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素衣窄袖,雲鬓皓腕,燈下美人眼波如水,盈盈一片溫柔。

香氣愈發濃洌,清冷而甘醇,像淬了寒冰的美酒,別有一番滋味。

他擡眸凝望她,沒有回避她眼底的波光,唇輕啓,按住酒樽問出長久以來的困惑,“你用的是什麽香?”

從未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嗅到過同樣的味道。仿佛烙刻了她的印跡,是獨屬于她一人的隐秘。

“這個麽?”她揚揚眉,執樽的手腕輕擡,湊近他高挺的鼻尖,“我給它取名字,叫‘袖中雪’。”

時常洗濯的衣料異常柔軟,淡青色繡着小朵玉蘭花的袖角中透出一抹霜白的中衣繡緣,再內便是潔淨如玉的手腕。常年勞苦,她那雙手生得慘不忍睹,腕上肌膚卻滑膩如膏脂,上回也是在這間靜室中,他曾按住她手腕為她換藥……

身為婢女,不可随意用香料,若是主子不喜,或覺着妖調不規矩,下場都不會好。極淡極淡的香氣,也只敢抹在衣裳覆住的手腕裏。

可若稱作是袖中雪,這香還差了些許意思,倒是那截潤白的腕子,可如此作名……

燈影杳杳,孤男寡女暗室獨對,又豈生不出幾許渾濁的绮麗來。

可不等他露出厭惡親近的表情,她就已經倏然挪開身子,退出老遠,隔着矮案斟了一盞冒着熱氣的醇酒,“都是不值錢的香料,自己調着玩的,五爺見笑了。”

他再瞧她眸色,幹淨澄澈如舊,動作端莊持正,不帶半點妖媚之色。

仿佛方才一瞬掠過心頭的異樣感,只是他錯會的誤解。

她将酒樽推到他身前,見他平靜注視着樽內的酒液,似乎并不準備承情賞臉。

她坐直了些,有些遺憾地抿了抿嘴。

薛晟靠坐在榻圍上,十分輕易便能猜出她的心意,他挽袖輕點着膝頭,淡聲道:“你欲飲一樽?”

她面上立時露出驚喜的神色來,聲音也不由放大了些,“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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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倒也不是要為他慶賀,是姑娘自己的酒瘾犯了,他喝與不喝,于她不打緊的。

玉蛾醇味甘,入口清爽,回味醇厚,酒氣飄香,本是佳釀。只是後勁極大,便是九尺莽漢,飲上半壺,也難免醉至昏昏。林氏準備的東西自然從來都不簡單,鹿血羹、參茸湯,玉蛾醇,樣樣心思昭然。

薛晟不動聲色,膝頭扣着的指尖輕躍,彎唇道:“你可自便,不必拘謹。”

她穿得單薄,屋裏雖生了火盆,也仍難驅淨寒意,又坐在窗前的榻上,冷風不時透過窗格細縫滲進來,冷得人手腳都難以伸展。

他在庭院裏散步的時候,她就已經在此等候着了,飲一樽酒,驅驅寒,應當也不打緊……薛晟見她小心湊近酒樽,十指交握住樽身,酒至唇邊似乎想到什麽,望了他一眼,而後作出敬酒的樣子,“奴婢賀五爺升遷之喜。”

朱唇薄而柔嫩,微啓,露出珍珠般白潔的細齒,也只是一瞬,……酒樽抵住下唇,揚起精巧可愛的下巴,微微一聲咕哝……

一滴未能入口的酒液順着下巴一路滑至修長柔滑的頸,延伸過優美的線條,落進潔白中衣的交領裏。

薛晟別過眼,面色平靜如冰封的湖面。內裏一霎湧起的熱浪陌生而難言。這怪異的感受他還來不及細細思索,很快又歸于一片平靜無波。

顧傾只飲一樽,見好就收,她還記着自己為奴的本分,輕手輕腳收了自己那只酒樽,知道他必不會飲食林氏送來的東西,動作麻利地将食盒收撿好,擺在落地罩外頭。

回轉身來,卻見薛晟沒有動。

他還靠在适才與她說話的榻上,手裏多了卷書,正是适才被他收起來的那本據說有些邪性的野史。

顧傾沒有湊過去擾他,即便書被奪走,也仍有許多法子打發自己無聊的時光。

她走去屋外燒了一壺水,托腮坐在小爐邊上,瞧火苗一息一息地蹿上又回落。

薛晟目光留在書頁上那行頗粗鄙的描寫上。

“帝有疾,太子熙入宮探之。窺夫人華氏性溫而形媚,誘至東亭……”

