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我覺得你不在乎我
翌日, 九郡主有些不太習慣地醒了過來,揉揉眼,打哈欠。
雖說她沒有認床的習慣, 睡姿也普普通通, 可畢竟是第一次和心上人同床而眠, 昨夜輾轉反側幾近淩晨才睡着。
她睡不着的時候特地偷聽了隔壁人的動靜, 少年從頭到尾都沒翻過身, 一直一直保持同一個動作,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她都沒聽見他翻身的動靜。
九郡主睡得有些不安穩, 她總覺得和少年這樣睡在一張床上有點奇奇怪怪的,可是又說不上來具體哪裏奇怪。
正常人會這樣一起睡嗎?肯定不會啊, 可他們這是特殊情況,可以稍微體諒一下下的。
她歪頭朝裏面看去,隔壁被子是空的,少年已經起床了,她伸手摸了摸,涼的, 他起床很久了。
他是睡不着所以起得早, 還是昨晚睡得好才起得比較早?
九郡主突然對此湧起莫名的求知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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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正坐在船尾釣魚,魚線斜斜挂進海面,随着船只前進的方向而在水面上割出淡淡的波紋。
他有些心不在焉,也知道這樣釣魚根本不可能釣的上來魚,卻依舊固執己見地如此釣魚。
他困頓地打了個哈欠,海面的晨風吹得他一會是清醒的,一會是困倦的,可一閉上眼又全是九郡主昨晚躺在他身側的模樣。
粉色的被子, 微微泛紅的臉,乖乖閉着的眼睛,偶爾用鼻子呼吸時覺得不舒服而張開的嘴唇。
睡熟之後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夢,甚至不自覺地朝他的方向哼唧着挨了挨,很努力地将腦袋埋向他頸窩。
淺淺的香味仿佛一瞬間擴大無數倍,他僵着身體一動不動,卻沒有半點不适,只感覺她呼吸撩過的地方逐漸發燙,一整夜,一整夜都是這樣艱難地熬過來的。
也許不應該這樣折磨自己。
她倒是睡得香。
少年擡眸遠眺蒼茫海面,有點陰郁地揉了揉眉心,整個人蔫不拉幾的,背影瞧着很有幾分疲憊的蕭索。
有路過的船工忍笑地問他可釣着魚,他懶散說快了,船工們沒有戳破他這樣鐵定釣不着魚,反而善意地鼓勵他。
少年其實覺得有點可笑,卻無法當真笑話這些人對他發自肺腑的善意,倒不是他良心發現,而是他忽然想起來,倘若對這些人的善意給予冷笑,就等于是笑話阿九對他的善意與偏心。
他可以将這世上的一切都踩在腳下碾磨,唯獨有關阿九的,一丁點也不可以輕視。
想到這,他拎着魚竿一動不動地盯着海面。
阿九昨晚不知道是不是開啓了什麽新思路,對他竟然抱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希望,比如說她竟然覺得他會将周不醒當成朋友。
少年冷漠地收起魚線,從船尾跳下來。
早飯時,打着哈欠的九郡主拉開椅子坐在少年身邊,還有點困,主動将腦袋伸向少年。
對面的周不醒和宋長空不解地瞅着她想幹嘛。
少年嘴裏叼着吃了一半的包子,自然地擡手整理她頭發,順便給她簡單編了一股辮子,最後将她的紅玉發飾和耳飾取下來,含糊地說:“這個顏色不搭你今日的衣裳,吃完飯回去換一個。”
她便高高興興地任由他摘了發飾,從他面前的碟子裏拿了個肉包子,又伸着腦袋嗅了嗅他碗裏的粥:“你怎麽喝的甜粥?”
廚師說他身體虛弱,多吃甜的有力氣,非讓他喝甜粥,甚至還給他準備了不少飯後甜點。
少年将只碰過一口的粥推向她:“你想喝?”
她一點也不介意地拿着勺子舀了一口,舔舔嘴角:“太甜了,阿月,真的好甜。”
甜得有點齁,她只好多喝了兩口自己碗裏的白粥壓下那股子沖嗓子的甜味。
對面看他倆喝粥都看飽了的周不醒和宋長空牙酸地別過眼,默默喝了口自己碗裏的粥,酸的,哼。
少年也覺得碗裏的粥實在太甜,喝不下去,瞅見九郡主碗裏的白粥,目光凝住。
九郡主渾然不覺他打起自己碗裏白粥的主意,她拿着幹淨勺子舀了勺鹹菜準備攪白粥裏拌拌,一坐下卻發現自己的粥碗被他拿了過去。
他一口悶了他碗裏的半碗甜粥,抿着嘴角,波瀾不驚地将她的白粥倒了一半進他碗裏,混合着攪拌碗裏的甜粥,低頭嘗了嘗,沒那麽甜了。
少年鎮定擡眸。
九郡主震驚地拿着勺子指他:“你搶我的粥?”
