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營帳裏的燭火已重新換了一撥, 打先前去外頭用膳的張太醫也已經回來了。
這會他眼瞧着仍舊坐在圓墩上頭握着帕子仔仔細細替陸起淮擦拭額頭的沈唯, 心下也有些感觸…這位榮國公夫人也不過二十餘歲, 如今沒了丈夫,膝下也沒個一兒半女, 倘若這位長子也跟着沒了,那麽只怕她日後在國公府的日子也不好過。
那些世族大家裏的腌髒事層出不窮, 只觀先前那位陸二夫人的言行便可知曉只怕這位陸大公子沒了,受益的便是他們。
到得那時——
這位榮國公夫人哪裏還會有如今的太平日子?
張太醫想到這, 心下也止不住嘆了口氣,這些士族內宅裏的事,他是管不得也沒法子管, 如今他能做得也只有竭盡全力護住這位陸大公子的一條性命…自然, 這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如今他這腦袋也跟這陸大公子的性命一道系着呢。
“夫人…”張太醫恭聲喚了沈唯一聲, 耳聽着她輕輕應了, 便又跟着一句:“如今夜深了,不若您先回去歇息, 這兒老臣看着便好。”
他這話一落,侍立在一側的墨棋也跟着一道勸說起來:“是啊, 夫人,您昨兒夜裏就沒睡好,如今又熬了這麽久,不若聽張太醫的話回去歇息…”她這話說完便又緊跟着一句:“您若不放心,奴在這兒陪着, 倘若有什麽事便去回禀您?”
沈唯耳聽着他們的一字一句也未曾說話,她只是仍舊依着燭火朝陸起淮看去。
距離陸起淮暈過去也有幾個時辰了,這幾個時辰,她一直坐在這處陪着人說話,可不管她說些什麽,這人卻沒有半點蘇醒的跡象…好在可喜的是,他的額頭也不似先前那般滾燙了,就連原先他蒼白的面色如今也跟着有些回暖起來,唇色也開始變得紅潤起來。
她讓墨棋重新換了一次水,而後便又替人擦拭了一回才開口說道:“這會回去,我也睡不踏實,倒不如在這…”
等這話一落,她是又讓墨棋取來一側的棉花,待用水浸濕後便開始塗起陸起淮那幹燥的雙唇,跟着是又一句:“他如今的熱度已經有些漸漸消下了,只怕再過一段時辰就會好了。”
倘若是在現代,挂個鹽水或者吃點退燒藥,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可在這古代,醫療水平本就算不得好,先前她倒是讓墨棋用白酒替陸起淮擦拭了一回前胸和後背,如今雖然熱度漸消,可要當真說好,卻還是個未知數。她也只能盼着陸起淮快些退熱,只要退了熱,也就不必如此擔憂了。
兩人耳聽着這話便也不好再阻止,只好陪着人一道照看起陸起淮。
外頭風聲呼嘯得厲害,時不時還有野禽的叫聲從遠方傳來,大抵是夜裏衾寒又位于山中,甚至還有風透過營帳打進裏頭把這些明亮的燭火打得晦暗不明…墨棋恐人受涼忙起身去重新把那布簾放平整。
時間一點點過去,直到亥時,陸起淮這熱總算是退下去了。
此時外頭的夜色早已深了,除了把守的将士大抵都已進入夢鄉,沈唯放下手上緊握的帕子待又用手背探了一回陸起淮的額頭,而後便擰頭朝張太醫啞着嗓子說道:“張太醫,你過來看看。”
她這話一落,便擡了手,墨棋會意忙扶了人起身。
只是沈唯先前坐得太久又一直未曾動身過,身子都有些僵硬住了,她擰着眉把手撐在墨棋的胳膊上,未免旁人察覺便只好強撐着身子站了起來。而後,她是站立在一側,看着張太醫替人診治。
張太醫原先卻也沒有把握這位陸大公子真得能夠退熱,因此耳聽着沈唯這一句,他卻有些怔楞,等細細替陸起淮切了脈又重新替人診治了一回,他才真得松了氣…他轉過身子朝沈唯恭恭敬敬打了一禮,口中是道:“陸大公子已經退熱了,應該不用多久就能醒來了。”
他這話說完是又跟着一句:“陸大公子這樣的傷勢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退熱實在算得上奇跡,今次當真是多虧夫人的悉心照料了。”
沈唯聞他所言也總算是把先前懸着的心落了下來。
大抵是先前一直緊繃着的心一下子得到了松懈,她此時也有些支撐不住身子,張太醫見她這般忙開了口:“夫人,您…沒事?”
