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坐着驢車來蕭府的路上,蘇錦望着蕭震的背影想了很多,那時她覺得,蕭震連夜接她們娘倆來這邊避難,主要是因為他不放心女兒阿滿,但看見蕭震衣袍裏掉出來的香囊,蘇錦忽的冒出一個念頭,其實蕭震,也是關心她的吧?

趁蕭震呆住,蘇錦小手飛快地探進他左袖,将她親手繡的那個玉色香囊掏了出來,确認自己沒看錯,蘇錦仰面靠在他臂彎,舉高香囊咬牙切齒地問他:“大人既然敢貼身收藏我的香囊,為何又怕我知道?你有什麽可心虛的?”

蕭震臉龐僵硬,看眼香囊,他偏頭,寒着臉辯駁道:“香囊裏有護身符,我要出征了,白日才翻出來,無意落在地上,怕弟妹誤會,故……”

話沒說完,蘇錦一拳頭砸了下來,狠狠地砸在他胸口。

蕭震不疼,只是錯愕地看過來,卻見懷裏的小婦人鬓發散亂,烏黑的鳳眼裏淚光點點,倔強又憤恨地瞪着他:“裝,你還裝,你心裏分明有我!”

蕭震想反駁,薄唇剛動,她眼裏豆大的淚珠倏地滾落,沿着那白皙嬌嫩的臉蛋滑了下去。

想了半年的女人哭了,為他哭了,貝齒咬着唇瓣,似在承受極大的委屈,蕭震強迫自己不去抱緊她,卻再也說不出任何否認的話。

就算他想否認,就算他的臉比臘月冰雪還冷,蘇錦也不信了,她埋到他胸口,小手緊緊攥着他衣袍,壓抑不住地哽咽起來:“為何要騙我,我這輩子就主動對你殷勤了,你卻天天虎着臉,害我以為你真的嫌棄我,嫌我是破鞋……”

這是蘇錦氣他的地方,她的淚卻是為了他即将離開而流,為兩人未蔔的前路而流。如果蕭震早點承認,早點告訴她,至少兩人會有半年的恩愛日子共度,現在他要走了才露出痕跡,蘇錦一點準備也無,心裏全是酸全是怕。

扒開他胡亂披上的外袍,蘇錦一口咬在了他胸膛,別看小婦人沒他高沒他壯,兩顆小門牙卻有勁兒地很。直到口中傳來腥甜的血氣味兒,蘇錦才收了力道,恨他,又心疼他,嘴唇軟軟地貼着破皮的地方,憐惜地幫他止血。

她咬,蕭震疼,可他心甘情願,害她哭得那麽傷心,被她咬死他也無悔。

可蘇錦一抿,蕭震通身的肌肉瞬間繃緊,當即推開她腦袋,再一把拽起衣袍,語無倫次道:“弟妹……”

“你還叫我弟妹?”蘇錦兇巴巴地打斷他,仿佛蕭震再敢喊一句弟妹,她就再咬他一口。

蕭震沉默,試圖扶她一同站起來。

蘇錦賴在他臂彎,再次逼問他:“你實話實說,到底為何要騙我?喜歡我,卻嫌棄我嫁過人?”

蕭震皺眉,看着一側道:“我從來沒有嫌棄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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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錦愛聽,捶他的力氣都變小了,拳頭輕飄飄砸在他胸口,嗔怪道:“既然不嫌棄,那是為什麽?”

蕭震說不出口,蘇錦又捶了他一下,他才攥緊拳頭,別開眼道:“我不能對不起馮實。”

蘇錦動作一頓。

蕭震迅速扶她起來,然後退後幾步,背對蘇錦道:“弟妹很好,我管不住自己的心,但蕭某能給弟妹的也僅限于此,弟妹有何要求,只要弟妹開口,我都會全力幫你,唯獨娶你,蕭某不能做也不該做,否則将來陰曹地府見到馮兄,我無顏以對。”

蘇錦這才明白,他居然是因為馮實……

“可,馮實已經死了啊。”蘇錦喃喃地道,如果馮實活着,她自然也不會對蕭震上心。

蕭震沉聲道:“生與死,他都是我的兄弟,朋友之妻不可欺。”

蘇錦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時候不早,弟妹若無事,請回罷。”蕭震低聲道,“我還要早起,必須休息了。”說完,蕭震轉身走到內室門口,挑起簾子送客。

蘇錦心情複雜地看着門邊的冷臉男人。如果蕭震明日無事,她定要與他好好談談,可明日蕭震就要出征了,生死攸關,與其在此時為他添亂,不如等他回來後再細細分辨。

理理散亂的發髻,蘇錦朝一臉戒備的蕭震笑了笑,柔聲道:“好,弟妹就弟妹,我都聽你的。”

蕭震低垂的眼睫動了動。

蘇錦走過去,站在他旁邊,從袖口摸出一條泛舊的紅繩,上面串着一顆檀木佛珠,垂首道:“我爹我娘死得早,家裏但凡值點錢的東西都被我大伯父大伯母搶走賣錢了,那時候我太小,想攔也攔不住,到最後,身上就剩這根平安珠,好像是我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我娘去寺裏為我求來的,給我戴上後,我真好了,阿徹小時候生病,我也給他戴了這個,總算将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她聲音輕輕的柔柔的,仿佛說得是別人的事,可蕭震想象她當時的處境,忍不住心疼。

他是苦命人,蘇錦也是,父母都早早撒手人寰,丢下他們像野草一樣拼命地活。

“這個你戴上,算我借你的,等你回來再還我。”說完往事,蘇錦抓住蕭震手腕,要為他系上。

蕭震拒絕,背過手道:“這是你娘留給你的遺物,弟妹好好收着,我自會小心。”