“你不是也喝了我的粥?”他心安理得道,“你若是喜歡,一整碗都給你。”
九郡主發現拿勺子指人不禮貌,放下勺子後又默默将剩下半碗白粥扒拉回自己面前。
算了算了,不跟幼稚鬼斤斤計較。
少年喝完粥,轉而看向對面的周不醒:“周不醒。”
周不醒警惕地擡頭:“幹什麽?你一叫我名字我就知道沒好事,你先別說,給我點時間讓我吃個飽飯,死也要做個飽死鬼——”
他狠狠吸了口氣,又往嘴裏塞了個肉包子,最後才鼓着腮幫子含混不清地說:“好了,你說吧。”
少年掰了一塊脆餅,一臉淡定道:“我們是朋友?”
周不醒:“???”
周不醒:“!!!”
周不醒吓得一口噴了嘴裏的肉包子,正好飛空掠過早飯桌,一股腦彈到少年碗邊。
少年緩緩地、緩緩地擡起眼,目光如刀落在對面周不醒的臉上。
氣氛危險地凝滞住。
周不醒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滿臉都是“我他娘是幻聽了還是他娘的幻聽了”。
他旁邊的宋長空比他好不到哪裏,少年說話時他正在喝粥,一聽這話,驚悚到一口粥卡到喉嚨堵住嗓子,他嗆得眼淚直流,扶着桌子狂咳嗽。
一桌子四個人,兩人冷靜如常,兩人瘋了似的猛咳嗽,一時間,船上充滿此起彼伏的咳嗽聲。
少年轉眸看向憋笑憋得滿臉紅的九郡主。
九郡主壓不住嘴角的笑,只好悄悄拿起兩個肉包子一邊一個擋住眼睛,同時低下腦袋用牙齒咬住粥碗,慢慢吸了口粥。
少年拿起筷子,慢條斯理夾了個煎餃,一個給九郡主,一個留給自己,靜默片刻後,輕聲說:“給你們一頓飯的時間互相告別,等我吃完早飯,我就殺光這船上的所有人。”
于是九郡主再也憋不住笑出了聲,笑到趴在他胳膊上,害得他甚至不能好好吃飯。
·
因為少年這一句“朋友”,周不醒接下來一整天都處于坐立不安的狀态,他總覺得阿月随時随地準備暗殺他。
宋長空嫉妒死了:“為什麽我哥突然這麽說?為什麽?他都沒和我說過這種話,他甚至都沒叫過我一聲弟弟!你是不是偷偷給我哥下什麽藥了,周不醒你竟然給我哥下藥?”
周不醒:“???”求你清醒點好嗎?這種好事送給你我一點也不想要!太吓人了!
于是這倆因為這件事而在船上再次追逐打鬧起來,從船艙追到船頭,從船頭追到船尾,周不醒只差爬到船帆上指天發誓自己什麽都沒做過。
九郡主覺得少年今天早上這一出是個進步,為了表示對少年邁出那一步的贊揚,她從倉庫裏翻出來一堆東西,最後拿着圍棋把剩下三個人喊過來下棋。
“我剛剛發現光下圍棋太無聊了,而且圍棋下起來好慢,我們來玩點簡單的吧。”
周不醒瞄了眼她旁邊困得昏昏欲睡的少年,确定他吃飽之後就沒了殺心,稍稍放下吊起的心,随口問:“怎麽個簡單法?”
九郡主把圍棋擺上桌,幾人盤腿坐在塌上,她拿着黑白子走了好幾步說:“這樣吧,我們拿棋子在棋盤上擺着玩兒,四個子連成一線就算是贏了。”
“四個子?這還不簡單?”
“那就五個子?不然六個子也行,反正誰先連成一線誰贏。”
周不醒本性暴露:“贏了有沒有什麽好處?”
九郡主從少年袖子裏摸出來兩枚銅錢壓在桌上:“一局兩枚銅錢趴。”
“那也太少了吧,一寸光陰一寸金你聽說過沒?時間就是金錢啊小郡主,兩枚銅錢也太少了。”
“周七兩,你要是覺得少呢,可以壓二兩銀子呀。”九郡主笑眼彎彎,“我們不介意的。”
周不醒介意。
于是他們便以兩枚銅錢做賭注下起了六子一線的棋——五子一線太簡單了,下着下着又覺得光壓銅錢沒意思,周不醒瞄了眼倚着隔壁桌子阖眸補眠的少年,壞心思地提議道:“光賭錢多沒意思啊,小郡主,我們來加個賭注吧。”
九郡主疑惑:“加什麽賭注?”
