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亦正亦邪
林如海一向清楚, 寧安青從出生就體弱。她不到周歲沒了娘,被寧安華抱着來到林家,尋常走一個月的路, 因怕她有不好,路上走走停停, 走了足有兩個月零十二天。
和寧安華成婚之前, 林如海看她們姐妹原無差別。
他雖心疼寧安華年未及笄,就要肩負起寧家上下, 教養弟妹, 還要一人擔兩家的事, 照顧賈敏和林黛玉,但寧安華有意避嫌,他們一年也見不到幾面, 兄妹之情只得存在心內。他心中的愧疚與自責也無從向人說起。
倒是寧安青當時還年幼,常與林黛玉、寧安碩一同來見他。
她和林黛玉只差一歲零兩個月,又都年小體弱, 林如海挂心女兒,也一樣挂心表妹, 是真把她當半個女兒看。
寧安華來了幾年, 林黛玉身子漸好,寧安青卻一直不見好轉。
林如海也曾遍請名醫回來。可各樣的藥材她吃下去有幾百斤, 總不見效。
到了如今,林黛玉的身體已經與常人無異,甚至因每日堅持習武半個時辰,比尋常的姑娘還更強健些, 寧安青卻一直和從前一樣弱。
寧安青從林如海的表妹成了妻妹後,也開始着意避嫌。
與寧安華成婚這三年, 林如海只有逢年過節,或家裏有什麽大事才會見到寧安青。
但林如海疼她的心并沒有變,還因心裏将寧安華看得越來越重,也就越發把她當親妹妹待。
不過礙于身份,平日遠着些才是正理。
現在,寧安華辛苦了整整三日,才生完他們的第二個孩子,還在屋裏不能起身。
她當女兒一樣,從襁褓中精心養到九歲的唯一的親妹妹,也是他今日還見過的妻妹,忽然病重垂危了。
林如海三夜未曾合眼,陡然聽得這個消息,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
不能讓妹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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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
但他問清了寧安青的情況,思量過後,真正說出口的是:“我得去告訴你姐姐。”
看寧安碩并不贊同,他道:“你姐姐不會願意你我瞞着她。”
寧安碩:“可姐姐才——”
林如海:“你先回去,我……抱着她去。”
寧安碩一跺腳,緊緊盯着他,問:“姐夫若是怕姐姐将來怨你隐瞞,只管說是我的主意!”
林如海:“我當然怕她怨我,但不是因為這個。”
寧安碩:“那是為什麽!”
林如海目光沉沉:“我更怕她會抱憾終生!”
寧安碩霎時通紅了雙眼。
林如海拍了怕他的肩膀:“你也大了。去罷。”
寧安碩緩緩退後兩步,轉身走得腳步生風。
然後,他大步跑了起來。
林如海吩咐檀衣:“給你太太找兩條鬥篷。”
檀衣紅着眼圈,一言不發跑進屋內開始翻箱櫃。
林如海走進卧房。
方才,他出去的下一瞬,寧安華就猜到了寧安碩找他的原因。
他們站得離這間屋子雖遠,可她升到三級後,五感又有大幅度的增強,将他們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
青兒是這半年驚懼憂慮過度,今日驟然放松,身子就撐不住了。
幾乎所有大夫都說,青兒禁不得大喜大悲,情緒驟變,更不能心中存事太多太久,憂思傷身。
這兩年有羅十一常在家裏,不管青兒得了大病小病都能治好,她不自覺就把青兒看得沒有前些年緊張了。
寧安華坐了起來,向林如海伸手:“走罷。”
林如海小心抱起她:“你……知道了?”
檀衣進來,給寧安華穿上一件長褙子,又給她披好一條薄緞鬥篷。
寧安華還能淡淡一笑:“能讓安碩這個時辰過來,又不想讓我知道的急事,除了松兒,也就只有青兒了。”
“多謝表哥沒有瞞着我。”
人生兩世,她真正放在心上的人不過寥寥幾個。
她摟着林如海的脖子,用異能仔細探查了他的膝蓋。
他确實沒跪壞,不過是表面的淤青腫脹。
就算真跪壞了,她也能治好。
但是,青兒沒有靈體。
所以,就算她已升至三級,升級時還引動了少許天氣變化,就因為她不是治療系,還沒升到四級,她就只能看着妹妹病危将死,束手無策。
她能瞬間殺死十個人。
卻救不了自己的妹妹。
寧安華心裏發空,眼中幹澀,看寧安青的嘴唇張合,只能發出氣音。
她在叫:
“娘。”
“姐姐。”
“娘……”
“姐……姐……”
寧安華松開青兒,感覺到妹妹的手指抓了抓,似乎想留住她。
她硬下心腸,起身被林如海扶住,同羅十一出至外間,問:“請先生實話告訴我,有幾成把握?”
羅十一:“若能熬過今晚,便有三分。”
寧安華沒問熬不過會怎麽樣,只說:“離天亮還有至少四個時辰。”
她問:“先生是否介意我請別的大夫來?”
