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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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片天是墨染的綢緞,偶爾能看到幾顆星星,像點綴其間的鑽石。

片場內亮着幾盞燈,忙碌的身影游轉着。

演員們站在正中央,在有光的地方,沉浸于不屬于自己的人生。

阮祎坐在椅子上等候着,兩手揣在外套口袋裏,遙望着這故事步步邁向終結。

在女主選擇走向男主前,她需要明确自己的心意。這場戲由小妹來配合。

這段劇情發生在劇集的中段,但考慮到實際情況,被安排到了拍攝的後期。

女主和小妹成為了好友。小妹有着敏銳的性子,她發覺女主曾對男二動過情,便問她,為什麽沒有選擇男二。

在這幾場戲裏,男二只活在臺詞裏,無需出場。

阮祎得以在場外,從觀衆的視角,來觀看一段有關自己何以被放棄的剖白。

女主漂亮而優雅,舉手投足間滿是成熟的韻味。男二見證過她的青春,她紮着高馬尾拍畢業照,她初入職場,白襯衣被潑上咖啡,她在雨天流淚,漸漸地,她事業有成,成為獨當一面的女人。

她為許多人傾慕,為她的美麗,為她的成就,為她的堅韌,為她垂眸時不易捕捉的失神。

男二的命是她救回來的。他被壞心眼的孩子推搡,摔下了樓梯,他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所有人都被吓跑了。他側着臉,看到晚夏的陽光,老舊小區的牆皮剝落,他流了很多血。

他在等待死亡的過程中,等來了她。那時她剛滿二十一歲。滿腔熱忱,意氣風發。她陪着他,四處奔波,為他讨回公道。從此再沒有人敢欺負這幼失怙恃的孩子。

他也傾慕她,這是因為他見過她火熱的核心。她的赤誠正如那個晚夏,他盡可以靠近她,而不必憂心被灼傷。

她成為了他最大的秘密,他們是共同成長的,他追着她的腳步,中間隔着遙遠的十二年,足以埋葬一切的十二年。

在工作中受挫時,女主也曾得到過男二的關心。男二的愛是純粹清澈的,一眼即可看清。

她或許有過動心,卻不能勸服自己接受。

二十七歲,她事業的第一個轉折點,他甚至還未滿十六歲。

遺憾比戀慕更長。

“我的心,比我這副皮囊枯萎得更快。”

她擡頭看向無垠的夜空,她的美忽而變得脆弱。

太冷了,每念一句話,空氣中都會浮起白霧。

“有時我看到他的愛,都不免要陷入懷疑。對他的心動,就像一面鏡子,照見我的軟弱。我很失落,我看不到我們的未來。”

小妹将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膝蓋上。

“你把自己逼得太緊,誰又能把握一切?”

“我不知道。我有了錯覺,仿佛愛在消耗我的一切。”她在寒冬的月光下,一點點失去熱度,“我想象他正當年的模樣,那時我已經遲鈍得跟不上他的步伐。”

她為他流下了一滴淚,北風吹來,悲傷在頃刻間便了無蹤跡。

流光瞬息。

“我沒有哪一刻,比愛上他時更加蒼老。”

阮祎哭得不能自已。

不等導演喊卡,他匆匆地離開片場,逃進他的小帳篷裏,放肆地號啕。

他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不曾盡情地哭過。

他無端想到他關上的那扇門。他想到賀品安耐着性子說要陪着他。賀品安送給他的花,被他扯得七零八落。他打翻了那袋栗子。

他滿心的痛悔。他想到自己鋒利的言語。賀品安在他耳畔哽咽着呼吸。他沒有半分快然。

他忽然相信賀品安也擁有了如自己一般的情意。然而,他們站在命運所安排的位置上,注定無法有相同的表達。

縱使如此,他們仍煎熬到了一處,他們同享一種苦澀,多麽珍貴,多麽不易。

進組以來,阮祎對每個人都笑意盈盈。

他的崩潰把大家吓壞了。

可拍攝還得繼續。

制片姐姐來帳篷裏陪他。

“對不起,等會兒還得補妝。”他懂禮貌,耽誤了別人,總是習慣道歉。

制片輕輕地拍他的背,問他:“是不是壓力太大了?”

