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 36

冬天的風很幹燥，刮得人的皮膚生疼。秦烨磊跑出了家門，汗水從他的發絲上落下，他抵在一顆大樹下氣喘籲籲。手裏習慣拿着的寶貝相機消失了，他有些不習慣地看着自己的雙手，忽然想起父親的臉，猙獰恐怖。

還有母親那一句“垃圾”，擊中了他的內心。

夢想？那是什麽？

好像那種東西根本不屬于他。

他的父母把他當成累贅，從小就不喜歡他。可再不喜歡，他也是留着秦家血肉的孩子，他們會定時提醒他，他将來必須得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他日後一定要肩負起秦氏家族。

可是家族什麽的，好像離他好遠。

他好迷茫！

秦烨磊還記得他讀幼兒園的時候，因為他是秦家的獨子，身邊每個孩子都被父母告誡，不要得罪他，不要和他玩，不然會弄傷他。周圍的人帶着小心翼翼的讨好與虛僞的假笑，一切都是為了巴結根本不在乎他的父母。

好可笑！

後來，他們知道他的父母從來不管他，就在也沒有人願意搭理他了。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張小桌子，一個人上課，一個人吃午餐，一個人睡覺。

直到他的新同桌石磊出現，唯一一個願意坐在他身旁的孩子。

石磊很兇，卻不敢當着老師的面吃零食，不然會被家長罵，他會把零食放在秦烨磊書包，讓秦烨磊替他被黑鍋。

反正秦烨磊家人不管他，無所謂了。

兩人熟悉之後，懦弱的秦烨磊成了“孩子王”石磊的小跟班，會替他背黑鍋，會替他寫作業，會替他撒謊，還會替他被老師罵。

只要有人陪着就好，秦烨磊當時是這樣想的。

所以他從幼兒園開始就習慣把自己最喜歡的玩具，辛苦思考得來的作業，和考試試卷通通都上繳給石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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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的一幕幕像攝影回放一樣，在秦烨磊眼前飄過。

從幼兒園到高中，忽然定格在一個男人身體，粗狂的外表，細膩的心，一絲不茍的衣衫，手裏一個擦得發亮的攝影機。他的眼眸帶着不舍，卻不得不離開呆了四年的學院。

從小到大唯一最喜歡的一個老師，只有他會鼓勵他完成自己的夢想，只有他會耐性傾聽學生的內心。但在自己說完“老師都誇我很有天分，有興趣的話可以往這方面發展。”這句話後，已經被校長勒令收拾被褥回家了。

秦烨磊在這個世界到底算什麽？

一個多餘的人嗎？既然是多餘的，為什麽又要讓他生活在這個世界。

昏暗的天籠罩着昏暗的地，四周一片昏暗。

忽然街邊兩旁的路燈都亮了，影影倬倬的人從他身旁走過。沒有什麽支撐着秦烨磊站着，他順着大樹緩緩地滑在地上，頭埋在膝蓋上。

眼角很幹涸，心裏卻是濕潤的。

閉上了眼睛，他沉默着，黑暗的世界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耳旁響起了一個甜美的嗓音：“今年快下雪了吧！”

“你要不要溫暖的雪？”

憨厚的響聲讓秦烨磊慢慢地擡起頭，路燈照得他的眼睛有幾分不适應。等他重新适應了以後，他看見穿着白色情侶毛衣的小情侶沿着街邊的小道緩緩地從他身旁走過。

他們誰也沒有發現他。

就像有光的地方就會有黑暗，可光明永遠都看不見黑暗。

少女靈動的眸子看向街邊的小店鋪：“好口渴。”

少年咧着嘴巴呼哧呼哧地跑進小店鋪，買了一杯奶茶，緩緩地吸了一口，再遞給少女。少女怒瞪着他：“你喝過的？”

“你心裏不平衡嗎？”少年十分震驚：“要不你喝一口，我再喝一口？”咧嘴傻笑道：“這樣我們誰都不吃虧了。”

雖然樣子十分不情願，可少女到底還是喝了，而且把一杯奶茶全部都喝完了。

少年哀嚎一聲，扁着嘴，很不情願的樣子：“你還沒有給我喝一口。”

少女按着少年的肩膀，逼迫他半蹲着，然後去撸他的二哈毛，笑着說：“阿磊乖乖！阿磊乖乖！”

