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自從當日楊雙燕登門之後, 隔三差五便會來上一遭。
她有時候便陪着沈唯說說外頭的趣事, 大多的時候卻是在這陶然齋的碧紗櫥裏陪着陸覓知做女紅,她素來是個好脾氣的教授起陸覓知也是用了心了。
陸覓知得她親授,如今做出來的東西也是越發好了。
這會正值申時, 距離楊雙燕離去已有一刻有餘。大抵是入了春的緣故, 這會外頭的天色還通明着,陶然齋中的軒窗開了幾扇, 那徐徐春風便透過這大開的軒窗打進屋中。
陸覓知陪着沈唯坐在軟榻上,她的手上握着一只雲錦荷包卻是她繡了足足有大半個月的功夫才成的,這會她便半仰着頭看着沈唯,一雙眼睛含着希冀,口中卻是試探性得問道:“母親喜歡嗎?”
以往她送給沈唯的大多是些帕子這些小物,這樣的荷包還是她頭一次送, 何況雲錦圖案複雜, 雖然楊姐姐說已經很好了, 可她心中難免還是有些擔心,唯恐人不喜歡。
沈唯接過陸覓知遞來的荷包, 早些時候陸覓知便說要送她一個荷包, 倒是未曾想到今日還真得送來了。
不過眼瞧着手中這個荷包, 沈唯卻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只是餘光瞧見陸覓知臉上那幅帶着希冀的神色,她便把另一只空閑的手撐在陸覓知的頭上,口中是笑着說道:“知兒做的東西,我自是喜歡的…”
她這話說完便見陸覓知的臉上重新蔓開了早先的笑意,就連原先的躊躇也消了個幹淨。沈唯看着陸覓知這幅模樣便把手上的荷包放在一側, 而後是握過她的手,待瞧見那指腹上頭的幾道傷口,她握着人的手便是一頓。
陸覓知自然也察覺到了她的異樣,這些日子她生怕母親瞧見自己的傷口平日都很少與人親近,倒是未曾想到如今卻被人發現了,她抽了抽手也未曾抽回便擡着小臉軟聲喚人:“母親,不疼的。”
沈唯聞言便朝人看去一眼,眼瞧着她面上的神色,心下卻是嘆了口氣。
她讓墨棋去取來珍珠膏,而後是細致得替人擦拭了一回,跟着才又與人說道:“你如今年歲還小,女紅之物偶爾練練也就罷了,只是若整日把自己拘在這上頭,沒得日後熬壞了眼睛。”
陸覓知雖然年幼卻有顆純善之心,她最好的便是一手女紅,如今做了好東西自然想同人分享。
可這女紅之物又豈是如此容易的?就說她如今送得這只荷包,雲錦的用料和圖案需得極其考究,這樣才能保證所繡的物件精美和細致,便是尋常的繡娘都得費上不少功夫,更何況是陸覓知這樣的小姑娘了。
她可不想讓陸覓知小小年紀便拘在這麽一個物件上頭,失了平日的鮮活氣。
陸覓知耳聽着這話便紅了小臉,她任由沈唯握着她的手,卻是等人說完後才紅着小臉輕聲說道:“母親別擔心,我也沒有花多少時間,而且先生教得功課,我也有認真學得…您別生氣。”
沈唯聞言便擡了眼朝人看去,眼看着陸覓知面上的神色,她是把手上的珍珠膏置于一側。等讓墨棋幾人都退了出去,她才握着陸覓知的手與人柔聲說道:“我并非生你的氣,我知道你是想讓我開心,只是如今于你而言,這些東西實在太過費眼了些。”
“可是——”
陸覓知看着沈唯面上的神色,卻是猶豫了一會才輕聲說道:“楊姐姐說我這樣做的話會讓母親和哥哥開心的…”她這話一落便又跟着一句:“母親不知道,楊姐姐會的東西有很多,她還說日後我若想學其他的,她都能教我。”
“母親…”
陸覓知握着沈唯的袖子輕聲喚着人,臉上的神色帶着欽羨和希冀:“是不是有一日我變得和楊姐姐這樣厲害,其他人也會像喜歡楊姐姐這樣喜歡我?”
