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雨落成殇

饅頭,不用猜也知道是在說誰,就是沐子隐。她記得,第一個這麽稱呼她的人是葉孜然,後來有很多人開始這麽叫她。她不知道這到底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在她的觀念裏,饅頭就是一種食物而已。

袁朗就說了那幾個字,然後又沉默了,但他松開了拉着沐子隐的手。

“沒想到你們在這。”

一個細柔的聲音突然響起,衆人循聲望去,便看到後方不遠處,一個身穿黑衣的女子和一個穿着西裝的男子站在那。

王訊和h4一愣,h4随即張嘴喚:“嫂子。”

“小高,你叫錯了。”女子笑笑回答。H4的身體一僵,他默默別過臉:“肖姐,對不起,我忘了。”

女子沒有理會H4的道歉,而是往這邊走了過來,倒是袁朗盯着她叫:“瑤瑤……”

女子聞言勾起唇笑道:“袁中校。”

三個字一出,袁朗的臉色白了些,沐子隐奇怪的看着他,不知道他又怎麽了。末了她站起身問:“你是誰?”

女子顯然是才發現沐子隐,看對方模樣稚嫩,身形嬌小,她以為是袁朗親戚的孩子。想罷她朝石碑這走了過來,到了袁朗身邊才說:“這次怎麽把親戚的孩子都帶上了?”

“……”沐子隐的嘴角抽了抽。她不覺得自己已經矮小到像個小孩了,面前這個女人,有必要那樣說她嗎?

估計是看到沐子隐抽搐的表情了,袁朗搖了搖頭:“不是。”

女子聽了神色微變,臉上卻笑意不減,說:“女朋友還是老婆?”說完也不等袁朗回複,徑直轉過身看着沐子隐伸出手:“你好,我叫肖瑤,是袁中校的前妻。”

“沐子隐。”只報名字算是打了招呼,沐子隐瞟了一眼朝自己伸出的手道。

沐子隐的話音才落,袁朗立刻開口想解釋:“她是……”但是肖瑤快速打斷了他的話:“袁中校你來幹什麽?你還臉面來?”

上一秒還是笑顏如花,下一秒突然變得兇神惡煞,肖瑤表情變換之快,直把沐子隐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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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朗,我們早就說過了,不想看到你出現在這!難道當年我們沒有說清楚嗎?”肖瑤冷冷看着袁朗,臉上是厭惡的表情,“我哥為了救你死了,你卻連他的遺體都沒帶回來,真是可笑啊!你說我哥怎麽這麽蠢?幹嘛要替你擋子彈?”

H4忍不住開口替袁朗辯解:“嫂……肖姐!你誤會了,當年的情況太複雜。敵方隐藏了大量兵力,我方兵力薄弱,能保全自身而退已經很不容易了。”

“保全自身?”肖瑤聽了,轉過身笑眯眯的看着H4,只是這笑卻冰冷無比。“你們可是步兵裏的老A,個個都是尖子,要保全自身多簡單。也就是我那傻乎乎的哥哥,會以為袁中校無法保護自己,心甘情願擋在他的身前。”

“瑤瑤,對不起。”一直聽着的袁朗低下頭啞聲道歉。他放在身側的拳握得緊緊的,能看到手背暴起的青筋,這說明他在極力忍耐着什麽。

四年前的那次任務是A大隊永遠的痛,他們沒想到敵方會有增援隊伍,後來還驚擾了巡視邊境的緬甸士兵。牽扯上兩國,他們再也沒有辦法把犧牲戰友的遺體帶回來,只能任緬甸把遺體随便葬在泥土中,甚至連一個墓碑都沒有。肖瑤不會懂這些,她只怨袁朗害了她的哥哥肖杭,更恨他連哥哥的遺體都沒辦法拿回來。事出之後,她以最快的速度跟他離了婚,從此恩斷義絕。

“對不起?”肖瑤的表情終于有了變化,四年了,這是袁朗第一次開口向她道歉。她對他不是沒有感情的,只是事情發生的太多,他淡漠的态度令她心寒,因此她才會恨他。

看着地上的袁朗,愛與恨同時糾纏在肖瑤的眼中,但她的目光落到石碑上時,眼中就只剩下了恨。“袁朗,你還記得當年我哥跟你一起進A大隊時,你都跟我說過些什麽嗎?你說你一定會保護好我哥,你還笑他,說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進什麽A大隊。你還說,要是上了戰場,你會替他擋子彈。”

“我有多愛你,你會不知道嗎?”