少年就這樣半蹲着步子，摟着少女的腰肢，嘴裏咧出一個二哈式的傻笑。

曬恩愛的少年少女被街邊的路人關注着，然而忘情的少年少女壓根就不在意。

少女吸了一下鼻子：“石磊謝謝你，陳海聲都告訴我了。”

少年的臉色變了一變，忽然想起他送給未來大舅子的車，耳根有些紅：“那個……”聲音放低了音量：“是我送給大舅子的。”

頹廢的秦烨磊慢慢地站起了身，大手靠着樹上。他忽然想起年幼時，石磊奪他玩具的時候。他記得那個玩具是離婚三個月後的媽媽終于想起了他，從很遠的一個地方拜托一個叔叔給他帶回來的。巴掌大的白色飛機，插着薄如蟬翼的飛機羽翼，好像蜻蜓的翅膀，在陽光下特別漂亮。

同桌小石磊一看這個玩具頓時就喜歡上了，小手捉住薄如蟬翼的羽翼，大大的眼睛寫滿了驚奇：“這個我要了。”

秦烨磊把飛機奪了回來藏在身後，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不……不行。”他當時很怕會失去唯一的朋友，可他也喜歡這個飛機。

從來都是逆來順受的秦烨磊第一回動手反抗，他這個不善意的舉動激怒了“孩子王”石磊，兩人當場争搶了起來。

等幼兒園老師趕到的時候，玩具飛機的兩片羽翼被石磊抓在手心，并且朝老師控訴秦烨磊搶他的東西。

在他心裏，秦烨磊的東西就是他的東西。

秦烨磊敢跟他搶，就是秦烨磊的不對。

有鼻有眼的描述讓幼兒園的老師相信了一個幾歲大的孩子，把飛機判給了石磊。秦烨磊很難過，躲了石磊幾個小時，當他決定要把這件事情忘記，要好好地做石磊小跟班的時候。他忽然看見滿不在意的石磊随手把他的玩具扔到了垃圾桶裏，還很文明地蓋上了垃圾桶的蓋子。

老師在誇獎他：“阿磊好聰明啊！沒用的垃圾就該扔了。”

幼兒園老師口中的“垃圾”與媽媽口中的“垃圾”相重合，秦烨磊倚靠在行道樹後，路燈很亮，可他的身體被行道樹擋住了。

世界的光明照不到他心中的黑暗。

12月24日是一年一度的西方平安夜，也是石磊的生日。為了慶祝新鮮出爐的小情侶，石磊在自家的酒店要了一個很大的包廂，請了所有的好兄弟來替他慶祝。

幾個少年很開心，一杯一杯的酒下肚，連氣都不用緩。

“今晚不醉不歸！”石磊咧嘴高高舉起杯子，朝安樂融所在的方向舉了舉。

少年少女們起哄：“親一個親一個！”

盛情難卻下，石磊高高興興地牽着女朋友的手，當衆親了一口。松開女朋友紅紅甜甜的唇時，往空中嗅了一口空氣，仰頭傻笑：“好香啊！”

衆人哄笑了一會兒，又是你灌我，我灌你，灌着喝酒。有幾個女生由于天色太晚已經回家了，安樂融看了看自己的表，想着不能太晚回家，可看石磊喝得高興，便安靜地坐到一旁，等着。

“樂融，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秦烨磊一頭小卷毛被彩帶噴得五顏六色，有着莫名的喜感。

安樂融笑了笑，背起書包：“麻煩你等等我。”她小跑過去告訴石磊她要先回家，臉色紅潤的石磊腦子一片空白，只舉着酒杯跟她說：“喝！”

安樂融嘆了一口氣，就讓莫伸義帶話，可兩人是一丘之貉，喝得連自己姓什麽都不知道。無奈下，安樂融只得拿石磊的手機，給自己發了條短信。

石磊：回家啦！

安樂融：明天再找你算賬！

安樂融背着書包走出房間大門時，沒有看到秦烨磊，眸子眯了眯，打了一個飽嗝，雖然沒有喝多少酒，可心裏高興還是灌了一瓶。

“樂融！”身後響起秦烨磊的聲音，安樂融剛轉頭，就見那張白皙的臉勾出了一個詭異的弧度，她腦子還沒有反應過來，身後一雙手就拿着白色的手絹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的呼吸很沉，眼皮子很重，慢慢地瞌上了眸子。