羅十一:“我正想請示夫人,是否願意讓我請弓九過來替青姑娘診治。”
她詳細解釋:“京中大夫醫術能穩勝我的不到二十人,一半在太醫院。夫人知道,如今太醫院的院使、院判專負責上皇,只有四位禦醫與太醫輪流當值。今日劉禦醫在宮內,方禦醫不當值,去太醫院只能請來一位不熟悉青姑娘素日身體脈象的太醫。縱請來一位醫術高明的,看我是女子,未必願意聽我細說青姑娘的症狀,反倒耽誤了青姑娘的病情,不如請弓九過來。”
寧安華問:“只怕弓九先生不方便。”
羅十一:“夫人放心,他在京中。我親自去請示指揮使大人。”
寧安華深深一禮:“青兒的性命,就全托給先生了。”
羅十一沒有受這一禮,嘆道:“是我沒有及時察覺青姑娘的不對,夫人便是怪我,我也甘願承受。”
被林如海扶起來,寧安華上前一步,緊緊握住羅十一的手:“先生放心,在青兒的事上,我永遠只有謝先生的。”
羅十一眼中微閃:“夫人,我去了。”
寧安華目送她出了院門,看見她輕盈地躍上樹梢,一瞬間就沒了蹤影。
她命:“去替我請佛像。”
林如海忙道:“我替妹妹拜佛祈福就是。”
寧安碩在屋內聽見,慢了一步說:“我也拜!”
林黛玉也忙說:“太太還是快歇着,我……”
寧安華給黛玉理了理頭發:“好孩子,你去替我守着青兒就行了。”
她看向林如海:“表哥也歇一會,等弓九先生來罷。”
林如海要說話,她道:“我才是青兒的親姐姐,表哥就成全我吧。”
寧安碩走出來:“我也是青兒的親哥哥。姐姐只管歇着,要做什麽我來。”
寧安華微微彎唇:“你想拜,我不攔着你。但我想求的,你替不了我。”
她說:“我有分寸,只拜一刻鐘,不會傷身。”
她如此堅持,誰也強不過,只得依了她。[注]
丫鬟們請來佛像。
兩世第一次,寧安華如此虔誠地敬香拜下。
她雙手合十,心中默念:
若真有佛祖在上,我願意把我從前世到今生四十年,身上所有的功德分給青兒一半。
等青兒熬過這一劫,我就去大明寺給佛祖重塑千兩金身。
求佛祖保佑,青兒這一世能平安長大,健康百年。
……
京城西南角的大明寺,圓一法師在淨室中面帶微笑,睜開了眼睛。
林宅那位渾身功德環繞的女施主身上,亦正亦邪的白光愈發強烈了。
“阿彌陀佛。”
女施主不自稱“信女”,看似在求佛,其實是在與佛做交易。
有女施主分出去的一半功德,足夠小施主安然度過此劫。
至于小施主能否平安百年,還要看女施主将來還能再積攢多少功德。
不是人人給佛祖重塑金身,都能求得百年長壽。
他本來怕女施主今後情急之下,還會輕易再造殺孽,會惹得皇室動蕩,國朝大劫提前,生靈塗炭,所以才替林施主解了一命。
果然有因有果。若能讓女施主對我佛心生善念,也不枉他今日破例了。
……
更遠處的東南方向,一個癞頭和尚駐足大笑。
女施主并非冰冷無情之人,分明有情有義,是他與道兄多慮了!
羅十一落在羅宅外牆上,瞬間被七八個人包圍。
她胸膛起伏,平穩呼吸:“羅十一,求見指揮使大人。”
兩個人跳下牆進去回禀,另外五個人三前兩後圍着她。
在前的三人橫刀,在後的兩人舉弓。
羅十一閉目,呼吸放緩,一側唇角勾起。
竟然只有一個人比寧夫人強。
并不是她久不回儀鸾衛,他們都變弱了。
這幾個人最大的不過二十歲,能有如此本事,已算不錯。
是寧夫人确實天賦絕佳。
半刻鐘後,去請示的兩個人回來了,在下方抱拳:“請出示令牌。”
羅十一左手揪下腰間的典衛令,向下丢過去。
那兩人仔細查驗了此令,抱拳道:“典衛請。”
圍着她的五個人這才收回武器:“典衛。”
羅十一對他們點點頭,飛身落地,來至書房。
羅焰并沒坐下,只站在主位旁,手扶着椅背:“免禮。林家出了什麽事?”
羅十一一眼就看到他中衣的領口濕着。
似乎是誰的淚痕。
——今日指揮使大人的岳丈被調離了京中,要去雲南赴任。
——現下已近亥初了。
羅十一低頭,快速把青姑娘的病情敘述一遍,求指揮使大人答應,讓弓九去給青姑娘診治。
羅焰聽罷,只道:“你且回去。”
羅十一并不多求,行禮告退。
她尚未走出院門,羅焰就命人進來:“去找弓九。”
羅十一眉心一松,迅速趕回林宅。
弓九很快到了。
書房內外再無第三人,羅焰直接問:“你為什麽喜歡林家?”