“我哥對你有多好,你會不知道嗎?”

“我的傻哥哥,什麽都想着別人,從來不為自己想。他說他要再努力一點,這樣上了戰場才不會拖累你,他知道你一定會為他擋子彈。他說他不能,他不能讓我成了寡婦,更不能讓宋姨白發人送黑發人。可他忘了,他要是死了,我就沒了哥哥,爸媽亦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袁朗,你跟我哥也是最好的兄弟,你知道他為了不拖累你下了多少功夫去練嗎?每次來A大隊看你們,我都覺得他瘦了好多。就像你說的,哥就是個書生,為了達到A大隊的标準,你會不知道他有多努力嗎?”

“我該不該恨你?我不想恨你,只要想到你,我的心就像是被針紮一樣。我多麽希望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你,這樣心就不會疼,我的哥哥也不會死。”

“我不想看到你,算我求你了,以後別再來了。永遠都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求你了!袁朗!”

“你多殘忍,你多薄情,你多冷血。哥走了,你也沒哭過一聲,完全就像沒事人一樣。一将功成萬骨枯!我算是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呵呵,恭喜你啊!袁首長,恭喜你這麽快就飛升到中校了!我在這,祝你年年高升!踩着戰友的屍骨高升去吧!”

肖瑤說了很多很多,說到最後,她已經開始痛哭起來,跟她一起來的那個西裝男子急忙上前拉住她。

“瑤兒,不要這樣。”

從頭到尾,袁朗一直沉默的坐在地上,沒有說過一句話。

一将功成萬骨枯,這句話,對一個軍人來說。是最大的諷刺,最狠毒的傷害。

肖瑤哭訴完之後就走了,和西裝男子一起漸漸消失在密林中,他們突然出現,說了一通之後又走了。沐子隐有些莫名其妙的立在那,越聽心中疑問越多,正想開口問怎麽回事。蹲在地上的袁朗突然身體前傾,雙膝落地,跪在了石碑前。她驚了一下忙蹲下shen:“袁朗!”

“袁朗!”王訊叫了一聲想上前,一邊的H4急忙拉住他,還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王訊依言閉上嘴,跟H4一起退後幾步站到後方不遠處,看着石碑前的兩人。

袁朗扭過頭看着沐子隐,半響居然笑了:“哈哈,我沒事兒。”他笑的很是燦爛,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後了,還露出八顆牙。

太反常了,這樣的情形下他居然還能笑出來,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在裝。沐子隐皺着眉看他,然後伸手指着他的眼睛道:“你的眼睛在哭。”

跟那天一樣的話,不一樣的是,在沐子隐說完這句話之後,袁朗的眼睛裏真的流下了眼淚。

幾乎在同時,傾盆大雨落了下來,還伴随着幾聲春雷。豆大的雨珠像是洩憤一般,瘋狂的從空中砸落下來,拍打敲擊着大地。沉悶的春雷也一次又一次的響起,仿佛在控訴什麽一樣,四周變得昏暗無比。

“他們,就在那邊。”袁朗指着離中國境內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顫聲,他的嘴唇正在發抖,“他們,倒在我的面前,我想沖過去把他們帶回來,可是沒有辦法。”

“沒有機會了,他們,在那,回不來。”

袁朗彎下腰,頭重重的磕在了地上,他擡起雙手抱着頭呢喃。這幅摸樣,猶如散了架的骷髅,之前一直串着他的那根線斷了。他這麽一個驕傲強大的人,在這一刻,脆弱的像一個孩子。

在不遠處的王訊和H4不忍再看,紛紛別過頭望向別處,他們是第一次看到那個孤傲如王的男人這個樣子。

越是自強的人心事越重,還習慣用笑臉來僞裝自己,袁朗就是這樣的人。他的身上有根弦一直繃着,繃了好多年,繃到現在見到沐子隐,再也繃不住了。故人啊故人,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見着,那個肖杭在世時捧在心尖上歡喜的女孩兒。依然是白衣白裙,黑發如綢,跟饅頭一樣嬌小可愛。他以為他們都不會再見到她,而他終究是食言了,沒能跟他的妹妹生下一個。