過了平安夜就是聖誕節，清晨的寒風很冷，石磊昨夜下了死命令，不許服務生進來包廂。他和一群兄弟睡得頭暈腦脹，可再脹，見到身旁那個黑色的小書包時，腦子也嗡地一聲炸了。

石磊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樂融，安樂融——”石磊的嗓音滿是惶恐驚慌。

被石磊掀下沙發的夏聽風幽幽地醒來，渾身酒氣蓋住了他身上好聞的檸檬香，揉揉腦子，他昨天充傻裝愣，躲過了不少酒，腦子也沒有其他少年這麽空白。他蹙眉想了想，阻止石磊亂翻亂找的舉動：“樂融昨晚被秦烨磊送回去了。”

大大喘了一口氣的石磊，翻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叮鈴鈴的鈴聲從手機裏面傳出，也從隔間傳出。

石磊的大腦瞬間就懵逼了。

夏聽風挑了挑眉，沖入了隔間。酒店的VIP總統套房有獨立的隔間供人休息，被屏風和砂質布料的窗紙擋住。

他入目就是笑得一臉詭異的秦烨磊，還有躺在秦烨磊身旁閉目睡覺的安樂融。心口那點火苗越燒越旺，他一個箭步就沖向秦烨磊面部，揚拳給了他一拳：“混賬！”

巨大的噪音讓安樂融幽幽轉醒，她第一時間就看到夏聽風着急憤怒的面孔，沒有往日的如沐春風，然後腦子有些懵了。尤其是對上石磊的雙目，竟然有前所未有的心虛。

她蓋在溫暖的棉被下，旁邊挂在赤膀露肩的秦烨磊，她認真檢查身上的衣服，确定沒有被人動過的痕跡，心裏松了一口氣。

石磊把愣愣的眼神從安樂融身上轉移到秦烨磊身上，額頭的青筋凸起，他不受控制地朝秦烨磊揮了幾拳，并且專往他臉上揍，揍得他鼻青眼腫。

當石磊提着秦烨磊的衣領把他吊起來時，安樂融的手機又響了起來，她見到來電人，急急忙忙地接了一個電話。

石磊額頭的青筋暴怒，松了手，看着秦烨磊順着床沿滑下地：“你他媽的，到底是怎麽回事？”

安樂融把眸子看向秦烨磊，具體怎麽樣，她也不太清楚，揉了揉額頭的太陽穴，看着石磊：“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兒……”

她後面的話語沒有來得及說出來，而石磊也不想聽了。好兄弟跟最喜歡的女人還在他生日的那一天躺在一起什麽的，這輩子都會是他的噩夢。

他轉頭就跑。

好想忽然就瞎掉。

好想什麽也看不到！

好想所有的一起都是夢！

“哈哈哈哈哈哈！” 秦烨磊忽然仰頭就笑，笑得淚水都要留出來了：“哈哈哈哈哈，石磊你終于品嘗到這種滋味了。”

“閉嘴！”暴怒中的夏聽風一腳踩上他放在地上的手。

秦烨磊的臉色還挂着笑容，只是那笑不複以往的腼腆呆萌，不顧一切的報仇讓他的笑扭曲了：“夏聽風，你是不是喜歡她啊！”他斜睨了一眼安樂融，舔了舔唇：“味道還不錯，你要是喜歡二手……”

“混蛋。”夏聽風渾身的細胞都在叫嚣，如果他昨天晚上叫住安樂融就好了。

“夏聽風……”安樂融緊緊攥住他的大手，臉上挂着滴答滴答的淚水。

夏聽風心裏咯噔一下。安樂融說：“我昨天晚上沒有回家，我爸爸為了找我，出車禍了，快帶我去醫院……”

“求你了……”

一個小時後，吹着寒冷冬風的石磊走着走着就到了舊民居，他知道安樂融不希望自己的父母知道她早戀，所以他就坐在沾滿了灰塵的樓梯口上靜靜地等着。

又過了一個小時，安樂融還是沒有回家，腦子蹦出今早秦烨磊光膀嘚瑟的樣子，石磊心裏一股無名火直沖入腦門。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發現昨天自己給安樂融發了條短信，還收到她的回複。

“回家啦！”

“明天再找你算賬！”

