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人質

太陽已經完全沉下去了。

鐵一樣的夜幕籠罩着大明宮。

遠處的各間殿宇燈火通明。宮女內侍往來不絕, 将一卷又一卷的白綢高高挂起。

哀泣聲隐隐回蕩在空氣中。

上皇再不喜宮人哭喪,太後薨逝,大明宮內外都少不了哀音。

羅焰在寬闊的宮道上無聲無息行走着, 卻覺得自己的腳步越來越沉重。

他自知武藝高強,五感靈敏, 目能所視極遠, 即便在黑夜裏,世間萬物在他眼中也纖毫畢現。

但現在, 他只覺得眼前的道路模糊不清。

他一直随身帶着“月明醉”。

儀鸾衛将林大人所中的毒改進完畢後, 曾拟名為“夢中醉”, 取其能于不知不覺中要人性命,如夢中迷醉不能醒之意。

他不願總讓人想起寧夫人夢夫中毒,又于生産時感悟有人詛咒其夫, 抱着孩子見了林大人一面,林大人就醒了,如此救了林大人一命這等玄異之事, 便駁回此名,只向陛下說此毒名叫“月明醉”。

其實那一晚夜空明淨, 和今日一樣無一絲雲逗留, 空中卻只有一彎弦月,并不如何明亮。

那夜他動了不該動的心。

今日他說了不該說的謊。

陛下要“月明醉”, 他說此毒太過厲害,僅有的六份都被他封存在密室裏,若陛下需要,他即刻去拿。

就算陛下一個字都沒多說, 他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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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想弑父。

陛下的生母沈太妃并不得上皇寵愛。義忠親王尚未謀反、上皇還在位時,沈太妃縱然生育有功, 也只居于嫔位,時為五皇子的陛下也不如其餘幾位皇子得上皇疼愛重視。

那年義忠親王謀反,義孝、義節兩位郡王趁機作亂,上皇身受重傷,幾近駕崩,才不得已傳位給陛下,以安人心。

陛下侍奉上皇至誠至孝。

一年後,上皇傷勢好轉,感于陛下的孝心,也曾慈愛教導過陛下為君之道。

但上皇不許陛下給沈太妃尊位。

陛下并不奢求兩宮太後并立,只求能加尊沈太妃為貴太妃,與上皇之幼子、忠順郡王的生母穆貴太妃同尊。

上皇卻怒叱陛下妄議君父後宮事,讓陛下在鳳藻宮前跪了一夜。

羅溫奉陛下之命暗中保護沈太妃,曾對他透露過一句,那晚沈太妃并未試圖向上皇求情,也沒有哭泣落淚,只是一夜未曾合眼,一直立在窗前,遠望着陛下所在的方向。

他想起了他的母親。

娘也曾在冰天雪地裏倚門遠望,盼着他平安回家。

被打為反叛奸細,滅門家破的那一日,母親自裁之前,有沒有放不下他這個離家遠行的不孝子?

十年過去,上皇與陛下父子之間,終于到了父欲殺子,子欲弑父的地步。

父不慈則子不孝,羅焰理解陛下的決定。

他也早就發誓,會終身侍奉陛下為主。就算大仇還未得報,陛下讓他獨身去刺殺上皇,他也只能領命。

他早有橫死、枉死的準備,并不如何憐惜自己這條命。

可和他一起經歷了這十幾年風雨的所有“羅”姓儀鸾衛,他真的一點也不在意嗎?

月明醉是羅绮帶人改進的。他們共十八個人,每個人都十分清楚月明醉的效果。

而所有羅姓儀鸾衛都知道林大人中毒後的症狀。

若上皇真的死于月明醉,陛下手握大權,天下皆在掌握,是否還會似如今一樣重視儀鸾衛?

他很清楚,陛下登基多年,早已不是當年的五皇子。

所以,他不确定為保無人洩密,陛下會殺多少人滅口。

十一早早遠離了儀鸾衛核心,不用面對他今日的掙紮,真是聰明。

羅焰在密室裏靜坐了半盞茶的時間。

他胸口泛起隐秘的刺痛。

還有盧氏。

過了今天她才十七歲。

她什麽都不知道。

他該在什麽時機求陛下……

至少,他該給她一個平安的人生。

羅焰站了起來,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去的。

滿門冤屈還未昭雪,大仇未報,他真的甘心嗎?

但他回到臨敬殿時,上皇派人傳召,陛下已經走了。

這是皇上在鳳藻宮前長跪後,羅焰第一次為他被上皇叫走而感到慶幸。

紫宸殿。

皇上已在路上假做抹淚揉紅了雙眼。一進內殿,他便跪倒在地,膝行至上皇面前,哭問:“不知父皇有什麽話要吩咐兒臣?”