蘇錦苦笑,不舍又憂愁地望着他:“你若不戴,往後你不在的日子,我就更睡不着了。”

蕭震無法拒絕這樣的她。

蘇錦笑了笑,拉出他結實的手臂,低頭,緩慢地用紅繩套住他手腕,再輕輕一拽,紅繩就緊了,像一圈紅紅的絲線,縛住了他。

蘇錦放下他手,人卻再次撲到他懷裏,緊緊地抱住他:“答應我,你一定回來。”

蕭震喉結滾動,右手擡起,卻在碰到她後背之前,又放了下去。

“好。”

他鄭重承諾,向她承諾。

這次不用他攆,蘇錦痛快地松開他,小跑着離去。

蕭震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黑眸望着她離開的門口,良久良久,直到徹底聽不到她的腳步聲了,蕭震才低頭,看手腕上多出來的她幼時戴過的平安珠。看夠了,蕭震慢慢扯開衣襟,伸手去摸她留下來的牙印兒。

這一口,實則咬在了他心上。

誓師過後,遼王揮軍南下。

按理說,他雖然受封遼王鎮守遼東,但遼東二十萬大軍的将領其實是受朝廷認命管轄,遼王并不是他們的主子。可話又說回來,天高皇帝遠,遼王這個皇子就是遼東的天,那些将領不敢得罪王爺,遼王平時又寬厚待人禮賢下士,鎮守遼東二十餘年,早已收攏了一大批人心,甚至早在遼王宣布清君側時,就有幾個遼東将領率軍呼應了。

短短一個月,遼東徹底成了遼王的地盤,二十萬大軍聚集在一處,遼王緊接着就去攻打北直隸。

然而也就是在山海關,遼王吃了他這次南下的第一個敗仗,山海關依山瀕海,連接長城,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天險,鎮守山海關的又是大周僅存的開國老将岑洪,老将軍老當益壯,穩立城牆,遼王幾次派兵攻打都無功而返,損失慘重。

吃了敗仗,軍隊士氣受損,遼王在軍營逛了一圈,計上心頭。

既然強攻不行,那就智取。

遼王故意修書一封給岑洪,派小兵去送,小兵“不幸”,被岑洪手下一個副将杜大德抓住了,杜大德拆開信一看,信中說的竟是遼王勸降岑洪,岑洪要求遼王與他十萬白銀,遼王一口應下,并與岑洪約定了開城相迎的時間!

杜大德吓出了一身冷汗,沒有将此事禀明岑洪,而是派心腹快馬加鞭将這封密信送往京師。

內閣首輔齊賢最先看到密信,迅速去與十六歲的惠文帝商議。

惠文帝得知岑洪有反心,龍顏震怒,命人捉拿岑洪押解回京。朝堂上有臣子為岑洪說話,懷疑這是遼王的反間計,惠文帝卻道證據确鑿,再加上首輔齊賢向來縱容惠文帝,帶頭贊同,惠文帝見支持他的多,馬上頒發了旨意,撤掉老将岑洪,改派大周素有英名的年輕将領李稷鎮守山海關。

李稷年輕氣盛急于立功,遼王佯裝不敵節節敗退,李稷親自帶兵追繳,追到一半,蕭震、霍維章各率五千人馬從兩側包抄過來,殺得李稷措手不及,拼了命地往回逃,遼王大軍緊追不舍,最後跟着李稷一起沖進了山海關!

山海關就此失守,遼王鐵騎如雄獅殺入羊群,雖然也有幾次敗兵,但總體還算順利地攻下了北直隸。京城的惠文帝急了,立即從各地調兵五十萬交給李稷抵擋遼王。李稷還是有些本事的,又是以多戰少,一部分軍隊正面迎敵遼王,一部分繞到遼王後方,重新奪回了失去的城池。

這麽一打,遼王不得不暫且退回山海關。

雖然遼王暫且退了,但遼王的能征善戰還是讓朝廷心有餘悸,首輔齊賢向惠文帝谏言,勸惠文帝派人去招降遼王。

惠文帝疑道:“他籌謀已久,豈會輕易投降?”

齊賢笑道:“遼王起兵,是因為秦王、晉王連續失勢,遼王為了自保不得已背叛朝廷,只要皇上承諾不會撤遼王的藩王爵位,遼王自會退兵。”

惠文帝面露不悅,三位皇兄勢力太大,他撤藩勢在必行。

齊賢明白皇帝的心思,低聲道:“皇上,欲速則不達,遼王悍勇,與其耗費大量兵力抵抗遼王,落得兩敗俱傷,不如先姑息遼王幾年,等遼王年邁過世,世子襲爵,既無震懾諸将威望,也無統兵之能,到那時,皇上再收拾遼王,豈不是手到擒來?”

惠文帝眼睛一亮,目光熾熱地盯着齊賢:“首輔好計謀!”

年輕的皇帝最是輕信,身邊人只要擺出一副大才之士的氣派,皇帝就信了,并由衷地折服。

齊賢撫須而笑,繼續道:“至于派去招降的使臣,臣有個學生,姓沈名複,尤擅口才,皇上若派他去,此事必成。”

惠文帝連朝廷大策都聽他的,更何況一個小小的使臣人選?當即應允。

齊賢領旨,一回內閣,便派人去傳在吏部當差的學生沈複,然後好好地囑咐了一番。

沈複恭敬地一一應下,低垂的桃花眼中,卻飛快掠過一絲嘲諷。

昏君,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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