒說什麽重話。
周淑也就跳過了這個話題。
當年趙德昌出-軌,家裏鬧得雞飛狗跳。
這麽多年過去,周淑沒再嫁,趙德昌卻已成立了新的家庭,兒子都上高中了。
趙南星很少見他,通常都是他打電話或是到醫院來,即便見面也說不了幾句話。
其實他們剛離婚的那段時間,趙德昌對她幾乎不管不問,忙着全國各地飛,做海産生意,這些年生意好,成了中小企業的老總,似乎也就有時間管她這個“被抛棄的女兒”。
周淑性子軟,這麽多年還覺得是她不好才沒留住趙德昌。
母女倆人在別的方面都很有共鳴,不管是喜歡的歌、電影、食物,幾乎都一致。
但趙德昌是個雷區,逢聊必吵。
“你得多關心關心小沈啊。”周淑說。
哦對,從她結婚以後,還多了個沈沂。
“我挺關心他的。”趙南星理直氣壯地說。
周淑笑:“嗯?怎麽表現的?”
“前天我給他發消息,讓他多穿件衣服。”趙南星說。
前天雲京突然降溫,趙南星一出門被凍得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
于是在去醫院的路上看到了和沈沂有關的新聞,給他發了一條消息。
當然了,她原話不是這麽說的。
原話是:【天冷,加衣。】
周淑聞言錯愕,趙南星擡頭,“這還不行?”
再多她可就做不到了。
周淑讷讷,十分痛心:“前天宜海高溫,三十度。”
趙南星:“……”
趙南星自知理虧,低頭扒飯。
“不是我說,等小沈工作調回來,你們就生個孩子。你也馬上三十了,要是打算備孕,就得好好養身子,一個身體單薄的小姑娘,哪能天天值夜班啊?你看你瘦的。”周淑又開始了老一套,“小沈這次應該要往回調了吧?前兩天給我打電話,說給我買了補品,明天就到了。他這次的案子好像很厲害,都上新聞了。”
趙南星忽然捂嘴往衛生間跑,周淑立刻噤聲,小跑着跟去衛生間。
一番大吐。
周淑站在門口,猶豫道:“你……不會是有了吧?”
趙南星漱了口,深呼吸一口氣,“沈沂三個月沒回來了。”
周淑:“……”
“要是我真的有了。”趙南星莞爾:“那你才該擔心。”
還沒等周淑說什麽,趙南星便揶揄道:“不過也可能是開心。”
周淑:“?”
“給你換個新女婿。”趙南星開玩笑。
結果周淑白了她一眼,“小沈就挺好的,你可別胡來。”
“你看我有那時間嗎?”趙南星攬着她的肩出門,“我就開個玩笑。我沒懷孕,你菜裏放了姜。”
“……”
這頓飯還算吃得融洽。
只是周淑再三叮囑,讓趙南星記得問沈沂,到底什麽時候回來。
完了還吐槽道:“哪有新婚夫妻分居的啊?而且你們當初結婚也突然,我都沒反應過來。不過現在想想也是有點苗頭的,沈沂小時候就喜歡追在你後邊跑,你們還一起玩過家家。”
趙南星忍了許久才忍着沒說出那句——小時候過家家,他都是演我兒子的。
只讓周淑一個人說了些。
她全部當做耳旁風,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
說起來,和沈沂結婚确實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趙南星回到房間以後看見婚紗照,對照片裏的人都有點陌生。
畢竟已經半年多沒見。
沈沂三個月前回來雲京,來看望了周淑,還在家裏住了一夜,但那天趙南星忙了一夜,值完班回去的時候,家裏已經人去樓空,就給她留下個沒疊的被子。
而兩人上次見面是過年,沈沂忙着案子早出晚歸,而過年時的急診科是最忙的,經常三五壯漢捂着刀傷就進來了,需要進行清創縫合。
是故,也沒相處多久,但那一次的離別不太愉快。
忘記是因為什麽事,趙南星發了很大的脾氣,而沈沂站在那兒一言不發,之後拿着行李離開。
一去無信。
再上次是去年十月,兩人的小學同學結婚,一同回雲州參加了婚禮。
不過沈沂從宜海出發,趙南星從雲京出發。
即便如此,還是驚到了那幫小學同學。
一來沒想到他們閃婚,二來沒想到他們三年還沒離。
兩人的相處狀态用一句話形容大抵是——至疏至遠夫妻。
趙南星臨睡前翻起手機,在她說了天冷加衣之後,沈沂确實給她回了條消息。
是張照片,他确實在白襯衫外加了西裝外套。
一件深灰色的外套,只有上半身。
襯衫最上邊的扣子開了一粒,雖未見全貌,但從他随意伸着的腿便能窺見該人的懶散。
他身高一米八八,肩寬腰細,穿襯衫再合适不過。
白襯衫輕薄透氣,隐約能看到堅實的腹肌。
沒想到在那麽忙的工作下,他還沒忘鍛煉。
也可能是因為刑事律師,得有點防身的本事。
趙南星把手機一扣,實在忍不住疲累睡着了。
在她睡着以後,沈沂才發來一條消息:【我回來了。】
但一分鐘之後又撤回。
—
趙南星醒來時天已大暗,像堵密不透風的牆,一顆星星都沒。
剛好九點半,她起床去洗了把冷水臉,周淑依舊坐在沙發上縫那件藍色的旗袍。
她看到消息框內沈沂的撤回,順手回了個問號。
也沒再收到回信。
抵達醫院時,急診科值班的人已經換了一批,但趙南星沒換。
看見趙南星來,值班的實習生們紛紛屏住呼吸,等她回辦公室。
趙南星自知大家在她面前不自在,也就沒再出去。
護士們已經查完了房,醫院也逐漸安靜下來。
但不出意外,趙南星剛換好白大褂三分鐘便有人來敲門。
季杏站在門口,“趙醫生,救護車還有五分鐘抵達。”
趙南星把手機扔進了抽屜,起身出門:“原因呢?”
