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恨他,恨不得親手殺了……
一室靜谧,殿內青鳥四方銅爐裏袅袅冒着青煙,殿內燃了沉水檀香,煞是好聞。
趙歸雁躺在床上,本來上午的時候很疲憊,可如今躺在柔軟的床榻上,卻輾轉睡不着。
她睜着眼,望着頭頂大紅色石榴花紋的床帳,嘆了口氣。
侯在床側的采月聽到了她的嘆息聲,輕聲問道:“娘娘,您怎麽了?”
趙歸雁聽到外面的采月也還醒着,頓時來了精神,翻轉身子,小巧的下巴擱在自己的手臂上,“采月,你說陛下方才為何生氣啊?”
采月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同她解釋。
陛下那樣子,不像是在和趙歸雁生氣,反倒是像在和自己生氣。
采月其實也不太懂,她不像其他丫鬟機靈,從小與趙歸雁呆在後院,比趙歸雁懂得多不了多少。
可她總是覺得,陛下……似乎無論如何都不會對自家小姐生氣。
采月被自己腦子裏的想法驚了一下,陛下是什麽樣的人,威儀深重,高深莫測,那樣高高在上,她怎麽敢這樣想?
可她轉念又覺得理所當然,自家小姐生得花容月貌,性子也嬌憨可愛,陛下格外寬容一些也是可以的。
采月想了想,覺得可能是趙歸雁太活潑了,讓程景頤覺得煩了,便說道:“娘娘,您以後還是注意行為舉止,陛下是個不太愛熱鬧的性子,您總是這樣風風火火,太鬧騰了。”
趙歸雁“啊”了一聲,想到自己似乎的确在程景頤面前太随意了。
“我只是覺得陛下人很好,待我也好,是除了你和阿姐外對我最好的人了,所以便忍不住與他親近了一些。”
趙歸雁有些委屈,“我真的是覺得那方硯氣味很好聞,想要讓他也聞一聞,他反應未免太大了點……”
趙歸雁如今想到程景頤臉色沉凝,大步匆匆離開鳳儀宮的畫面都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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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恨不得立刻逃離鳳儀宮,逃離她的模樣,刺眼極了。
趙歸雁覺得心口悶悶的,她翻了個身,将錦被拉到脖子上面,胡思亂想了許久,才幽幽睡去。
……
兩儀殿內,曹善來輕手輕腳地将燭芯挑了挑,讓燭火越發明亮。
他看了一眼沙漏,顯然已經過了子時。
程景頤一向勤勉,處理政事時常要到深夜,但曹善來看着,今夜程景頤并不是在處理政務,反倒是在摘抄經書。
一篇般若心經被他抄了一遍又一遍,桌面上,地上已經撒滿了抄好的經文。
曹善來眼見着程景頤又換了一張嶄新的宣紙,就明白,短時間內他不會安寝了。
他背着程景頤,偷偷打了個哈欠。
“困了?”
冷不丁身後傳來一道冷沉的聲音,險些将曹善來的膽都吓出來。
曹善來恭聲道:“奴才不困。”
程景頤扔了筆,墨色洇染開來,将紙上字遮得面目全非。
程景頤眉眼間蘊着幾分郁色,他踩滿地的經文,清俊的身影如松如竹,在燭光下顯得越發清冷孤寂。
一地的經文沙沙作響,程景頤緩緩走向內殿。
曹善來看了一眼桌上,卻見一大團墨團,黑乎乎的一片,有些不知所措,怎麽又忽然不抄了?
他看着地上那一張張紙上的淩厲字跡,似塞北凜冽的寒光劍影,帶着煞人的氣韻。
曹善來心下忐忑,這帶着悠長靜心的經書竟然寫成這副模樣,足以看出程景頤心裏并不平靜。
他小心翼翼地躬身去撿。
這樣好的字,陛下的墨寶,可是千金難求啊,他可不是要好好收起來?