周不醒自信道:“輸的人不僅要交兩枚銅錢,還要講一個小時候的故事,怎麽樣?”
九郡主遲疑地“啊”了聲,擡眸對上周不醒似乎是善意的又似乎是惡意的眼睛。
周不醒和宋長空小時候的故事,肯定和阿月脫不了關系,他是想借這個機會告訴她一些有關阿月的事情?
周不醒扔下黑子,興致勃勃決定以身作則:“反正這局我輸了,那我就先講一個小時候的故事,怎麽樣?”
九郡主當然不會拒絕。
周不醒想了想,盤起腿坐沒坐相地說:“我是個中原人,小時候剛去苗疆的時候族裏小孩喜歡欺負我,宋小少主也跟着那些人欺負過我,嘲笑我小奴隸。”
宋長空滿臉通紅,恨不能給他嘴堵上:“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周不醒聳聳肩:“反正你們從以前到現在都在欺負我這是事實。”
宋長空無法反駁,憤憤把他擠下棋盤,這局他要輸,輸了也要講周不醒的糗事。
周不醒接着說:“後來我發現那些小孩很怕阿月,就天天跑去阿月身邊亂轉,阿月很不耐煩,當然,主要是我每次過去都會帶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尾巴。”
有一年是冬天,他穿着破爛的衣裳跑去阿月的屋子外面蹲着,因為好衣裳都被讨厭他的人扒掉,他舍不得再浪費錢買衣裳,只好天天穿着乞丐衣裳到處亂轉。
阿月早上睡醒發現他蹲在他門口打哆嗦,問他在做什麽。
周不醒說你屋子外面稍微暖和點,我來取取暖,少年用一種“你是不是想死”的眼神盯他,他嬉皮笑臉地朝他屋裏蹭了蹭,少年瞥了他一眼,并沒有攆走他。
從那天之後,那些欺負周不醒的小孩再也不敢胡亂欺負他。
周不醒講的口渴,遂倒了杯茶潤潤嗓子才繼續說:“後來我被調到小少主身邊做事才知道,因為阿月把那些小屁孩全收拾了一頓,還有幾個小孩差點被他扔進試蠱屋。”
他說的算是含蓄的,事實是,阿月直接殺了小孩子裏的兩個領頭人,因為那兩個人嘲諷阿月沒爹疼更沒娘愛。
也是這件事讓族裏的人愈發對阿月避之不及。
“來來來,下一局下一局。”周不醒催促。
這次輪到宋長空和九郡主下棋,宋長空輸了,得償所願般開始講故事:“兄嫂我跟你說,周不醒在我們族裏就是個攪屎棍。”
周不醒委婉提醒:“我是棍,你們是什麽?”
宋長空:“……”
宋長空不想理他:“他仗着和我哥走得近,之後幾年在族裏都是橫着走路,早課也不去上,嘴上說着是和阿月有事要做,但是我哥喜歡睡懶覺,早上根本起不來,哪有事要做?周不醒他就是不想去上早課才故意拿我哥當擋箭牌,太過分了,我天天睡不醒,他倒是天天睡到太陽曬屁股,氣死人了。”
阿月有起床氣,這一點九郡主倒是親身經歷過,但睡懶覺這個事兒吧,不太好說,究竟有多喜歡睡懶覺?
他今天起得就很早,她都沒睡醒他就起了。
少年聽他們說故事聽得更困了,又一次打了個哈欠,根本不想控制,頭一歪倒在九郡主肩上。
她太小了,枕着她腦袋也不太舒服,少年擡手搭在桌邊,挪了挪。
九郡主微微後移,讓他将腦袋搭在自己腿上繼續睡,順便讓周不醒将旁邊架着的鬥篷拿過來蓋在少年身上。
少年在她腿上睡得心安理得,甚至還将她一只手拉進鬥篷,強硬地與她十指相扣。
從頭看到尾的周不醒和宋長空突然就不想下棋了。
“話說回來,我哥有起床氣,要是我們下棋吵醒他,他會不會先把我咔嚓了?”宋長空開始憂郁。
“怕什麽,你兄嫂會第一個攔着他。”周不醒說。
這倒是真的。
一個人輸下一個人便頂上,宋長空輸了自然是周不醒頂上。
九郡主這次有些心不在焉,阿月枕着她的腿,還與她十指相扣,她心神分散,很快輸了這一局。
她當然認輸,思考了一下便講了個小時候的故事。
“我五師父是一家青樓的老板娘,我小時候經常去青樓幫樓裏的姐姐妹妹們端茶倒水,這樣能賺點零花錢。”
周不醒舉手打斷:“中原人不會很忌諱女子進青樓嗎?你還是郡主,你去青樓你爹不揍你?”