“尋釁滋事。”季杏用詞文明。
一個男生翻了個白眼:“一堆人打架,傷了兩個,從崇明街送過來的,估計又全喝多了。”
“準備工作。”趙南星冷聲道。
衆人霎時安靜,如同鳥獸狀散開。
急診科的工作多,病也雜,主要是救命。
這種尋釁滋事受傷的患者這兩年有所減少,但相比起其他類型,依舊算多。
趙南星身形單薄,卻很有勁兒,打一個壯漢也不成問題。
這幾年她早已對急診科的工作輕車熟路,早已帶人在醫院門口早早等着。
救護車一到,病人相繼下車,豔紅的血泊泊流了一路。
第一個人腹部中刀,第二個人腿部中刀,兩個推車将病人推入病房。
兩人在推車上還在不停互罵,髒話狂飙。
看上去就像社會大哥,滿臂的紋身,一條胳膊是青龍,一條胳膊是朱雀。
剛來的規培生還沒見過這種“世面”,一個個都怯得不行,大氣不敢出。
唯有趙南星,在他們争執聲中冷冷開口:“傷口出血過多,情緒激動會致使傷口擴大,預計在十分鐘之內失血過多死亡。”
頓時悄然無聲。
之後便是一陣忙亂。
等到忙完之後,趙南星眼前一黑,差點暈倒。
偏病床上的人還拉住她的手問:“你叫什麽名字?明天一起吃飯?”
趙南星:“……”
“腹部傷口還需要做進一步的檢查和手術,讓你家人來辦住院手續。”趙南星面無表情地交代,回頭吩咐實習生:“轉到普外。”
說完便走,那人還在後邊喊:“美女,美女。”
趙南星翻了個白眼,冷笑了聲。
不過是背對着他的。
這一切都落入了不遠處的人眼中,令他不自覺勾起淺淡的發自真心的笑。
趙南星正要回辦公室,季杏又跑過來找她,“趙醫生,還有個病人呢。”
“在哪?”趙南星問:“不是就兩個?”
“還有個見義勇為的。”季杏眨眨眼,“手心被劃了一下,是外傷,不嚴重,他自己拿繃帶包紮了一下。警察叔叔現在也來了,在找他做筆錄。”
趙南星皺眉:“那不就行了?”
季杏:“……他說要是你給他包紮的話,還能勉強接受。”
趙南星:“……那就讓他不用包紮了。”
季杏:“……”
季杏抿唇,眼神裏帶着點兒花癡:“可是他好帥啊。”
要是一個普通人那麽說話,季杏一定覺得很欠。
但那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季杏只覺得這人好有魅力,更何況是見義勇為的,要沒有他 ,說不準今晚送來的就是兩具屍體。
季杏揪了揪趙南星的白大褂,“趙醫生……”
趙南星伸手拂開她的手,眉頭微皺:“我去。”
聲音冷硬。
趙南星去了之後,警方已經做完筆錄離開,病床是空的。
季杏有些失落:“他可能就是開個玩笑,估計已經走了。對不起啊趙醫生。”
“沒事。”趙南星站在那兒,雙手插在白大褂裏,目視前方,而病房門口站着一個熟悉的人,手上纏着繃帶。
一看就是随意纏的,小手指被包得嚴絲合縫。
季杏一個箭步沖過來,附在趙南星耳邊:“嗚嗚嗚,趙醫生就是他!真的好帥啊!站起來更帥了。”
趙南星:“……”
沈沂穿一件白襯衫,最上邊的兩粒扣子一點兒都不規整,大抵是被人拽過,發皺。
襯衫下擺被系進了西裝褲裏,雲京的風吹亂了歸鄉人的短發,多少有點兒狂傲不羁。
卻偏偏是一種很正經的裝束。
該怎麽說呢?
就是不正經中又帶着點兒正經,但并沒帶給人多少違和感。
他站在那兒,就是一道亮眼的風景線。
病房裏的人都探出頭來看。
趙南星直勾勾地盯着他,在沉默之後,沈沂緩緩擡起自己的右手,“傷了。”
趙南星:“……”
她站在那兒,忽然理解了那句——天有異象,必有妖。
沈沂這個妖,在結束了震驚全國的無罪辯案後,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