程景頤淡淡道:“把這些字拿去燒了。”
曹善來頓時僵住了身子,心疼不已地看着地上的經書。
可他即便再不舍,也只能忍痛,不敢忤逆程景頤的命令。
曹善來将地上的紙一一拾起,走到書案前,剛要收拾,就發現讓程景頤停下筆的那張紙上,赫然一個被墨汁污染的“雁”字。
曹善來驀地一驚,不知想到了什麽,連忙低下頭,匆匆将桌上的宣紙收起來,熄了燈,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蕩在長長的宮道裏,四周是紅牆,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程景頤走在青石磚上,地上很是潮濕,看樣子是下過了一場大雨。
他皺了皺眉,他一向不喜歡陰雨天,這樣的天氣讓他厭惡煩悶。
四下看了一眼,他發現這宮裏安靜得可怕,四周都沒有任何一個宮人,仿佛這世上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突然間,宮牆另一頭傳來一陣竊竊私語,程景頤心裏詫異,升起警惕。
他沿着宮牆往往前走,終于見到了這座宮殿的大門,他仰頭一看,發現是芳華殿。
芳華殿傳聞是太祖曾經最寵愛的妃子居住的地方,後來那妃子痛失愛子,抑郁寡歡,便早早地就逝世了。
太祖思念寵妃,下令将整個芳華殿都封閉起來,不許旁人來破壞裏面的一草一木。
後來時間久了,無人打理,這芳華殿漸漸地就成了冷宮。
程景頤循聲走過去,踏過門檻,殿內有一株開得絢爛的杏花樹,如今正值花期,地上飄落了一地的杏花。
程景頤看着殿內的場景,心裏有些熟悉。
程景頤捏了捏眉骨,心裏煩躁。
他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麽東西。
剛剛這殿內有聲音,他想尋個人問清楚,于是他慢慢靠近大殿。
殿門緊閉,窗子年久失修,上面糊着的窗紙破破爛爛,程景頤站在殿外,擡眼往裏看。
殿內灰撲撲的,布滿了落了灰的紗幔,此刻正随着風四下飄搖。
天上突然響起一道驚雷,白亮的閃電刺眼,照亮了殿內。
程景頤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宋太後。
不,應該說是宋皇後。
她瞧着不過三十多歲,穿着淺紫色牡丹花宮裙,妝容精致,風韻猶存,很是美麗動人。
“你現在來尋我做什麽?若是被陛下發現了該怎麽辦?”
“陛下在與百官飲酒,根本無瑕顧及你我。”
男人關心地問道:“明玉,你在宮裏過的如何?陛下有沒有發現你的身份?”
宋太後閨名喚作宋明玉,能這樣喊她的名字,對方肯定與她關系密切。
程景頤偏了偏頭,想要看清楚對方的臉,可紗幔舞動,他只能看見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
“沒有,陛下很寵愛我,根本沒有懷疑過我曾經成過婚。”
男人嘆了一口氣,痛苦不已:“是我沒用,保護不了你,害了你!”
宋皇後望着他,眼裏頓時蓄滿了淚,她搖了搖頭,哀切道:“不,是那昏君手段卑劣,要挾我父母,若不将我送入宮,便要降罪宋氏一族。我為了保全母族,不得不與你分離,進了這暗無天日的牢籠……如今你我想要見一面,也只能等待,等一年那樣罕見的幾次宴會,每次見面也只能短暫地相聚……”
宋皇後眼淚如珍珠般不停往下墜,男人見狀,心疼地将她攬進懷裏。
門外的程景頤心下震驚,想要推開門,可他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動不了了,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兩人背着他的父皇,暗通曲款,互訴衷腸。
宋皇後擦了擦眼淚,眼裏迸射出濃烈的恨意:“那昏君,我恨他!恨不能立刻親手殺了他!”
那恨意如有實質,程景頤見之,眼前陣陣發黑,暈眩不已。
“呼嗬呼嗬……”
程景頤驀地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氣。
曹善來着急忙慌地跑進來,焦聲問道:“陛下,您這是怎麽了?”
