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地天寒,剛進十月,老天爺就下起了鵝毛大雪,倏忽之間,彰城家家戶戶的屋頂上便覆蓋了一層厚厚積雪。百姓們紛紛關上大門,賴在熱乎乎的炕頭上取暖,有媳婦的摟媳婦,沒媳婦的抱着枕頭也快活。

郊外軍營,千戶蕭震見手下的士兵都快凍成雪人了,不得不終止了操練。

號令一下,小兵們頓如鳥獸散,齊刷刷往屋舍裏跑,那速度,比上陣沖鋒還快。

蕭震擡頭,只見白茫茫的雪花簌簌降落,遠處筆直挺拔的楊樹林仿佛被埋進了冰雪中。

“大人,咱們也回去吧。”近衛馮實搓搓手道,冷得直跺腳。

馮實是五短三粗身材,腦袋大肩膀寬,中間好像少了一截脖子,站在高大挺拔的蕭震旁邊,更顯得他矮小如墩,沒少被同營的士兵嘲笑。

去年蕭震在隊伍裏初遇馮實,對馮實也存了輕視之心。然馮實人矮,卻天生神力,祖上世代都是打鐵匠,朝廷征兵,馮實帶着親手打造的一雙鐵錘參軍,別的士兵畏懼匈奴鐵騎,馮實勇猛非常,一錘能砸死一匹匈奴好馬。

蕭震很欣賞馮實的悍勇,自此與其并肩作戰,結交為友。後蕭震憑軍功升任彰城千戶,提拔了馮實作他的近衛,兩人同住千戶府,如影随形。

“走吧。”蕭震估計這雪至少要下兩三天,留在軍營他也沒事幹。

馮實立即牽了馬來。

馮實乃江南揚州人,這是他來北方的第二年,再次看到雪,他還是忍不住喟嘆:“這雪真大啊,不像我們老家,下雪跟下雨似的,一下雪錦娘就罵人,嫌耽誤她做生意,我就勸她,天氣不好咱們就休息,我又不是養不起你,她說她就喜歡賺錢……”

馮實一邊回憶,一邊咧嘴笑,一口一個錦娘。

蕭震沒見過馮實老家的媳婦,但認識馮實這麽久,他根據馮實的敘述,腦海裏也有了錦娘的大概樣子,一個開包子鋪的江南小婦人,潑辣又嬌氣,把丈夫管的服服帖帖。蕭震曾笑馮實寵妻太過,有失家主威嚴,馮實卻道能娶錦娘是他的福氣,他心甘情願被媳婦使喚。

蕭震猜測,錦娘長得應該不錯,但馮實把錦娘吹得貌似天仙,蕭震不信。馮實無貌無財空有一身蠻力,一個貌美出衆又能賺錢養家的女人,怎會嫁給他?

一個滔滔不絕地回憶媳婦孩子,一個心不在焉地聆聽,不知不覺,兩人回了千戶府。

蕭震好酒,命小厮燙了一壺本地土酒,再炒碟花生米,與馮實圍在火爐旁對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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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壺酒快要喝完,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夾雜着女人的聲音。

蕭震放下酒碗,馮實離座剛要去看看,就聽門口有人尖聲大叫:“馮實,你給老娘滾出來!”

女人聲音尖細,隐約帶了哭腔。

蕭震皺眉。

馮實激動滿臉通紅,瞅瞅門外,難以置信地結巴道:“大人,那,那好像是我媳婦!”

蕭震微驚,揚州到彰城有數千裏之遙,倘若門外婦人真是錦娘,莫非揚州出了什麽事?

馮實才不管那麽多,撒腿跑了出去。

蕭震坐着沒動。

馮實小壯牛似的沖到千戶府大門,就見門口停了一輛騾拉的平板車,有個女人裹着厚厚棉被盤腿坐在上面,懷裏抱着同樣裹着被子的男娃,娘倆從頭到腳捂得嚴嚴實實,都只露出一張白白淨淨鼻子凍得通紅的小臉。

“錦娘,真的是你?”馮實撲到車前,做夢似的看看媳婦兒子,眼睛快不夠用了。

千裏尋夫,奔波大半年終于見到丈夫,蘇錦撇撇嘴,眼裏起了霧。該死的北地,怎麽這麽冷!

“你還知道出來,我們娘倆都快凍死了!”滿腹委屈在此刻發洩出來,蘇錦邊哭邊罵。

小婦人約莫十八九歲,生了一雙漂亮的丹鳳眼,細嫩嫩的臉頰凍得蒼白如紙,越發襯得那兩彎眉毛畫上去的一樣,烏黑纖細,扁着的小嘴兒飽滿嬌豔,好似剛洗幹淨的新鮮櫻桃。此刻她裹着暗紅色的棉被坐在紛紛大雪中,宛如一朵迎雪怒放的海棠。

再看她懷裏的男娃,四五歲的模樣,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安安靜靜地待在娘親懷裏,異常懂事。

這樣的娘倆,別說馮實,守門的侍衛瞅着都心疼!

“走走走,快進屋,炕上熱乎。”媳婦最怕冷了,馮實一手抱起兒子,一手去攙蘇錦。

“走不動,腳底都是凍瘡,沾地跟針紮似的。”蘇錦用袖子抹了一把臉道,不然剛剛她就沖進去了。

馮實聽了,鐵臂一攬,連被子帶媳婦一起扛到了肩頭。蘇錦老老實實的,顯然早就習慣了,馮實吩咐門房将車上的一堆行李送進去,他轉身往院子裏跑,左手抱兒子右手扛媳婦,輕松地就像扛了兩袋大米。

堂屋正對大門,蕭震一身黑衣站在屋檐下,默默地看着這一幕。

馮實樂呵呵道:“大人,我先回房了!”

