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恨意

金光打在了寧安華身上。

她深深低下頭, 彎起脊背,不叫人看出她正用盡全力抵抗着什麽。

她緊咬牙關,兩肩和四肢發麻, 忍受着一波又一波的沖擊。

她眼前暈眩,腦中嗡鳴, 渾身開始不由自主地發顫。

她扛過了最後一道金光。

但她并不敢立刻放松。

她無聲而大口地吸氣呼氣, 有汗珠從她鬓邊滾落。

她感覺到她的裏衣濕透了。

她想用異能恢複身體的幹燥,卻發現她做不到。

她體內空空, 所有異能都被用于抵擋金光的沖擊, 已是半點不剩。

不過, 她沒有受到嚴重的傷害,只是四肢的某些經絡上出現了裂痕。

疼痛在她的忍受範圍內。

她早該想到的。

這是帝制社會,又有靈氣、靈體, 有神仙妖魔、巫蠱詛咒,那麽,人間帝王帝後身上有“龍氣”“鳳氣”保佑, 讓他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免受修行者的傷害也不奇怪。

她殺甄太後動用了少量的異能,所以才會有金光浮現。

如果是一個普通人行刺, 也殺死了甄太後, 可能“鳳氣”也不會有任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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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行刺者的下場一定會非常慘烈。

剝皮剜筋?千刀萬剮?九族俱滅?

寧安華緩慢舒展身體。

如果下次,她還要向這種身份的人下手, 一定得想出更完美的辦法。

不知是因為她用的異能不多,還是因為甄太後的“鳳命”稀薄微弱,這次的金光不算厲害,她還應付得了。

但大權在握、地位穩固、廣受尊崇愛戴的帝後身上的“龍氣”“鳳氣”, 并不是現在的她能承受得住的。

她跌坐在地上。

江皇後早已命人守住幾處殿門。

宮女芸繡被數個大力太監拖至江皇後面前,被堵住嘴說不出話。

昏迷不醒的鳳藻宮尚書也被幾個年長女官看管了起來。

沒有人敢挪動昏倒在楠木桌上, 人事不省的甄太後。

被楠木桌壓在下面,額角有血,滿身滿臉都是飯菜和食器碎片的北靜王妃抖着手摸不到小腹,哀哀呻吟。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甄太後、皇後和北靜王妃的身上。

但還是立刻有人發現了寧安華的異樣。

“寧夫人?”頂着衆人的視線,秋望舒帶女兒趕來寧安華身邊。

自從聖旨将芳年賜婚給羅焰起,盧家就只能堅定站在皇上這邊了。

再說,滿殿之中,只有盧家和林家關系最近。她們不管寧夫人,還等誰管?

“秋姐姐,”寧安華面色蒼白,滿額冷汗,“芳年。”

“夫人這是怎麽了?”秋望舒不由看向寧安華的肚子。

寧安華努力微笑:“似乎是躲得太快,抻到哪裏了,現在才覺得疼。”

秋望舒讓盧芳年跪坐下來,扶寧安華靠在盧芳年身上。

她起身,低着頭向前行去,在離皇後還有四五丈遠時便拜下。

江皇後已經看見了寧安華的情狀。

不待秋望舒開口,她便命身旁大公主:“奸人作惡,蒙蔽太後,讓寧夫人受了委屈,快帶寧夫人去元昭殿歇息,先讓女醫給寧夫人診治!”

她又命二公主:“快帶你妹妹們回臨鳳殿去,沒有你父皇或我的親命,不許出來!”

秋望舒大禮謝恩,随大公主回到了寧安華身旁。

寧安華正低聲與盧芳年交談。

——為了讓她轉移注意力,盧芳年說起家常閑話,正說到想要松兒的幾件小衣裳。

見大公主來了,寧安華要起身行禮,被大公主親自止住:“夫人快免禮!不知夫人還能不能動?”

寧安華忙道:“多謝皇後娘娘和大公主殿下垂憐,臣婦還能走得動。”

大公主松了一口氣,便命兩個女官小心扶起寧安華,又道:“還請秋淑人和盧淑人随我一同去,有你們兩位在,寧夫人也能安心些。”