墨棋雖然不曾說話,可面上卻也含着一片擔憂。
沈唯自然也瞧見了他們面上的擔憂,聞言卻只是擺了擺手:“沒事…”她這話雖然說得平淡,可聲音卻已經有些泛起了嘶啞。
等前話一落——
她是又說道:“既然他已經退熱了,那餘後的事就勞煩張太醫了,倘若有什麽事,你盡管遣人來傳話。”沈唯這話說完是又看了一眼陸起淮,這人仍舊躺在那處無聲無息,不過面色卻開始變得有些紅潤…她眼見着這幅模樣便也未再說話,只是拍了拍墨棋的手背。
墨棋會意便扶着沈唯往外頭走去。
張太醫見人離去自是忙拱手作揖,恭送人離開。
而就在此時,原先一直緊閉着雙眼的陸起淮卻突然睜開了眼,他半擰着頭朝沈唯離去的身影看去,眼瞧着她走路的步伐有着不同尋常的僵硬,他那雙劍眉便不自覺得攏了一回…其實他醒來已經有一會功夫了,只是想看看沈唯到底會做些什麽。
他想起先前昏昏沉沉之際,這個女人與他說得那些話,還有她那雙手輕柔得拂過他的額頭。
這個女人…
陸起淮眼中的神色因為複雜而顯得有些晦暗不明,只是他到底是受了重傷,也不過是這會功夫,眼皮子便又沉重得閉了起來。
沈唯在要轉出屏風前不自覺得停下了步子,她轉身朝身後看去,榻上的那人仍舊沒個動靜,可她心下也不知是何緣故總覺得好似先前有人在看她一般…墨棋見她停下步子便疑聲問道:“夫人,怎麽了?”
“沒事…”
沈唯收回了眼,而後便又轉過身子提了步子往外走去。
外間已是明月高懸之際,除了每個營帳前有将士把守着,這處已再無旁人,就連山林間的野禽也好似都沉睡了過去…這世間的一切好似都突然變得安靜起來。沈唯就這樣停下了步子,仰頭朝那彎明月看去,她合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總算是把心中的那口濁氣吐了個幹淨。
墨棋見她停下步子,這回卻未曾問她。
她只是陪着人一道停下步子,而後是擰頭朝身側的年輕婦人看去,想着去歲這個時候,夫人的臉上還彌漫着笑,那是一種歲月無憂又被夫君寵愛才會呈現出來的幸福笑容…而如今呢?
這才幾個月的光景,夫人卻先後經歷了這樣的事。
她看着婦人面上的神色,眼下是遮掩不住的疲态,唇線也一直緊抿着…可她的眉眼卻是疏闊的。
墨棋的心中不知是什麽樣的感覺,她只是覺得身側的這位年輕婦人在這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好似成長了許多。她頭一回覺得就算夫人如今沒了國公爺的扶持和幫助,未來的這一條路,她也能夠走得很好。
沈唯察覺到墨棋看過來的眼神,她未曾睜眼也未曾說道什麽。
她只是這樣仰着頭感受着這山間的晚風,等晚風拂過她的面容也吹散了她心中的濁氣…沈唯才終于睜開了眼,她的目光是堅定的,面色卻很從容,而後她轉身朝身後的營帳再次看去一眼,跟着才說道:“走。”
…
等到翌日清晨,陸起淮終于醒了過來。趙準讓身側的近侍來看了一回,而趙纨等人更是親自過來了一遭…這其中有高興的,自然也有如王氏母子這樣不喜的。
此時一處營帳裏頭,王氏坐在圈椅上,她的手裏緊攥着一方帕子,塗抹精致的面容泛出幾分狠厲之色…原先伺候的丫鬟早已都被打發了出去,而她也就沒個避諱沉了嗓音說道:“那小畜生怎麽這麽好命?”
昨天那樣要緊的情況,他都能夠化險為夷醒了過來。
坐下下首的陸起宣兩兄弟面色也有些不好,耳聽着王氏這一句,陸起言卻先開了口:“如今他還無權無勢,倒不如咱們直接遣人解決了他,倘若日後他真得上位,我們即便想解決他許是也沒法子了。”
他這話一落——
王氏便擰着眉沉思起來。
倒是陸起宣沉聲否決了這個回答,他曾見過陸起淮的真面容,自然知道這個男人并不容小觑。何況如今陸起淮成了陛下的救命恩人,朝中上下、士族大家都看着,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動手,若是無人查出也就罷了,倘若有人找出半點蛛絲馬跡,他們一家子可都毀了。
他不能再接受像當日霍家這樣的意外出現。
陸起淮必然要解決,卻不能用這樣危險的法子…這事,得慢慢商量才是。
陸起宣想到這便擡了頭朝王氏說道:“上回父親就已經千叮咛萬囑咐讓我們小心行事,這事,我們還是從長再議。”
他搬出了陸步鞅,王氏和陸起言倒也沒了話,幾人這處說着話,外頭便傳來暗香的聲音,道是“老夫人遣了以南姑娘過來傳話,該回去了。”
原本按着規矩,昨兒個一衆人就該回去了,只是因為出了陸起淮的事,這才耽擱了一日…如今陸起淮既然醒了,自然也就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
不管王氏母子心中究竟是怎樣的不服氣,卻也不敢表露在臉上。他們幾人卻是先去了一回陸起淮的營帳,陸起淮傷的是手臂,這會便半靠在軟榻上,營帳裏頭除了陸家衆人,趙纨母女也在,早先的時候還來了不少人,就連太子和晉王也在其中。
王氏先朝謝老夫人和趙纨等人打了一道禮,而後是擰頭看去,眼瞧着半坐着的陸起淮,她的心下還是有些不舒服,可面上卻還是挂起了笑,連帶着聲音也添着幾分驚喜:“玄越,你可總算是醒來了,昨兒個你出了那樣的事,把我們大家都給吓到了。”
陸起宣也朝陸起淮拱手一禮:“堂兄現下可還有事?”