蕭震颔首。

蘇錦趴在丈夫肩頭,身上裹着被子把臉都擋住了,聽丈夫喊大人,她艱難地拱出腦袋,只來得及瞥見一道足有九尺之高的魁梧身影。想到年初收到的家書,蘇錦想,怪不得丈夫誇蕭大人神勇,光這身高,就像有本事的。

思忖間,馮實扛着媳婦兒子進了後院的東廂房。

北地貧寒,千戶雖然是正五品的武官,但府邸也只有三進而已。前進是武器庫、蕭震處理軍務待客的地方,最後一進留給蕭震将來的女眷,現蕭震住二進的上房,馮實住東廂房。其實廂房本該屬于蕭震子嗣,只蕭震光棍一條,又不太重規矩,便随便安排了。

炕頭熱乎乎的,馮實三兩下鋪好被窩,蘇錦急慌慌摟着兒子鑽了進去,娘倆依偎在一起瑟瑟發抖。馮實心疼啊,急中生智,去前面向蕭震讨了半碗溫酒,捂在懷裏端到廂房,蘇錦哆哆嗦嗦的,一氣喝了大半,剩兩口給兒子。

喝了酒,娘倆漸漸暖和起來,終于不抖了。

馮實盤腿坐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盯着媳婦,久別重逢,媳婦雖然頭發淩亂,但臉蛋還是那麽好看,丹鳳眼櫻桃嘴。男人入伍從軍,一年多沒見媳婦了,如今嬌滴滴的媳婦就在眼前,家人重聚的喜悅過後,馮實不禁想幹點別的。

說實話,被丈夫這麽盯着,蘇錦也有點饞。

只是,兒子還醒着呢。

她嘆口氣,幽怨地朝馮實道:“今年開春,整個揚州都鬧旱災,咱們家算是有點錢的,一開始還能對付,後來流民亂竄燒殺搶掠,專揀孤兒寡母下手,我實在害怕,就收拾收拾細軟,帶着阿徹來投奔你,哪想到北地如此冷,我把镯子當了才有錢添棉衣棉被。”

馮實眼圈泛紅。那對兒镯子,是他攢了很久錢才給媳婦補的聘禮,媳婦可寶貝了,日夜不離身。

躺在被窩旁,馮實緊緊抱住妻兒:“錦娘放心,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讓你們娘倆過苦日子。”

蘇錦依賴地蹭蹭他臉,颠沛一路,又要防賊又要防劫色的,直到此刻,她的心才算真正踏實。

“既然千戶大人在家,咱們還是去拜見下吧。”休息夠了,蘇錦想起了禮數。

“不急不急,大人最體恤手下,你們凍成這樣,我去跟他說一聲,晚兩天也沒事。”檢查過娘倆腳上觸目驚心的凍瘡,馮實可舍不得讓他們再受苦。

蘇錦讓他去解釋下。

馮實戀戀不舍地穿鞋,冒雪去了前院。

蕭震生在北地,早就聽聞江南四季如春,因此也能理解蘇錦母子的境況,叫馮實安心照顧家人,不用講究虛禮。

馮實連連道謝。

晌午吃飯,馮實将飯菜端到炕上,蘇錦見桌上只有黃面饅頭、清湯清水的炒白菜,再餓也沒了胃口。阿徹沒娘親那麽嬌氣,撿起筷子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男娃舉止秀氣,若換身綢緞衣裳,說是富戶少爺也有人信。

兒子不挑食,馮實勸媳婦:“這邊冷,冬天只有白菜蘿蔔,你将就點。”

蘇錦掃眼屋門,湊到他耳邊問:“官府人家,菜裏怎麽沒點肉腥?”

馮實解釋道:“大人廉潔,從不收受賄賂,俸祿也大多用來給營兵添置寒衣了。”

蘇錦懂了,蕭大人與戲文裏的好官一樣,都沒錢。

“湊合吃點吧。”馮實讨好地替她夾菜,“看你都瘦了。”

蘇錦摸摸臉龐,勉勉強強吃了一個饅頭。

連續數月奔波,吃飽喝足,五歲的阿徹撐不住睡着了,馮實見了,湊過去摟住媳婦。

“晚上再說。”

蘇錦也想,但這不是自家,她一來馮實就半天不出去,蕭大人會怎麽想?

“行了,院子裏都是雪,你幫忙掃雪去。”眼看馮實賴着不肯走,蘇錦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馮實怕媳婦,只得乖乖去掃雪。

掃到一半,蕭震從前院回來了,見此意外道:“不急,雪停再掃也不遲。”

馮實呵呵笑:“等雪停了,我再掃一遍。”

敦厚老實的男人,既然他堅持,蕭震便不管了。

入夜,馮實先哄兒子睡覺,阿徹一睡沉,他熟練地往兒子耳朵裏塞兩團棉花,這才去找蘇錦。

上房,蕭震早早睡了,只是睡着睡着,突然聽到一聲怪叫。

蕭震生來耳聰目明,也正是憑借過人的耳力,他才在戰場上多次躲過背後的刀槍。

他睜開眼睛,黑夜中,那眼裏仿佛閃着寒光。

然後,他聽見了一個女子的聲音,蕩漾着飄進窗縫。

反應過來那是什麽,蕭震握拳,馮實這個婆娘,也太不知廉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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