他強顏歡笑了一會兒，搓了搓手心，暗暗給自己打氣，縮了縮胳膊繼續等着。

充滿消毒水醫院，滿天滿地的白，仿佛在宣告某人的離開。安樂融靜靜地坐在角落裏，眼睛的淚水控制不住流了下來，她身後寫了三個大字“太平間”。

安國天的遺體已經送進去了，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樂融！”安樂天蹲着他旁邊，剛毅的少年面孔同樣很悲傷，他哽咽着：“這不是你的錯，爸爸不會怪你的。”

安樂融“哇”地一聲大哭了出來，鑽到哥哥的懷裏，渾身顫抖着。

如果她昨天能早點兒回家就好了。

安樂融從來沒想過她有一天能見到爸爸極少提起的爺爺還有名義上的“奶奶”。這些很陌生的字眼，讓她難受的心更加難受了。

記得爸爸說過，爸爸的媽媽臨死前很希望能見過爸爸的爸爸，可是她最後也沒有見過他。

安樂融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樣想念他的爸爸。

而這個答案，安樂融永遠也不知道了。

心高氣傲的白樂從農村出來的，憑着一股不服輸的勁兒考上了大學，嫁了個跟她一樣努力的大學生，她一直夢寐着能過好日子，能離開舊民居這個窄小擁擠的地方。

然而她能離開這日，卻失去了人生最重要的丈夫。

如果可以選擇，她願意一輩子呆着這個地方，跟兒女丈夫一輩子。

望着陌生的地方，望着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安樂融心裏是前所未有的迷茫。她的夢想很簡單就是能掙錢，掙很多的錢，然後給爸爸媽媽買一間大房子，一家人高高興興的。

安太太見母女三人都沒有開口，她心裏說不出的感受，勉強地笑了笑：“我們接到通知的時候，請了做好的大夫，可惜……晚了！”

安爺爺歉意的眸子看向白樂：“節哀吧！”

陌生的話語，如同死了一個陌生的人。也許對他們來說，冷冰冰的躺着永遠不會回來的人，真的是一個陌生人。

白樂母女三人依然沒有開口。

兩個老人坐不住了，喝了一杯白開水就離開了。

安爺爺說：“我只有國天一個孩子，往後我的東西也是留在他的孩子。”慈祥地看了眼安樂天，遲疑了一下說：“等辦好了國天的喪禮，樂天就到我的公司實習吧。”

他們相互攙扶着走出大門時，安樂融忽然站起來問他們：“你們後悔嗎？”

兩個老人回過頭來，看向泣不成音的母女三人，目光黯淡。安太太說：“我後悔了，對不起。”

“嗚嗚嗚嗚嗚！”白樂終于控制不住讓淚水如決堤的洪流般奪眶而出。

她多年壓抑在心的困惑随着丈夫的離世，終于大悟。

原來她一直擁有最好的。

只是她想要得更多。

心裏的不甘，多年的拼搏，永遠的碌碌無為，她被困苦的生活磨去了菱角。

其實，她想要的并不多。

可惜時光再也不能重來了。

華貴的房子沒有了他，又有什麽用。

漆黑的四周被一閃一閃的路燈照亮，身旁的手機響了又停，一遍又一遍循環着，成為少年孤獨背影音樂。

他目光沒有瞳孔也沒有焦距，靜靜地看着眼前腳底下的碎片。

——一臺被砸得稀巴爛的攝影機。

沉悶的腳步聲迎面而來，少年沒有焦距的目光擡了擡，見到來人笑了笑：“揍不夠嗎？”他指了指自己被打腫的臉頰：“往這裏打啊！”

“你以為我不敢嗎？”夏聽風目光柔和：“我只是怕髒了我的手。”

“呵呵哈！”少年仿佛聽到了什麽好聽的笑話，低着頭就這麽看着夏聽風踏過他的攝影機，俯身靠近他。

少年鼻青臉腫，認命地閉起眼睛：“要打就快打，你耍什麽帥。”

“樂融她……”夏聽風嗓音低沉，讓秦烨磊一下子睜大了眼眸。

兩人大眼看小眼，看了一會兒，夏聽風低沉的嗓音從喉嚨宣洩而出：“她父親去世了，就在昨夜。”

秦烨磊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說什麽？”

“樂融從來沒有夜不歸宿，昨天一夜沒有回家，她爸爸出來找人的時候，出了車禍。”夏聽風的嗓音低沉動聽，在漆黑的夜色中尤為清晰。

秦烨磊的臉瞬間就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