陸起淮耳聽着他們這一字一句,面上仍舊挂着素日溫和的笑,連帶着聲音也很是溫和:“勞你們擔心了,我現在已好了許多。”他的聲音還有些嘶啞,一面說着話還一面輕聲咳嗽起來。
謝老夫人見他這般忙開了口:“好了,你剛醒別再費這個力氣了。”
等這話一落,她是又跟着一句:“我們也不過是擔心了些,昨兒個你母親卻是看守了一整夜。”她說道這樣的話自然是有私心的,這位日後必定是有大作為的,倘若歲歲能受得他的庇佑,即便這國公府的主子換了人,她總歸還是能過得順遂的。
陸起淮聞言自是擡了眼朝沈唯看去,眼瞧着不遠處站着的那個素衣婦人,大抵是連着兩夜未曾睡好,婦人的面容卻是比起以前要清減了些。可她這樣立在那處,即便容色比不得霍飛光,身上卻有着讓人不容忽視的氣韻。
他就這樣看着她,而後是溫聲與人說道:“多謝…母親了。”
沈唯總覺得今日陸起淮看過來的視線與往日有着極大的不同,這抹不同太過強勢也太讓人難以忽視,她并不喜歡…不過她也只是暗自皺了回眉,聲音卻還是如常:“你沒事就好了。”
幾人說了一遭話,外頭便已有人過來傳話,道是東西都收整好了,馬車也都安排好了。衆人見此便也未再說道什麽,紛紛往外頭走去…
陸起淮卻得有人攙扶着才方便行走。
陸家一衆人剛出現在衆人的面前,便有不少目光朝他們看來,而與往日不同的是,今日他們的目光卻全部放在了那個玄衣少年的身上…那些目光中有着贊賞也有着探究,可不管如何,陸起淮的名字終于又一次出現在這個汴梁城。
而這一回——
他卻不是那個無權無勢受人譏嘲的外室子。
這個少年曾在猛虎的口下救下他們慶雲國的天子,此後,但凡經歷過那日的事都将記得這個少年的英勇之舉。
這偌大的圍場無人說話,唯有山間的風打得旗幟飄揚。
沈唯也跟着一道朝陸起淮看去,那個玄衣少年靜靜得立在那處,他的面容依舊是素日的那副模樣,好似并沒有因為昨日的事或者衆人的目光而生出別的情緒…這個少年啊,終于和書中一樣,跨出了他的第一步。
此時有日頭升起,金光打在他的身上,竟讓人不自覺得生出不敢直視的想法。
沈唯也被這金光擾得有些想垂下眼,只是還不等她有所動作,那個少年卻越過衆人朝她看來…風和日麗,山間有鳥兒輕輕蹄叫,這一片無人說話的場地之中,那個少年便這樣看着她,目光一錯不錯地,好似他的眼中只有她,這周遭衆人皆化作虛無。
沈唯看着這一道目光,也不知怎得竟覺得心下一跳。
她忙擰過頭不再朝人看去,而後是說道一句:“好了,我們走…”
…
夜裏。
慶雲國皇城之中最大的宮宇之中,趙準負手而立在窗前,軒窗大開,而他仰頭看着外頭那道明月,卻是過了許久才淡淡說道:“你怎麽看?”
“陸家這位長子的确長得與那位有些相像,不過年歲相差太甚,昨兒夜裏臣也曾去過營帳,那位身上并無什麽印記…”說話的是一名身穿緋衣的官員,他半垂着頭,站着的身姿卻極有風度,正是當朝首輔楊繼。
等前話一落——
他眼看着那人背立的身姿是又跟着一句:“有些印記只要存在過就會有所痕跡,可那位身上卻沒有半點痕跡…何況臣私下也已遣人去查探過了,這位自幼就住在五水巷,那裏的人都認識他,想來也不會有假。”
這些事,趙準也早就遣人查探過了。
因此耳聽着這些話,他也未曾說話…他只是仰頭看着天上那彎明月,而後是随着晚風淡淡開了口:“步巍自幼跟着朕,這麽多年從未做過半件讓朕不喜的事…可他這個兒子,他藏了這麽多年,難道真得只是為了讓他那位夫人?”
楊繼聞言,面上的神色如常,可袖下的指尖卻止不住蜷了幾分。
他仍舊半低着頭,口中是道:“臣不知榮國公的心思,不過臣想,以他對您的忠誠應該做不出大逆不道的事…畢竟當年那位的處置還是他親自去執行的。”
趙準耳聽着楊繼的話,面上的神色仍舊沒什麽變化,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轉身朝楊繼看去,而後他便這樣看着楊繼淡淡說道:“是啊,步巍自幼跟着朕,從來不曾欺瞞過朕…那麽,楊卿,你呢?”
“你可曾欺瞞過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