沈唯耳聽着這話卻忍不住皺了皺眉,或許楊雙燕說道這些并沒有惡意,只是實在太過急迫了些。她教授陸覓知做女紅的事家中人都知曉,如今覓知女紅有所成就,旁人說道起來自是會誇贊她…
看來這位楊小姐真得不如表面所呈現的那般與世無争。
倘若她真得與世無争、淡泊自如,又豈會急着通過這些來表現自己以此來獲得別人的認可?這位楊小姐啊,實在太過急于求成了些。
陸覓知未曾聽她說話,神色也開始變得躊躇起來,連帶着聲音也輕了許多:“母親,怎麽了?可是知兒哪裏說得不對?”
沈唯耳聽着這話便收斂了心中的思緒。
她重新把目光放在陸覓知的身上,口中是柔聲問道一句:“知兒為何想要別人喜歡你?”
為何?
陸覓知聞言卻是一怔,她為何想要別人喜歡自己?這是她長這麽大頭一次聽到這樣的問題。
難道其他人不是這樣的想法嗎?若是能像楊姐姐這樣誰都喜歡她,那不是很好嗎?就連素來難說話的二嬸都這樣喜歡楊姐姐,就連四姐姐知曉她和楊姐姐學女紅後也時常拿着東西來讨好她。
若是有一日她也能變成楊姐姐這樣,那不是很好嗎?這是近日來一直存于她心間的想法,可此時聽得母親這個問題卻把她問住了,她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卻發現竟然半句話也說不出。她只好仰着頭看着沈唯,嬌俏的小臉上帶着疑惑和不解。
沈唯看着陸覓知這幅模樣便把手撐在她的頭頂輕柔得撫着,她的聲音溫柔,眉眼也很是溫和:“覓知,你要明白,在這世上不可能所有人都會喜歡你,就連你的楊姐姐也做不到。而我們活着也無需得到所有人的認可,只要你喜歡的人恰好喜歡你,那就足夠了。”
她說到這是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才又說道:“倘若我們活着就是為了得到別人的認可,豈不是活得太累了些?”
“你很好,喜歡你的那些人照舊會喜歡你,而不喜歡你的那些人也不會因為你的改變而對你另眼相看…”沈唯知道這些話對于如今的陸覓知而言或許太過深沉了些,可她卻不想欺騙她,也不想自幼就給她灌輸“倘若你事事做到極致做到完美,所有人都會喜歡你”的想法。
陸覓知耳聽着這話卻是遲遲都未能反應過來,她就這樣怔怔得看着母親,還不等她說話便又聽得母親繼續說道:“我喜歡你,你的姨娘、你的祖母、你的哥哥也喜歡你…所有你在乎的人都是喜歡你的。覓知,難道這樣還不夠嗎?”
“母親…”
陸覓知吶吶開了口,她的聲音很輕,倘若不是兩片唇瓣一張一合,或許都不能發現她在說話。她的确是震驚了,這是她從小到大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言論,她一直都以為人活着就是要去祈得別人的目光,別人的喜歡。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和她說這樣的話。
可神奇的是,她卻覺得母親說得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沈唯看着陸覓知臉上雖然還摻着疑惑的神色,可眼中的光彩卻重新回來了,她知道這樣的話對于一個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小孩來說太過新奇了些…可她是真得喜歡這個孩子,她希望她這一生都能夠快活自在,而不是為了別人的觀念而拘束自己的人生。
她的手仍舊撐在陸覓知的頭上,眉目含笑,聲音較起先前卻是又柔了許多:“覓知,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夠了。”
…
等到墨棋送走了陸覓知,再打簾進去的時候便看到沈唯側倚着軟榻半仰着頭看着外邊的天色。她放輕了腳步,待把屋中的香又重新換了一個寧神靜氣的才走上前,眼瞧着桌上放着的那只荷包,她便輕聲說道:“您好似并不喜歡?”