今天,他把她帶回到了他的跟前,算不算圓了他臨終前的念想?袁朗不知道,他正忙着哭,四年了,他終于能哭出聲了。肖杭走的那一年,他沒哭。大家都嚎啕大哭,唯有他站在那,一滴眼淚都沒流,這也是後來肖瑤非要跟他離婚的一個原因之一。她說他忘恩負義,薄情冷血,是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他沒有反駁,順應她的意思離婚,再回到A大隊還跟從前一樣,該怎麽過就怎麽過。

A大隊的人知道,袁朗不是沒有感情,他無動于衷跟往常一樣才可怕。哀大莫過于心死,心都死了,哪來的眼淚流?只可惜肖瑤不懂,依然固執的離了婚,這樣做就像是再捅了袁朗一刀。

強大的人一旦脆弱起來是可怕的,袁朗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只是叩在地上渾身顫抖着。現在的他,就像是一個地雷,只要再加點重量就會炸得粉碎。

沐子隐從沒見過袁朗這樣,即使兩人認識不久,在她的印象中,他一直是個強大的人。擁有最敏銳的觀察力,行動速度最快,最果斷,最睿智,是一個肩挑保家護國重任的特種兵。哪裏會像現在這樣,佝偻着身子趴在地上,頹然的快要垮了一樣。

春雷驚響,她的心驀地一震,有種類似疼痛的感覺燃起。她伸出手去拉他,不忍也不想看到他這樣。

“袁朗,你起來,起來啊!”沐子隐拉袁朗,對方卻紋絲不動,最後她只好也趴下身湊到他的耳邊輕語。“我知道你難過,可是你這樣,你的戰友會更難過。”

“蠢小孩,他們都死了,還會難過嗎?”袁朗趴在那笑着回答。他每說一個字就像被捅了一刀一樣,心在滴血,生生的疼。

沐子隐怔住,詞窮的她真的找不到詞語去安慰了,可她真的不願意看到袁朗這樣。如果像他之前告訴她的那般,她一直認為很重要的那顆子彈是他的,那麽是不是代表,他對她來說很重要?那現在,她怎麽可能讓他一個人在這傷心難過,她怎麽會舍得呢?想到這,她又去拉地上的袁朗,這次她拼盡了力氣,終于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

沐子隐雙手捧着袁朗的臉,拭去他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水珠,末了輕聲道:“傻瓜!袁朗你就是大傻瓜!”

“有些人就算不在了,也會活在我們的心中,我們愛他們,他們就住在我們的心上。要是我們的心疼了,痛了,那些住在裏面的人也會疼,也會痛。你痛了,你心裏的人一樣在痛,你不痛,他們也不會痛。你說你是不是傻瓜,是你在折磨自己,折磨他們。”

語畢,沐子隐睜着眼靜靜看着袁朗,後者也在看她。又是與衆不同的觀念,不過卻是很簡單的一個道理,他愣愣的看着她。看到有雨珠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睫毛下的眼裏倒映出他的臉。

人人都說眼睛和心髒是相通的,誰肯花時間讓你的臉龐、身影留在自己的眼裏,那這個人必定是在意你的。把你放在心尖上,疼着,愛着,不舍棄一分一毫。

一直以來,袁朗都不懂肖杭為什麽那麽喜歡沐子隐,明明才認識沒多久啊,可他偏偏把她放到心裏愛着。現在他突然有些懂了,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就會不由自主的把她放到心裏去。單純天真的女孩,毫不保留的把情緒坦誠在你的面前,告訴你她在關心你。她這樣一個人,真要對誰上心了,怕是會連命都不屑。

對視許久,碑前的男子停止了顫抖,他伸出手抱住少女,在她耳邊低語。

“謝謝。”

這一瞬間,雨驀地就停了,被遮蔽在雲層之後的太陽也露出了臉。金黃色的光線灑在了石碑上,璀璨迷離間,似乎有誰蹲在石碑上伸手,修長的指尖觸到了碑前少女的頭。

他說:生如夏花,死若秋葉。燦爛靜美,緣淺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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