她親自在前領路,秋望舒、盧芳年在寧安華身後跟随。

元昭殿位于鳳藻宮後殿,從主殿長樂殿偏門出去,幾步就能到。

寧安華向前走,看到賈母正與賢德妃不斷用眼神交流。

看見她過來了,賈母忙露出擔憂的神色。

寧安華對賈母微微颔首。

再向前,她看見了北靜太妃難看至極的臉。

北靜王妃還被壓在桌子下面。

寧安華能看到,有血跡從她身下洇開。

在寧安華臨時的設計裏,并不包括甄太後和鳳藻宮尚書會壓倒桌子,壓住北靜王妃。

太醫還沒趕來,只有尚食局司藥屬的幾位女醫匆匆進來了,北靜王妃還要再被壓上一會。

一張這樣大小、如此裝飾的楠木桌有幾百斤重。

再加上甄太後的重量,她這個孩子一定是保不住了。

但寧安華并不覺得愧疚,連同為人母的遺憾都沒有半點。

路是她們自己選的,後果和意外也該她們自己承受。

方才,皇後已給整件事定了性,把皇家的臉面給糊住了:

甄太後是受奸人蒙蔽。

她——皇家敕封清熙郡君、二品诰命夫人寧安華——是無辜受屈的。

只要皇上和太上皇尚有三分理智,就不會更改皇後的說辭,再把皇家的面子摘下來踩在地上讓人議論。

北靜王妃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甄太後,或許還失去了婆母和丈夫的信任,得到了洗得完全不徹底的名聲,還在京中所有三品以上诰命面前形容狼狽,會覺得值嗎?

希望北靜王妃沒精力再想怎麽算計她了。

不然,只要有機會,她不介意送她也去見甄太後。

——異姓王妃身上總沒有“鳳氣”保護吧?

寧安華平靜地想着,随大公主走出偏門,通過回廊來到元昭殿。

她聽見皇後讓所有後妃、命婦歸座,又命挪動幾扇大屏風,擋住甄太後和北靜王妃,也預備上皇、皇上來時,與衆人相避。

頭上發冠沉重,不能平躺,寧安華被扶着半躺在榻上,後背靠着幾層柔軟的靠墊。

安胎藥是早就預備好的,秋望舒親自端着喂她。

實在是苦,寧安華只能婉拒秋望舒的好意,把藥碗接過來,幾口飲盡了。

這回的安胎藥是正經安胎藥,裏面沒加任何不該有的東西,她是真的喝進了肚子裏。

女醫還沒來,大公主先找出參讓切了片,卻拿不準該不該讓寧夫人含一片。

寧安華異能全空,身體已不能自動汲取天地靈氣恢複,身上還有內傷,急需能量。

人參大補元氣,她若含上兩片,能緩過來不少。

她想和大公主要參片,又覺得保持這樣也好。

甄太後活不成了,接下來就是國喪國孝。這回是在京五品以上女眷全要守制跪靈送靈。

她趁現在把“重病體弱”的牌子挂上,就能名正言順告假,不用每天五更起來入宮跪靈,還要往來孝慈縣送葬了。

主意一定,等女醫到了,寧安華把眉一颦,再憋出些許眼淚,看上去越發虛弱不勝。

她知道,司藥屬的高階女醫,醫術和地位都不遜于同品級的禦醫、太醫,連太後、皇後有重疾,都能參與進治療中。

來給她診脈的是一位劉姓六品司藥。只要這位劉司藥說她需要休養,說不定不必她主動告假,宮裏就會“開恩”,許她不必參與甄太後的喪儀了。

劉司藥嚴謹細致地問了寧安華的感受,又把脈了有小半刻。

她起身,面向大公主:“寧夫人元氣大虛,頭暈耳鳴,當屬受驚過度。四肢皆有暗傷,是……”

劉司藥不敢妄說長樂殿內的事。

大公主善解人意:“你只說寧夫人傷得重不重,孩子怎麽樣,該怎麽治。”

劉司藥便道:“萬幸沒有損傷到胎氣。只是母體虛弱,遲早會影響胎兒。寧夫人四肢的暗傷好治,在床上靜養一個月便可,但為保胎氣,到生産之前,都不宜勞累了。”

大公主略加思索:“司藥先給寧夫人開藥罷。”

劉司藥下去開方。

大公主來至寧安華身邊坐下:“今日奸人作亂,讓夫人受委屈了。”

寧安華忙要起身:“娘娘和殿下都知道臣婦是清白的,臣婦不委屈。只是太後娘娘……”

大公主親自扶寧安華躺好,嘆道:“我也沒想到,李尚書歷來忠心,今日怎會這般?皇祖母……”

寧安華忙道:“太後娘娘福澤深厚,必能逢兇化吉。”

大公主一嘆:“我在這裏守着夫人,夫人只管安心歇息。一有消息,會有人送來的。”

她離皇祖母近,看得清楚,是皇祖母晃了兩下,李尚書想扶,也沒站穩,才有後面。

但為了遮掩皇祖母無故為難、陷害朝廷命婦的醜事,只能将李尚書打為“行刺”“奸佞”了。

不過“奸佞”名給李尚書倒正合宜。

誰知道皇祖母為難娘的那些主意,有多少是她出的?