沈唯聞言也未曾回身,她只是支着頭看着外邊雲卷雲舒,卻是過了一會才淡淡問道:“你覺得這位楊小姐如何?”
墨棋耳聽着這個問題卻是一怔。
她覺得這位楊小姐如何?這位楊家小姐自幼便美名遠播,不拘是他們這些世族大家,就連宮裏的幾位主子娘娘都是對她贊不絕口…這大半個月,她每回來家中都會帶來不少東西,雖然都尋常可勝在一個用心,不僅底下的丫鬟對她服氣,就連老太太還有二房那位素來不好說話的太太也很喜歡她。
這樣的人自是再好不過了。
可為何她卻覺得夫人并不喜歡這位楊小姐?
墨棋想了想便輕聲回道:“楊小姐待人親和,性子也是極好的,看起來是半點差錯也挑不出的。”
沈唯聞言也未曾轉頭,她只是合了一雙眼,修長的指尖稍稍蜷起輕輕扣着手下的案面,此時天色漸沉,而這陶然齋裏裏外外卻是一片靜谧,唯有這敲擊桌案的聲音在這半空輕輕蔓延開來。
這位楊雙燕的确是半點挑不出錯處。
近些日子,她來陶然齋雖然大多都是陪着陸覓知與她相處得時間并不算多,可每每若與她說起話來談及的話題卻都是按着她的喜好來說的…這樣的年歲能有這樣的察言觀色、洞悉人心可不多見。
只是她還是想不明白,楊雙燕究竟是為何要做這樣的事?
她的讨好,她的急于求成,若說是為了向她和陸家人證明些什麽,倒不如說是在向陸起淮證明。
可是…為什麽呢?
楊雙燕此人雖然年幼卻絕對不是傻白甜,她這樣接近陸起淮自然不可能單單只是因為那一份好顏色,那麽陸起淮的身後究竟有着什麽秘密是她不知曉的呢?
沈唯突然有些後悔,當初未曾看第二部 ,如果當初她看了第二部的內容,那麽有些事或許就解釋得通了。
墨棋一直侍立在一側,她悄悄擡了眼朝沈唯的面上看去,只是不管她怎麽看都無法從沈唯的面上窺見什麽神色…夫人近些日子是越來越深不可測了。
沈唯察覺到墨棋看過來的視線也未曾說道什麽,她只是收回了敲擊在案面上的指尖,跟着是又問道一句:“你覺得這位楊小姐和大少爺可相配?”
“大少爺?”
墨棋吶吶開了口,她怔怔朝沈唯看去,眼瞧着她面上仍舊是一幅淡定自若的模樣,好一會才開了口:“夫人可是在說笑?那位楊小姐就算是宮中的娘娘也做得,她又怎麽會看上咱們的大少爺。”
她越說到後頭,聲音便放得越輕,卻是想起當日初見楊雙燕時,夫人所說的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
大抵是心中摻了別的念頭,墨棋便忍不住想起近來這位楊小姐的所作所為,若當真說起來,每每大少爺來得時候,這位楊小姐的神色的确有些不同。
何況她也實在不懂,這位楊小姐以前與夫人可從未有過什麽往來,可近來卻時常登門拜訪,難不成這位楊小姐的醉翁之意竟是…大少爺?
這…這麽可能呢?
這位楊小姐怎麽會看上大少爺?且不說大少爺無權無勢還是庶子身份,就算生得一幅好相貌,可這城中比大少爺好的是數不勝數,她可聽說就連那位晉王殿下也對楊小姐青眼有加,想許她為王妃呢。
可是倘若不是的話,這位楊小姐近來又是為何頻頻登門呢?