那抹奇異的,莫名的燥意含在舌尖,帶來絲絲縷縷的不适之感。他端起面前的盞飲了一口水液,入口甘溫,原是那樽玉蛾醇。

薛晟閉了閉眼,起身掀開窗,将手裏的書卷扔了出去。

冷風湧入,周身不寧的氣息安定下來。他轉身走回書案前,将屜中帛卷抽出慢慢看了起來。

不記得看了多久的大燕刑典,夜色深沉,瞧一眼更漏,已是子時一刻。敞開的窗吹熄了炭盆,他素來習慣陰冷的天氣,倒不覺冰寒。

腰背微酸,索性合書起身行走。

若不是在落地罩前隔簾瞧見那個纖細的背影,他幾乎忘了這片空間內還有第二個人存在。

她伏在爐旁的桌案上,平靜地一動不動。

緩步走過去,繞到側邊,把快要燒幹的銅壺從爐火上取下來。

直身的瞬間,視線不經意落在她纖長濃密的羽睫上。

像是受過良好的教育,她的睡相很好。呼吸綿和均勻,嬌小的朱唇抿着,歪頭枕在手臂上,挺翹的小鼻尖十分惹人憐愛。

秀眉微微蹙着,巴掌大的小臉繃得緊緊的。連睡夢中都是一臉謹慎的模樣。

——如果她的面容,不是那樣酡紅的顏色……

玉蛾醇名不虛傳,半壺撂倒壯漢,一樽足夠她這樣纖細柔弱的美人沉睡幾個時辰。

便是此時有人在她面前撥開她的長發,偷吻她的唇,甚至拂開她的衣裙,她都不會醒轉。明日一早,也什麽都不會憶起……

爐中木炭發出一聲響,火花輕微的爆裂。薛晟素來清冷的眸子蒙上一重少見的柔軟。

她還很年輕,十七歲的小姑娘,原也該被父母兄長捧在手心裏細心呵寵,穿紅着綠花團錦簇的待嫁閨中。抑或這個年紀剛剛出嫁,配與珍視她喜愛她的良人,夫妻恩愛蜜裏調油過他們的神仙日子……

獨獨不該,卷進他死水一般的婚姻,做了他與林嬌的犧牲品。沒尊嚴的主動求進來,明明恐懼的要命也只能舍下女孩家的臉面求他不要攆她離開。

他原該明白,她從來都沒得選。

即便僵持到十年、二十年,只要一日他與林氏還是夫妻,只要一日她還是林氏的婢女。

她永遠沒得選。

薛晟默了片刻,轉身走去裏間。

阖起的睫毛輕顫,顧傾有些懊惱今晚一切似乎都不曾奏效。薛晟實在是心性太堅韌冷酷的男人,便是偶然的溫和談笑,也只是試探虛實的手段而已。也許她從一開始就錯了,薛晟對她的幾番縱容根本與對象是不是她無關。也許他只是懶得與她這樣輕賤的身份計較,也許……

驀地,——一襲薄衾輕輕搭上她的肩背。

她瞬間僵住身型,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瞬凝結。

他動作輕緩,将薄衾四角拉平,把她背脊手臂、裙子覆着的雙腿,一一掩在下面。

他立在近旁,呼吸聲很輕。

她幾乎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側臉上的目光。

顧傾心如鼓噪,周身僵得不敢動彈。

她屏住呼吸,一息一息數着時間。

盼他快些離開,又盼他不要離開。

良久,他俯下身來,修長如玉的指頭緩緩而落。

顧傾緊繃着,壓抑着快要躍出胸腔的狂躁心跳。

他的指尖撥了下她鬓邊垂挂的流蘇。指腹若有似無地蹭到她泛粉的耳尖。

也只是……那麽輕輕撥了一下。

在顧傾未曾平複的心跳中,他再次轉身離開。

**

林家映月軒,原作姑娘們讀書識字之所,如今裏頭住着堂小姐林春瑤。

來林家近半月,由于嘴甜貌美心善,她幾乎奪得了所有人的喜歡。

林俊曾遠望她婀娜的倩影扼腕。——只恨這姑娘也姓林,否則,何必嫁與旁人做小,他便為她争破頭也要把她留在身邊。

晨光熹微,一名婆子弓着腰,負手走近映月軒後院小門。

早有個四十來歲的婦人等候在那,一見婆子,兩眼彎起,堆着笑迎上前,“鄧媽媽,您可來了。怎麽說,梁叔可尋到門路了麽?不瞞您說,您可是咱們現如今唯一的指望了,姑娘年歲擺在這,又眼見過年節了,實在耽誤不起。”

婆子蝦着腰,渾濁的眼睛也不瞧她,不茍言笑地從袖筒裏抽出一張紙。

婦人忙不疊打開紙條,見上頭寫着一串地名,用粗簡的筆觸标了幾個方向,看起來像張坊市圖。

婦人不解,“這雲雁坊、安陽大街,不都是京都尋常的地名?這人到底是什麽時候能得空,叫咱們有幸去見一見?”

婆子開口,聲音粗粝得像混了把粗砂,“三品朝廷大員,你當是無所事事走街串巷的浪蕩子?”

婦人忙堆笑道:“不是不是,奴家自然也知道這位大人忙于公務,只是這……難道連個赴宴湊興的場合也沒有?總不能去大道上蹲守着,叫姑娘不要臉皮地硬湊上前。”

婆子依舊是沒好氣地樣子,“會客帖子下在明兒,酉時前後大人必回府。衙署至伯府,必經這一條道,想趕在年節前會一會,除此外,再沒別的方兒。若是瑤姑娘不樂意,覺着丢醜,也由着你們。消息我帶來了,往後也不必再來尋我幫忙想轍。”

婆子負手就走,那婦人說了一籮筐好話也沒能哄得她和顏悅色。婦人悻悻轉過臉來,月洞門裏閃出個年輕婢女,“吳媽媽,這老妖婆脾氣果然古怪,難道咱們就只能求她?”

婦人擺了擺手,“你是不知她的身份,別瞧她如今怪模怪樣,早幾年也是太太跟前得力的人,她丈夫在外院做府裏第三把手的管事,本事大得很。她那腰杆是給他丈夫醉酒失手推撞的,為着這事兒,她丈夫事事都容她。太太瞧在三管事臉上,對她一向也客氣。只是到底模樣上不得臺面,才沒留在身邊使喚,她自個兒主動提出,只要賞個洗衣燒柴的差事就行。太太自然不能太苛待,就将看爐子填炭火的閑差賞了她。”

“她丈夫有能耐,外頭手伸得長,找她打聽消息,自然再合适不過。”

“最要緊啊,這人嘴緊,姑娘臉皮薄,這事兒當然得防備着人。可不好給太太知道的嘛。”

作者有話說:

薛晟的桃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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