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

91

阮恕跟賀品安只一面之緣,不過一二年前的事,故而對彼此的臉都還有些印象。他倆是因工作而産生的交集,談過生意,談的什麽已記不清了,總之沒有談成,熟絡程度僅止步于交換名片,且換過便丢掉了。誰也沒想到還能有再見面的機會。虧得阮祎。

當日,阮恕帶着黎淼,阮祎帶着賀品安,四人一齊吃了一頓飯,那場面別提多怪異了,連往日長袖善舞的小黎阿姨也使不出能耐來。只見阮恕面上閑閑地夾着菜,口裏卻夾槍帶棍,句句都朝着賀品安砸過去。

賀品安只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能應付的則四兩撥千斤,應付不來的就揣着明白裝糊塗。他也沒見過家長,更何況眼前是位與自己年齡相當的“家長”。他想着接了招便也好了,卻不想他這溜滑的态度更惹惱了阮恕,使阮恕以為他果真是個輕浮好色的富老頭。她想着自家的傻兒子被這人給蠱惑了,還受過那麽大的傷害,一時昏頭,更說不出什麽體面的話。

賀品安舀一碗黨參杞子紅棗炖雞,阮恕便說他身子不好,氣血不足,正該補補。賀品安夾一筷子素炒木耳,阮恕于是問他是否已有了補腎的需要。賀品安無法,在桌上掃看一圈,心想那麽就吃口拍黃瓜吧,眼神正落到菜上,誰成想,阮恕那張嘴竟比他筷子動得還快。

“哼,”她拿起餐巾紙拭了拭唇角,掀起眼皮,瞥一眼賀品安,又往別處看去,仿佛不經意似的,說出的話卻極具目的性,“這老黃瓜刷綠漆——”

這世上能治阮祎的人不多,這一桌上已坐了兩位重磅級的,坐在他倆之間,阮祎大氣也不敢出,只覺得不如當場死了算了,他一再地用袖口擦着額角的汗,可憐兮兮地望着黎淼。

好一陣,待到阮恕終于罵不出什麽新的角度,黎淼才見縫插針地提出今天就吃到這兒。阮祎也伸手去握媽媽的手腕,輕輕地晃了晃。阮恕見阮祎的身子朝她這兒偏來,并沒有膩着賀品安,這才肯停了戰火。她叫黎淼拿着她的手機去結賬,卻聽說賀品安剛借着出去方便,已經結過了,頓時氣得後槽牙都咬得吱吱響。于是當着那人的面,轉頭就去找黎淼說,禮尚往來,之後我們找找門路為賀先生買一具鹿鞭送去。

分別後,她帶着阮祎回家路上,才從怒火中回過神來——送什麽鹿鞭!真叫那王八蛋服下去了,像要給他加油鼓勁似的!

飯桌上,她尚且還能保持表面鎮定,到家時卻像要氣昏了。阮祎過來找她說話,她哪管那麽多,拿起阮祎的手機,就叫他聯系賀品安,跟賀品安斷了。阮祎當然不肯。

為這,阮恕還在家鬧了兩天絕食。阮祎扒着門縫苦苦地叫媽媽,她心軟,又問他斷不斷,他還說不能斷不能斷,阮恕恨恨道,那你就跟他過去吧!她一面罵,一面覺得不值,因此這絕食只白天絕,到夜裏餓得心慌時,照舊出來吃兩口。

等到周一,阮恕去公司上班時,卻發現姓賀的已經在前臺等着她。

“我們談談。”他說。

阮恕斜睨了他一眼,想起她接阮祎出院時,阮祎說那晚下了一場好大的雨,她想起阮祎的檢查單,他的遭遇變成傷口,變成白紙上一段冰冷的描述。

此時阮祎不在場,她再不能壓抑心中的憤恨。她很明白,這世上沒有人能超越阮祎在她生命中的分量。阮祎正是從她的生命中走出。她陪他長大,看他遠去,一雙眼緊緊地望着,有時她甚至會想,她愛護阮祎也許只是出于自保,因為阮祎的疼正如她的疼,她怎麽舍得讓阮祎受傷。