殿內燒了地龍,熱氣融融,如同暖春,可程景頤臉上卻升起一層薄薄的汗,棱角分明的臉上,還粘着幾縷汗濕的黑發。
襯着他蒼白的臉,幽幽如地獄中那索命的惡鬼。
曹善來被吓了一跳,忍着驚悸将雪白的帕子捧至程景頤面前。
程景頤喘着粗氣,平複呼吸,他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場景。
帳內昏暗,依稀可見紅色的擺置,程景頤感覺那道紅如同一團火,緩緩溫暖了他僵冷的身體。
程景頤接過帕子,慢條斯理地擦幹臉上的汗,淡聲道:“沒事,只是做了個噩夢。”
曹善來心下好奇,究竟是一個怎麽樣的夢,能讓向來泰山崩于頂都面不改色的程景頤這副模樣?
程景頤看了一眼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他這樣一折騰,也睡不着了,索性披衣下床。
曹善來想要跟着,被他制止了。
“朕想一個人走走。”
曹善來恭聲應是,不敢再跟着了。
清晨寒意深重,宮裏各處都還是暗着的,如同一直沉睡的獸。
程景頤漫無目的地走着,等他有了意識,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逛到了鳳儀宮。
鳳儀宮裏安安靜靜的,但守夜的宮女還醒着。
她忍着困意打了個招呼,就見不遠處慢慢地走近來一道修長挺括的身影,宮女定睛一看,頓時吓得睡意全無。
“陛……陛下萬安。”
宮女抖抖嗦嗦地跪地請安。
程景頤也猛地停下腳步。
他站在殿門外,負手而立,仰頭看着宮門上的金色牌匾。
程景頤沉默了片刻,轉身打算離開。
宮女想到昨日上午陛下怒氣沖沖地離了鳳儀宮,還以為新婚夫妻鬧了別扭,如今陛下似乎是放低了身段來哄皇後娘娘,她焉能放過這重修舊好的機會?
宮女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挽留:“陛下,您可否要進來與皇後娘娘一同用早膳?”
程景頤頓住腳步,遲疑了一下,邁步踏入鳳儀宮。
宮女喜笑顏開,笑着站起身,興奮地想要跑進去将人喊起來。
程景頤想了一下,擡了擡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些,朕……進去坐一會兒。”
宮女頓時捂着唇不敢嚷嚷,她屈了屈膝,輕手輕腳地替程景頤打起簾子,見程景頤進了內殿,才放下簾子,準備去将其他人叫醒。
程景頤走入內殿,屋內靜悄悄地,趙歸雁睡得很沉,就連屋中多了一個人,也一無所覺。
程景頤站在床側,看着她的睡顏,不知為何,那夢裏到來的暴戾震怒的負面情緒如同冰雪消融,緩緩從心頭流走。
睡夢中的趙歸雁感覺到自己臉上有一道強烈的目光,即便在夢中,都有一種被人窺視的緊張感。
她皺了皺眉,眼睫輕顫,緩緩睜開了眼,剛睜開眼,還有些迷糊。
她偏了偏頭,發現安靜站在床側的程景頤。
“陛下?”
趙歸雁揉了揉眼睛,語氣裏滿是不可置信。
“是朕。”
趙歸雁眨了眨眼,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還沒大亮。
她皺了皺鼻子,有些不高興。還這麽早,就來吓人,擾人清夢。
趙歸雁本想抱怨幾句,可一想到昨天采月的話,便将想說的話都咽了回去,拉了拉被角,很是乖巧可愛。
程景頤緊緊繃着的唇角動了動,柔和了下來。
趙歸雁目光落在他身上,發現他只穿了一件外裳。
她心下微動,細聲細氣地問道:“陛下,您做噩夢了嗎?”
這個時間出現在她的宮裏,衣裳也不好好穿,好像她做噩夢的時候會做的事情啊。
程景頤垂眼,聲音很低:“是啊,一個噩夢。”
趙歸雁見他眼尾微垂,一向淩厲的眼眸沒了震懾人的寒意,便少了幾分威儀,反倒看着有些可憐的樣子。
趙歸雁咬了咬唇。
她做噩夢去找阿姐尋安慰的時候,阿姐是怎麽做的呢?
趙歸雁将蓋在身上的錦被掀開,跪坐在床榻上,探着身子。
她努力去夠床邊的程景頤,伸出柔荑,輕輕拍了拍程景頤的腦袋。
眉眼溫軟,嗓音也清甜。
“拍一拍,噩夢都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