“沒有,她們演得真好。”

“小夥子挺入戲啊。”

“有點吧。”

“沒事兒,別傷心,導演臨時給你加了幾場戲,他會有一個好結局的。”

男二回到了老舊的小區。

在他填報志願的那個假期,女主因為工作變動,曾回來住過一陣。

他們坐在一起商量,在白紙上記錄勾畫,女主為他看了省外幾所合适的大學,他一概都說好。他自以為把心事藏得很深。

彼時,她用那張廢紙為他疊了一只千紙鶴,祝他鵬程萬裏。

這趟回來,又看到了那只寫滿大學名稱和數字的千紙鶴。

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拉着它的尾巴,牽動它的翅膀,飛啊飛。

驀地意識到了什麽,他小心翼翼地展開了它。

在那張廢紙的背面,藏着幾行娟秀的小字,是顧城的詩。

【你不願意種花

你說:

“我不願看見它

一點點凋落”

是的

為了避免結束

你避免了一切開始】

阮祎殺青了。

他回到空無一人的酒店房間,久久失神。

他好像忽然在這城市裏失了根。他漫無目的地出走,只帶了幾張紙鈔和他的小提琴。

他去曾經取過景的酒吧裏喝酒。今晚太冷了,酒吧裏也冷清得不像話。

他坐一把椅子,小提琴坐一把椅子。

喝多了,他就和琴盒碰杯。

制片姐姐跟他說,男二會有一個好結局。

他不明白。

男二在理解女主後,選擇了出國交換,在異鄉遙望天上的月亮。

這就是男二的結局。

制片說,金主給的意見,覺得男二也應有一個完滿的收場。

他于是猜到了這金主姓賀。

他沒有答應。

醉酒後的頭腦愈發不清醒,他一時分不清現實與表演,難免以為賀品安又要擅作主張地操控他的心神。

倘或男二和女主不能走到一起,便一定要去尋一個新的人來愛。

這不正是賀品安對他的期盼嗎?

阮祎醉醺醺地行在這座古韻十足的城市中。

他左搖右晃的,仿佛腳下踩的不是地磚,而是雲彩。

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江畔。

在這條路上,賀品安第一次主動牽起他的手。

他扶着護欄,不知想起什麽,一徑癡笑着,擡起手看,卻看到花莖在掌心留下的傷痕。

他不很标準地持琴,為波濤滾滾的江水,為遙不可及的愛人。

漫天的綢緞被劃開缺口,冬雪紛紛揚揚地落下。

賀品安心中記挂這頭,一了結公司事務,便匆忙地趕往F市。

原本是計算好了時間的。誰知忽而下起了雪,路上漸漸堵了起來。

等紅綠燈等得他心焦,無事可做時,便一次次地點開他的社交平臺。

在推薦視頻中看見了他。一個路人從旁拍攝的視角。

只憑背影就能認出他。

在跨江大橋上,他搖晃着拉小提琴,調子也忽高忽低。

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江對岸的霓虹燈映出一片溫軟的繁華。

這座城市迎來了入冬的第一場雪。

他演奏過那麽多聞名遐迩的曲子,賀品安卻只聽得懂一首。

為了這一首,他偷偷練習過無數遍。

因為他們有過承諾,而他信守承諾。

路邊的孩子咿咿呀呀地随着曲子唱道。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賀大家新年好。

——我們唱歌我們跳舞,祝賀大家新年好。

每個人都在拍手,都在歡笑。仿若風雪也能融入這熱鬧的氛圍之中。

而視頻下,被頂至首位的評論卻是:【他為什麽在哭啊?】

新聞資訊的通知橫幅從屏幕上方彈了出來。

——突發!一男子翻越大橋護欄跳江輕生,搜救緊急進行中。

頭腦忽地一片空白。

賀品安的雙手不可抑制地哆嗦着。後面的車接連不斷地按着喇叭。

喇叭聲,一串接着一串,震動耳膜。

腑髒之間傳來陣陣劇痛。眼淚在毫無察覺時落下。

他有種被遺落的空茫,心是被敲碎的石頭,血淚自裂縫處争先恐後地向外逃竄。

他想起那夜之後,他看到床上的血,在屋內無助地喊他的名字。

阮祎,阮祎。

他知道他靈魂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阮祎那裏。

區區時間不能奪走。

賀品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以全部的理智,扶穩了方向盤。

前路雪虐風饕,而他向風雪中去,再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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