她從賀品安跟前走過,罵詞在嘴裏,本不要講的,卻被怒氣沖了出來。

她罵他:“畜生。”

直到走進電梯,阮恕的手指還在發抖。電梯門緩緩地關上,她看到賀品安低着頭,肩膀也垂了下去,看不清他的神情,卻也知道那不是惱怒或得意的樣子。怎麽?難不成這兩個人還真的在談情說愛不成?二十歲,阮恕想到這裏,就感到遍體生寒。她看着電梯上行時跳動的數字,一時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麽,不知自己想要得到怎樣的結果。

阮恕以為那樣罵過他,那人一時半會不會再主動招惹。誰知那天以後,賀品安幾乎每天中午都要來公司點卯。他自個兒帶着午飯來,跟前臺和保安都混了熟臉,來了也不為別的,只為等阮總得空了聊兩句。

白天被賀品安煩着,晚上回家了還得聽阮祎絮叨,這麽過了大半個月,阮恕忍無可忍,跑去了黎淼家裏。原本黎淼初見賀品安時,也是跟她同一戰線的,卻不知什麽時候被策反了,半夜躺床上,黎淼一開口竟還是為了那倆貨說情。

阮恕被磨得神經麻木。如一種習慣,賀品安再出現在公司裏,她也見怪不怪,看久了,似乎也覺得他沒有先前那樣面目可憎,也并不是三個頭六雙眼八只腳。

她聽過太多他們所說的話,漸漸由碎片拼起了事情的始末。她承認自己在遇到黎淼後,對生活有了許多新的看法,其中一點便是及時行樂——倒不是說為了享樂要不顧一切了,而是她深切地體會到人世間寂寞恒常,而知心難得,歲月蹉跎蹉跎便過去了,如此比較,萬千顧慮倒顯得多餘了,畢竟旁人的閑言碎語是計較不完的,等真到了灰飛煙滅的那天,這輩子快不快活只有自己知道。

縱使她對賀品安仍有諸多不滿,到底還是選擇了從內部瓦解自己的成見。

她想,她跟黎淼也一樣的驚世駭俗。她破罐破摔地想,阮祎既已經是個喜歡同性的男孩了,若有人為此接受不了他,那人又哪裏會管他喜歡的同性是二十歲還是四十歲呢?

歲末時,處處是忙碌。

阮恕知道賀品安那行兒也不輕松。他仍是中午匆匆地來,這回卻正巧碰見了下樓的阮恕。

阮恕故意說:“你沒有工作嗎?”

誰知賀品安立即便從兜裏摸出一張名片給她。阮恕看了一眼,到底還是接下了。

“有班上就別天天來我這兒亂晃了。”

賀品安聽着她的數落,心裏也無一絲怨怼。易地而處,他不見得能比阮恕表現得更寬宏。他把人家聰明漂亮的兒子拐走了,人家不樂意,那是自然的。

這樣想着,又聽她說:“趕緊把手頭的事情忙完,等過年一起吃個飯。”

他一愣,那麽大個人,竟和孩子似的無措,兩手在身前交疊着握一下,又放開。

他說:“好,好,謝謝姐!”

“那趕緊走吧,還真準備留我這兒等過年哪?”

“走,現在就走了。”

他腦袋還是蒙的,匆匆地往門口走幾步,又轉回來。他嘴巴動一動,偏說不出什麽動聽的話。

長久以來,他找不準自己在阮祎身邊的位置。可當他開口說出這話時,卻無疑是以阮祎伴侶的身份。他的無措由此消散了。

面對阮恕,他堅定而真誠道:“這陣子我思來想去,我發覺我能承諾得太少。但我盼着你能相信,我們是一樣的。你所擔憂的,此前我已經擔憂過無數次。可恨人生總不能受擔憂的控制。我因此做下了這個決定,現在我也把它承諾給你。他是自由的小鳥,我做不來銅牆鐵壁囚着他,他只管往外飛,也許會淋雨,也許會跌跤,但我願意這麽陪着他,照顧他。誰對他好,我心懷感激,誰傷害他,我也必定要去找人算賬。這就是我對他的感情,我想你會明白。我不把他當作路過的風景,倘若他信任我,我願意給他一個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