大公主讓她安心歇息,寧安華就真的閉眼開始養神。

她已頭不暈耳不鳴了,方才與劉司藥這麽說,是她忽然想到,她本該中藥暈過去,萬一被深究出來,她身上就有了疑點,趁機會能找補多少就是多少。

秋望舒和女兒坐在一處。

盧芳年畢竟年輕,過了今天才十七歲。她第一年除夕入宮,就出了這麽大的事,現下回過神,後怕才一陣陣湧上來。

夫君和林大人同為陛下近臣,甄家的案子是夫君下江南去了結的。

若太後今日為難的是她,她能像寧夫人一樣臨危不亂,從容應對嗎?

她又會不會有寧夫人這樣的好運氣,能全身而退?

秋望舒握住女兒的手。

女婿今晚一定回不了家了。

把芳年接回家住兩日罷。

大公主的內心卻不似她表現出來的一樣平靜。

娘不想讓這事牽連到她和妹妹,才用兩件事把她們都支走。可皇祖母出了意外,娘是兒婦,皇祖父有的是理由借機難為娘。娘的身孕将要七個月了,又該怎麽熬過皇祖母的喪儀?

長樂殿。

殿內所有人,包括皇後、沈太妃,都跪伏在地,恭迎上皇到來。

就算沒有屏風擋着,外命婦們也不敢窺視上皇的怒容。

方才女醫們診斷,太後已經沒了呼吸。

上皇駕臨,命太醫院的院使、院判再診。

死一樣的寂靜後,院使和院判們都拜倒不起。

院使聲音顫抖:“回陛下,太後娘娘……薨了!”

有哀泣嗚咽之聲突兀地出現在殿內。

上皇暴怒:“哭什麽哭!誰在哭?給朕……”

皇上早已跪下,抱住上皇的腿:“父皇,父皇,請父皇息怒,父皇節哀,為今之計,還是早些将母後收殓……”

上皇一腳重重踹在皇上心口:“逆子!你母後屍骨未寒——”

皇上不防,被踢了個正着。

他張嘴,吐出一口鮮血。

他不敢相信地盯着面前這灘猩紅。

父皇是真的想要他死?

父皇……已經如此後悔當年讓位于他了?

江皇後膝行過來,額頭觸地:“父皇,千錯萬錯都是兒臣的錯,是兒臣未能察覺李尚書不臣大逆之心,還請父皇不要怪罪皇上。諸位皇親诰命都在,還是先将母後鳳體移回內殿,再懲治奸佞。”

皇上動了動身子,半擋在江皇後面前。

懿娘還懷着孩子。

上皇盯着皇上和江皇後,沒有再踢出第二腳。

他吩咐戴權:“都關起來,查清再放出去。”

戴權細聲問:“陛下,那含元殿……”

上皇聲音暗沉:“含元殿上鎖,宮門上鎖。有随意走動者,立斬!”

皇上和江皇後都覺得不妥,卻不敢再反駁。

上皇坐在了太後臨死前坐過的鳳榻上。

江皇後與皇上對視一眼,兩人互相攙扶着站了起來。

皇上在袖下塞給江皇後一枚令牌。

江皇後摸到令牌上有三個字。

她不敢露出任何破綻,帶領吳貴妃、賢德妃、梁妃、李妃四個高位妃子,親手整理了太後遺容。

皇上忍着胸前鈍痛,在上皇身旁侍立。

女官太監們将外命婦一一請入偏殿。

太後的遺體被放平,覆上白布。

太監擡來步輿,女官們将太後放上去,江皇後親率妃嫔送至後殿。

楠木桌終于被搬開了。

桌下的甄素英早已渾身被浸在血中。

但她還沒有暈過去。

她一下又一下咬破自己的舌尖保持清醒,眼前一陣陣發黑。

她能感覺到,她盼了整整一年才來的,一個時辰前還在她肚子裏動來動去的孩子已經沒了。

她的生命也在不斷流逝。

可她并不害怕。

憤怒填滿了她的身體,讓她失去了其餘一切該有的感情。

她理解太妃不救她。

她也不怨皇後娘娘。

是她和太後娘娘先算計寧夫人,出了意外是她報應不爽。

她只有許多問題想問上皇。

甄素英的手碰到了一塊碎瓷片,又被劃開一道血口。

她想握住這塊瓷片,手指一動,卻又放棄。

她沒有力氣。

不會成功的。

如果還有機會,她一定——

請示過上皇後,北靜王妃被幾個宮女擡去偏殿醫治。

甄太後的遺體已被擡走,內侍們往來撿拾打掃,擦幹血污,撤換地毯,長樂殿又恢複了大氣潔淨。

上皇也冷靜了下來。

他不能貿然廢帝。

朝臣多有心向老五的。

他要施恩。

他問戴權:“查清沒有?”