墨棋想到這,喉間也開始變得有些幹澀起來,她的臉上仍舊是一副怔忡的模樣,聲音也有些啞然:“楊家雖然比不上咱們國公府,可楊首輔卻是太子的老師又很受陛下看重,何況奴聽說宮裏那位莊妃娘娘還有意把楊小姐許配給晉王殿下。”
“這位楊小姐和大少爺委實不配。”
沈唯聞言便睜開了眼,她重新往外頭瞧去,此時天色已漸漸暗沉下來,唯有天際還留有幾抹紅光…她就這樣看着外頭的天色,而後是淡淡說道:“是啊,的确是很不相配啊。”
墨棋看着她這幅神色,想了想便又輕聲說道了一句:“若是楊小姐真能嫁給大少爺倒是也不錯,楊小姐是個好性子的,待七姑娘和您都很好,日後若是與您相處起來也不會怎麽差。”
沈唯耳聽着這話卻未曾說道什麽,她只是眼瞧着天邊的那道落日也掩于黑暗之中才開了口:“你去把大少爺叫過來。”
…
文淵館。
陸起淮負手立于窗前,耳聽着身後暗衛的禀報,面上的神色也未曾有什麽變化,只是在聽到那句“倘若我們活着就是為了得到別人的認可,豈不是活得太累了些?”
他撫着玉佩的手倒是停了一瞬。
近些日子,他一直遣人在暗中查探着沈唯,就連她平日行事說話,底下的人也半點不曾漏下。
只是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不是太過謹慎了些,他極少能探查到些什麽,不過今日這番話…陸起淮看着外邊的天色挑了挑眉,這樣的話絕不可能是那位榮國公夫人能說得出口的?
起先的時候他也曾想過,會不會這世上當真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如今的沈唯不過是個冒牌貨?
可這個想法早被他摒棄了…
且不說沈唯很少出門,更何況如今看她的模樣,雖然有時候說話荒誕了些,平日卻還是和以前沒什麽差別。
不過…
他想起暗衛曾說當日這位榮國公夫人醒來後的确有些異常,只是很快又恢複如常了…難不成這世上真得有換人魂魄的精怪不成?若不然又該怎麽解釋如今這位榮國公夫人的不尋常?
可不管是精怪也好,神仙也罷。
陸起淮不得不承認,這個沈唯的确讓他起了興趣,他對她還真得是越來越好奇了。
暗衛卻不知他的想法,他只是繼續向人禀報着,等說道楊雙燕的時候,他卻不自覺得皺了皺眉,連帶着聲線也沉了不少:“我看榮國公夫人好似對這位楊小姐有了懷疑,先前還曾和丫鬟說起她和您的事…您看要不要屬下和楊首輔說一聲讓他拘着些,沒得讓她壞了您的大事。”
陸起淮聞言,面上也沒什麽多餘的神色,只是眼中卻閃過幾許未曾遮掩的厭惡:“當日我看在楊繼的份上未曾處置她,如今她倒是越發不知所謂了,讓人去和楊繼說一聲,讓他好生管教自己的女兒,若是再有不該有的想法就別怪我不顧舊情了。”
他這話說得甚是冷酷——
暗衛耳聽着這話自是心下一凜,他忙應了一聲,只是還不等他繼續往下說,外頭便傳來春夕的聲音:“大少爺,夫人請您過去。”
陸起淮聞言便輕輕“嗯”了一聲。
他也未再說道什麽只是把手上的玉佩收了起來,而後便邁步往外走去。
侍立在外頭的春夕眼看着陸起淮越走越遠,目光卻還是未曾移開,她總覺得大少爺和平日在人前瞧見的不同…不過想着當日夫人所說的那番話,她便也斂了心思。
…
陶然齋。
沈唯眼瞧着陸起淮行過禮,便揮了揮手打發了墨棋等人下去。等到衆人退下,她便這樣依着燭火看着人,卻是過了有一會功夫,她才開口問道:“楊家小姐,你覺得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小淮:我對你越來越好奇了。
沈唯:所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