上皇一嘆,親手扶他:“快起來,起來。”

皇上拿不準上皇想做什麽,只好先就勢站起來,卻見上皇要他同榻而坐,忙又跪下:“此是父皇尊位,兒臣不敢。”

上皇十分嘆息:“你我父子,如何生疏至此?不過一張軟榻。”

皇上仍說:“兒臣知道父皇疼惜愛護之心,可君臣父子有序,兒臣不敢亂了尊卑。”

上皇嘆道:“也罷。”

他命戴權扶皇上起來,賜皇上在平常的位置坐了。

太監們上茶。

同一壺茶的茶水,呈上來之前,必有試毒太監先嘗過,倒入杯中時,亦有試毒太監在旁先飲。在六品禦醫之上,太醫院有四品院使一人,五品院判兩人,随時必有一人帶兩個太醫在紫宸殿值守。上皇所有入口、穿戴之物,必是經過太醫幾重查驗,若有不妥,三人同責。

天子之命,尊貴無匹,再如何小心也不為過。[注]

義忠親王謀反後,上皇便格外加強了大明宮的防衛,又于九年前嚴密了紫宸殿的種種規矩。皇上本以為這是上皇“一朝被蛇咬”,年老多疑,此刻卻覺得是上皇對他早就起了防備之心。

但“月明醉”色淺無味,混在茶水湯羹中并無破綻,且完全發作需要一整個月,初入腹中毫無反應,幾個試毒太監也嘗不出問題。

羅焰怎麽沒貼身帶一瓶?

皇上微抿一滴茶潤唇,便放下茶杯,垂首道:“父皇若有話吩咐,兒臣一定照辦。”

上皇嘆道:“朕與你母後近五十年夫妻,今日她舍朕先去了,朕不但不能親自送她,方才欽天監還回禀,星宿不利,只許在宮中停靈七日。朕不想你母後的喪儀如此草草了事,還是你替朕送去皇陵,再跪經一個月,替你母後好生祈福再回來。”

皇上心底的寒意向四肢百骸湧去。

月明醉用不成了。

他出去送靈,至少兩月才能回。

若父皇駕崩時,他在數百裏之外的孝慈縣,還不知京中會起多少變化。

月明醉發作的最後幾天,人會明顯虛弱下來,再過兩到三日,才會陷入昏迷長睡。

如果被父皇發現異樣,他的皇位——

不,就算他沒有下毒,父皇手中也沒有任何能廢掉他帝位的實證,他只身在外,出一二不測也很容易。

父皇可不是只剩了他一個親生的兒子。

他起身,緩緩拜倒:“兒臣遵命。”

壓力之下,他靈光閃現:“父皇,兒臣去給母後送靈,六皇弟也該同去。我們兄弟一同給母後跪經祈福,必能使母後之靈安息,也才能盡顯母後身後哀榮。”

過了一會,上皇嘆道:“你們都去,朕身邊就沒人了。”

皇上忙道:“兒臣還想求父皇一個恩典:江氏有孕已近七月,着實禁不得車馬颠簸,還請父皇恩準,許江氏留在宮中待産,不必與兒臣同去。兒臣之長子永讓已經長成,或可替兒臣盡孝于父皇膝下,替父皇分憂。”

上皇道:“朕記得永讓才十四歲?”

皇上忙道:“今日之後便十五了。”

上皇道:“你所有子女皆還年幼,都不必跟去了。”

為圖大計,皇上唯有叩首應是。

他若在外敢起異心,只怕舉兵之日,就是他所有兒女送命之時。

皇上再叩首,問:“父皇,兒臣與六皇弟給母後送靈,朝中所有王公大臣,是否也該按例同去?”

他又忙道:“兒臣愚鈍,一應所有軍政要事,只好飛馬送來交由父皇決斷。”

皇上感覺到,上皇的視線似乎在他頸項處停留了很久。

上皇道:“很好。”

上皇又道:“你母後離世,六宮無主,一應諸事,朕皆交由穆貴妃主理。待你回京,朕便晉穆貴妃為皇貴妃。你與江氏要尊皇貴妃如你母後,你可明白?”

劇烈的恥辱和不甘席卷了皇上全身。

他緊咬牙關,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唯有再三叩首領命。

從紫宸殿告退,皇上又至鳳藻宮哭靈。

他回到臨敬殿時已近深夜。

羅焰仍在恭候皇上歸來,呈上了所有六瓶“月明醉”。

皇上卻令他收起來:“東宮不保險,還是你收着。”

不問原因,羅焰照做了。

看一眼時辰鐘,皇上道:“朕七日後離京送靈,你挑一百二十精銳貼身護衛。将羅氏、弓氏中所有女子留下,定要護住太妃、皇後和皇子、公主們的安全。”

羅焰領命。

短短兩個時辰,皇上又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在這樣的皇上面前有所隐瞞,不是明智的做法。

他猶豫再四,終于問:“陛下,在林大人家中的人可要調回來?”

他沒有提羅十一的名字。

他賭,皇上早就忘了他調去誰教寧夫人習武了。

果然,皇上道:“不必,太明顯了,一個人也成不了什麽事。”又道:“天不早了,今日你且回家去,別叫家裏空等。”

羅焰應是,恭謹退出。

皇上渾身疲憊,枯坐許久,終究起身,含愧向後面臨鳳殿去見皇後。

羅焰回到家中,在正院外踯躅,不知該不該進去。

林宅,寧安華和往日一樣貼緊林如海,早已沉入深眠。

她的夢裏出現了兩個她既認識、又不認識的人。

——一個癞頭跣腳的和尚,和一個跛足蓬頭的道士。

和尚對她雙手合十,笑問:“女施主可否聽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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