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死若秋葉

廣場上的人太多,一時半會要找個身形嬌小的少女,就算是特種兵出身的袁朗也沒轍。也不知道那小孩到底是發現什麽稀奇東西了,才會有那麽大的反應,居然不說一聲就自己行動。無組織,無紀律,她要是他的南瓜,他一定要把她削的服服帖帖。

袁朗正惱着,剛才鑽進人群的少女突然又冒了出來,手裏還拿着個小小的佛塔,看樣子是當地居民制作的紀念品。他想開口批評幾句,對方卻先他一步開口。

“袁朗!你快看!我買到了一個寶貝!”

沐子隐雙手抓着佛塔,獻寶似的把它舉到袁朗跟前。她的母親和外婆都是中國人,兩人一生信佛,她打小就跟着她們,耳濡目染之後也喜歡上了佛家。無論在哪,只要看到與佛有關的東西,她都特別的激動。剛才到了這廣場,偶然看到不遠處的攤子上有賣精致的小佛塔,她便不管不顧的沖了過去買。

西雙版納的佛塔一直是一大特色,很多從外地來旅游的人都為這巧奪天工的建築感到驚嘆,當地的居民見此情形紛紛開始制作紀念品。就說沐子隐買的這一個,層疊式,頂端挂着幾個小風鈴,是西雙版納最為常見的一種佛塔。

袁朗的老家在西藏,那裏的人更信佛,佛塔也有不少。不過他十多歲就離開了家鄉,後來所學的知識也讓他不信鬼神之說,對佛也沒什麽感覺了。對他來說,佛塔這樣的東西,真沒什麽好稀罕的。此刻見沐子隐滿臉歡喜的模樣,他還真不知道說什麽好,最後他只好敲了下她的腦袋訓:“蠢小孩,這裏人太多,不要亂跑。”

聞言沐子隐收回手氣哼哼的咕哝:“沒感覺的怪叔叔,這麽漂亮的東西也不知道欣賞!”

“你這小孩,就知道頂嘴。”袁朗聽了有些好笑的伸手,又敲了一下沐子隐的頭。

某人仗着身高,敲起她的頭來是無比的順手。接二連三被敲的沐子隐不樂意了,她抱緊手中的佛塔遠離他抱怨:“喂!不要老是敲我的頭,很痛的!”

“你聽話一點,聽話的小孩人人愛。”袁朗雙手抱胸有些寵溺的笑道。

“誰要你愛了!”沐子隐才不領情。

“誰愛你了!!”

“不愛最好!”

“哎你這破小孩,老這麽沒大沒小的頂嘴,別撞到我手裏,我削死你我!”

“切!這世上還沒制得住我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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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鬧的廣場上,一大一小開始往回走,時不時還能聽見他們的争吵聲。

經歷過生死的人沒有什麽看不開的,當他選擇了那份職業時,就已經注定了要面臨死亡和分別,這些袁朗都懂。

在第一大隊,袁朗被稱為妖孽,整個隊裏除了大隊長沒人敢輕易招惹他。被妖孽盯上可不是鬧着玩的,輕則受點皮肉之苦,重則估計會他被玩得想一頭撞牆自殺。袁朗确實有這個能耐,他能笑着讓你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就是這麽厲害的一個角色,也會有脆弱的時候。

每年清明的那一段時間,對袁朗來說是最難熬的。故人相見,一個在黃土之中,一個在青墳之前。他不會像個小媳婦一樣嚎啕大哭,他是一名軍人,軍人有軍人的方式。清明時節,他長跪在那一座座墳頭之前一動不動,曾與他并肩作戰、朝夕相處的同伴們就沉睡在這裏面。

死的慘烈,走的寂靜。就算為國犧牲,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就是他們。

熟悉袁朗的人都知道,每逢清明到了,他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沉默寡言,常常坐在土坡上抽煙。他想說他也不想這樣,他袁朗是誰,是第一大隊令人聞風喪膽的妖孽。怎麽會像個憂郁書生一樣,對天嘆氣,借煙消愁呢!只是随着年月的流逝,在他跟前的墳頭越來越多,而他身邊熟識的戰友們卻越來越少。

轉眼又到清明了,他又來看他們了。

中緬邊境,豎立着幾塊沒有刻字的石碑,當地人也不知道是誰立在那的。據老一輩的人說,某年曾有一隊士兵在此地與毒販交過火,戰鬥非常的慘烈,這隊士兵犧牲了很多人,其中有四個更是不幸死在了緬甸境內。一線之隔,幾步而已,中方卻連他們的遺體也沒有辦法取回來。

緬甸不會承認有毒販從自己的國內越境到中國,而中國更不可能出面去要回那些戰士的遺體。雙方國界線發生的戰争,說輕了只是小摩擦,要是重了,極有可能引起兩國矛盾。中方派特種兵潛伏在兩國交界處,意欲何為?是否有侵略之心?這樣的一件事,即使發生了,雙方都會保持沉默的。