戴權附耳低聲道:“陛下,是太後娘娘讓芸繡倒酒在寧夫人身上,寧夫人是硬拼着傷身躲開了。劉司藥說寧夫人得靜養到生産,已經給開了藥了。”

他将宮宴上發生的一切詳述給上皇。

太後娘娘想讓北靜王妃轉投皇上……這可是犯了上皇的大忌啊。

戴權說完,不着痕跡地離上皇遠了些。

上皇心中滿盈怒火。

甄氏竟敢!

但他沒有再發怒。

他命:“宮女芸繡,鳳藻宮尚書李氏,暗害太後,五馬分屍!北靜王妃、清熙郡君無故受屈,各賞黃金百兩,宮綢十二匹,宮緞十二匹,許在家養病,不必參加太後喪儀,也不必來謝恩了。”

戴權拜下:“陛下仁德!”

上皇命:“鳳藻宮所有太監、女官、內侍、宮女,立刻動身前往皇陵,為太後服孝守靈。”

戴權再拜,稱頌聖恩。

上皇命:“開啓宮門,送諸皇親大臣命婦出宮。”

戴權起身去了。

上皇問:“皇帝?”

皇上忙屈身拜下:“父皇。”

上皇落淚道:“你母後已去,只餘你我父子……”

皇上口中仍有血腥,卻立刻又抱住上皇的腿,哭得哀切。

他看得分明。

五十二年夫妻,父皇一眼都沒有多看母後的遺體。

父皇踢他那一腳,也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日暮之前,寧安華被軟轎送至宮門。

秋望舒和盧芳年一直陪着她。

林如海已在寒風中等了她半個時辰,心焦似火,顧不得在外人面前守禮了。

女官掀開轎簾,他親自把寧安華抱了出來,用袖子擋着,不讓風撲了她。

寧安華看見有驚鵲“撲棱棱”從樹枝上振動翅膀。

透過樹枝的縫隙,她看見了湛藍的天。

碧空如洗,萬裏無雲。

原來今日的天氣這麽好,天空這麽美。

巍峨的宮牆立在她身後,比甄太後的血還要紅。

她對林如海笑了笑:“表哥。”

林如海幾欲落淚:“咱們這就回家。”

寧安華轉頭,看向秋望舒和盧芳年:“讓你們看笑話了。”

太後今日薨逝,臣下不能言笑。

秋望舒只說:“夫人今日吃苦不小,快請回,我們改日再去看望夫人。”

寧安華點頭,又向盧芳年示意。

林如海出宮後,早命林平擡空轎回去,趕了車過來。

見她們告別已畢,他先抱寧安華上車,又遠遠對避開的盧臨照一揖,上車即刻命回家。

盧臨照趕來妻女身邊,見她們無恙,才把心放下。

在宮門口不好多說,秋望舒只問:“帶芳年一起回去?”

盧臨照忙道:“我也是這麽想。咱們也快走,明日五更還要入宮。”

盧芳年卻道:“爹娘回家罷,我回羅家。”

她說:“不管夫君回不回去,我都是羅家的太太。”

秋望舒背過身擦淚。

芳年怎麽就嫁了這麽一家!

盧臨照紅着眼睛,唯有點頭:“好,好,回去罷。”

盧芳年咽下喉間酸澀:“爹,娘,明日還會見的。”

暮色漸深。

劉禦醫給皇上診脈已畢,跪下回道:“陛下素來身體強壯,今日沒有傷及根本,只需服藥再加以悉心保養,就不會落下症候。陛下三個月內不能騎射勞累了。”

皇上呼出一口氣:“開方罷。”

劉禦醫一句不敢多言,下去開方。

皇上手中把玩着儀鸾衛總令。

他一從父皇身邊脫身,皇後就還給他了。

他才信皇後對他毫無二心。

可父皇……

皇上屏退衆人,只留羅焰。

“給朕。”

羅焰心頭一跳:“陛下?”

皇上喉間幹澀:“林愛卿中過的毒,叫什麽來着?朕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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