九郡主哽了一瞬:“我爹沒發現,我四師父上妝技藝一流,我每次去青樓前他都會給我上妝,我五師父也會給我準備男裝,況且我那會去青樓也不只是為了賺錢。”
“我五師父在訓練我,我每次過去她都會挑一個人問我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青樓裏小道消息多,聽的多了知道的也就多,剛開始猜不出來,之後光認臉都認得不少人。”
她好笑地說:“所以我也聽到好多有關大人物的風流故事,比如說張侍郎很怕他夫人,偏偏心裏又好色,偷偷在外面養了個小娘子,一直沒被人發現。有一次張侍郎在路上喝醉了把我當成他養在外面的小娘子,非要拉着我回家說要跟他夫人講納小妾的事兒。我覺着挺有意思就跟他回他府上,順便将張侍郎養小娘子的事情同張夫人講了,第二天便聽說張侍郎被打得起不來床,連早朝都告假了。”
她剛說完,本該睡着的少年突然有了點動靜,她微微低頭想看他做什麽,他卻直接伸手勾住她脖子把她拽了下來,烏黑眼中的倦意褪了個幹幹淨淨。
“把你當小娘子?”
“那是他喝醉認錯人了。”九郡主眨了下眼,感覺自己的睫毛碰到了他的頭發。
少年哦了聲:“那你就這麽跟着他回府?”
“因為我想看他是如何怕夫人的呀,我想着幸運的話指不定能看見他夫人揍他的場面,那多有意思。”九郡主驕傲道,“後來我還在張侍郎府前放了串鞭炮,把身體剛養好的張侍郎氣得重新躺回床上。”
少年睇了她片刻,掀開鬥篷,淡定坐在隔壁,接過她的白子同周不醒道:“這局換我。”
周不醒:“?”
少年催他快點下棋,周不醒只好試探性地下了個子兒。
走了沒幾步,少年迅速輸了這一局。
餘下三人:“???”你是故意輸的吧?我們都看出來了!
少年不以為意,手中把玩着兩顆白子,一邊有目的地思索小時候的事,一邊緩慢開口。
“我沒有什麽有意思的小故事,不過,”他瞥了眼九郡主,“我倒是被匈奴的公主求過親,那個公主叫什麽來着?”
周不醒本來想說話的,九郡主倒是先一步開口:“烏吉娜。”
“對,烏吉娜,哦,就是阿九你之前說過的那個烏吉娜?”少年面色不變道,轉頭看她,“你為什麽沒其他反應?”
九郡主納悶:“我要有什麽其他反應?”
少年扔了棋子,睨着她:“我被別的姑娘求親,你不應該有點反應?”
九郡主摸摸他腦袋,順毛說:“因為你好看嘛,姑娘喜歡你很正常,那是她們有眼光,不喜歡你的才奇怪嘞。”
少年:“……”
少年斂眉道:“我覺得你不在乎我,阿九。”
“我沒有。”
少年拿出一顆顆棋子,開始細數着和她翻舊賬:“南風寨二當家搶了我,你說她有眼光。”
又拿出一顆棋子:“無極島姑娘圍着我,你站在前面看笑話。”
接着拿出第三顆棋子:“烏吉娜想和我聯姻,你還是誇她有眼光。”
最後條理分明地總結:“阿九,你果然不在乎我。”
這指控可太嚴重了。
九郡主試圖挽回道:“可是阿月,你連烏吉娜叫什麽名字都不記得,我就算想吃味也找不到該吃味的理由啊。”
這麽一說好像也有道理?
少年懶懶笑了下,囫囵将棋子扔回去,重新躺了回去。
于是剩下三人繼續下棋,直到外面有人進來問他們有沒有拿走廚房剩的最後兩個紅薯。
“那兩個有點壞了,本來是想留着喂船上的鴨子,今天一早起來卻發現紅薯不見了,有點擔心你們誰誤食了之後鬧肚子,這才來問問。”
誰也沒吃。
“那就奇了怪,船上其他人我也問了,都沒人吃,那誰吃了?鴨子自己吃了?”那人嘀嘀咕咕地出去了。
九郡主忽然想到什麽,“呀”了聲,低下頭,亮晶晶的眼睛對上少年微眯的黑眸。
“會不會是來暗殺你的人,至今還留在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