不為別的,為了國家,為了和平。他們就算死了,也必須藏着,掖着。

最後的最後,中緬邊境的國界處就多了幾塊無名石碑,每年都會有幾人前後不一的來此看望。

袁朗等人到達中緬國界碑處的時候,已經有人先一步來過了,石碑四周的雜草灌木都被清理的一幹二淨,碑前還有一些煙酒。

到這之前,幾人碰到了一個在此地居住已久的老人,看樣子他跟袁朗幾人還是認識的。見他們過來,還笑着說“又來看戰友了。”沐子隐聽了覺得很奇怪,袁朗的戰友們為什麽要住在草莽森林裏,直到看到那些石碑,她立刻明白了。

前幾日剛下過雨,碑前的煙酒都被淋濕了,還有些許落葉粘在上面。王訊蹲下身,伸手把煙盒上的落葉撥開,末了輕聲開口:“還是老牌子,‘塔山’,看這煙我就知道,肯定是大牙那小子。”

H4接過話道:“嗯,年前那小子還打電話到隊裏得瑟,說是媳婦給生了個大胖小子。這家夥複員之後的日子,是過的要多滋潤有多滋潤啊!”

“大牙是誰?”聽了兩人交談的沐子隐轉過頭問身邊的袁朗。後者的臉色很不好,他抿着唇站在那一動不動,眼睛死死看着那些石碑。

王訊見了,忙說:“我說高小政,你羨慕的話也在下次任務中折條腿,那也能光榮退休,過滋潤日子去嘛!”

此話一出,聰明的沐子隐立刻懂了,叫大牙的人可能是袁朗的戰友,在一次任務中受傷複員了。這樣的話題太沉重,她應該再聰明點,不要多嘴去揭別人的傷疤。

四周沉靜了片刻,王訊和H4步到石碑跟前,開始久別的敘舊。

“給小爺請安了!”王訊嬉皮笑臉的道,再學電視劇裏的那些宮女們蹲着身子做“請安”狀,接着坐到石碑邊繼續說:“您老在這住着還好吧?有沒有哪只山精花妖啥的來勾搭你?這話我三年前跟你說過一遍了,你肯定不樂意聽,要不咱就給你說個新鮮事兒?你別怨我不夠義氣,連着三年都不來看你,那也是有原因的,老子倒是想常年戳在你身邊陪你了。”

“第一年,出任務去了,越南那邊又不安分了。第二年,老子運氣不好,被子彈咬了,住院去了。去年吧,聯合大軍演,就讓嚴頭帶着我們的那一份來看你了。小爺同志,你要堅信,就算你無比寂寞的躺在這,黨和組織也不會忘記你的!還有個事,一直沒告訴你,大牙也不知道。咱們A大隊不是解散了,上頭力争之後換個了名字和番號留了下來,改成第一大隊,嚴頭還說新名字很酷呢!”

“是很酷,一大隊一大隊,這名兒也不錯!第一嘛!”H4也坐到了邊上開始說話。

……

比起常人掃墓,王訊他們的方式不太一樣。作為一名軍人,錢財都是身外之物,根本不需要什麽冥錢紙幣,鞭炮蠟燭的。一包煙,一瓶酒,像活着的時候一樣坐到石碑邊。東拉西扯談天說地,有的沒的,家常近況。絮絮叨叨說一些,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生如夏花,死若秋葉。不求榮辱,只為國民。

縱使走的安靜,屍骨不能回歸家國,也無怨無悔。這就是軍人。

王訊和H4旁若無人的說着,也不管沐子隐在旁邊驚訝的看着他們。一年只有一次機會,僅有的一次還有可能因為什麽事而耽誤,三年了,他們有太多的話想告訴自己的戰友。他們說了很多,唯有袁朗一直站着,一言不發。

雖然不明白王訊他們在幹什麽,但沐子隐很聰明的選擇沉默,閉着嘴乖乖站在一邊等候。

“跟我來。”一直沉默着的袁朗突然開口,再拉起沐子隐走到一塊石碑前。

也不知道這塊石碑立在這多久了,常年風吹雨淋,上面布滿了青苔,還有幾枝迎春花纏在上面。金黃色的花朵給冰冷的石碑添了幾絲溫暖,估計也是這樣的原因,之前來的人才沒有除去它。袁朗拉着沐子隐蹲下shen,他看着石碑幾次動了動嘴唇卻什麽也沒說,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難看,仿佛他正在遭受什麽酷刑一樣。

“袁朗,你怎麽了?”沐子隐看了看袁朗,最後忍不住問出聲。

袁朗沒有說話,他還看着面前的石碑,半響才伸出手去碰它。

“饅頭,這是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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