儀鸾衛裏并無一個“俠義心腸”,弓九尤其面冷心冷,心中只認兩個人:
他和羅十一。
寧夫人妹妹的生死,并不在羅十一的任務範圍內。
羅十一雖是弓九的師父,卻從不仗着身份讓他做不情願的事。
所以,今日羅十一能來請示,必是弓九提前答應過什麽。
若不是對林家或林家人有好感,弓九何必在意一個小女孩的死活。
弓九表情沒變,只有眉尾一動:“我說了,大人就讓我去?”
羅焰:“你先說。”
弓九擡頭:“林家是一個家。”
看羅焰沒表态,他又道:“林家,父親是父親,母親是母親,丈夫是丈夫,妻子是妻子,兒女是兒女。”
羅焰能明白他的意思。
人非生來無心無情。
武功再高,身體裏的血也是熱的。
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能多感受一刻真正的家的溫存都是奢望。
他道:“去罷。你左手受傷,五日內不能輪值。把我的話告訴羅十一,她知道輕重。”
陛下幾乎給上皇下毒,他也險些殺掉自己的手足。
陛下只會越發多疑。他今日成全弓九,又何必讓弓九将來會被陛下疑心。
弓九屈膝半跪:“多謝大人。”
這個夜晚似乎格外漫長,又似乎在轉瞬之間,東方就泛起了淡淡的青白。
寧安青眼中模糊朦胧,只想看清面前人的臉。
她張了張嘴:“……姐姐?”
姐姐不是應該還在坐月子嗎?
寧安華幾乎落淚:“青兒?”
昨晚寧安青病勢危急,寧安華又才生了孩子,都要人照顧,衆人并沒避忌。
此時弓九便在一旁給寧安青診脈:“還要再看兩日。”
寧安青慢慢轉頭:“是九先生嗎?”
弓九起身:“是我。”
寧安青努力微笑:“多謝九先生。”
弓九:“姑娘還是少說幾句話。”
羅十一:……
她實在沒忍住,拍了他一下:“他的意思是說,青姑娘最好節省體力,先養好身子。”
寧安青慢慢點頭,卻又開口:“十一先生,送我姐姐回去吧。”
寧安華站了起來:“青兒,我這就回去了。”
她喂了青兒幾口水,将這裏托付給羅十一和弓九,便讓林如海、寧安碩和林黛玉也各自回去歇息,誰想來下午再來。
林如海仍是抱着寧安華回去。
寧安華倚在他胸前:“我昨日在佛前許願,要給大明寺重塑千兩佛祖金身。”
林如海:“捐!捐四個,一個給你,一個給青兒,一個給二姐兒,一個給黛玉。”
寧安華扯他臉:“就一個!”
家裏再有錢,也禁不住四萬兩四萬兩這麽花吧!
她說:“十一先生的意思,是弓九先生沒來過咱們家。正好青兒病重的事也不必對外細說。外人只知道我生了女兒,家裏捐出一個金身,再有你昨日跑了半個城,以後說起來足夠。你看怎麽樣?”
林如海偏頭,貼了貼她的臉:“都聽你的。”
北靜王府,北清殿前,看到穿戴莊重,比半年前瘦了幾乎一半的甄素英從軟轎中出來,水溶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去扶她同行。
畢竟是聖旨賜婚。
畢竟是近兩年的夫妻情分。
畢竟她懷過他的孩子。
畢竟……這半年來,她在靜宜殿內安靜養病,再沒有自作主張惹出過什麽麻煩。
太後娘娘已經歸葬皇陵,除生前的最後兩年,似乎因年老做出了幾件刻薄苛責外命婦的事外,一生并無劣跡。
只要甄氏再不出差錯,有聖旨賜婚,哪怕她終生無子,北靜王妃的尊位也永遠會是她的。
既然要做一輩子夫妻,還是體面些好。
甄素英在水溶面前蹲福:“王爺萬福。妾身來給母妃請安。”
水溶還如以往,親手扶她起來,十分關切:“雖說母妃與我都盼着王妃能早日養好,但我看王妃還是體弱。若支撐不住,王妃實在不必勉強自己。”
甄素英也還似從前一樣,笑得合宜得體,絲毫沒有除夕她落胎後,水溶再未去靜宜殿看過她的怨氣。
她心中也确實不怨。
她笑道:“多謝王爺和母妃關懷,只是妾身數月未來,深愧于母妃和王爺的疼愛,心內着實不安。”
水溶笑道:“記得新婚之時,王妃曾對我說過,‘不敢以一己之私有損于王府’。只要王妃一直記得此話,便永不必不安。”
甄素英垂首,再次蹲福:“妾身謹記王爺教誨。”
水溶亦再次将她扶起,兩人才相攜進入北清殿。
早有嬷嬷把殿前的話都學給北靜太妃了。
兒子把她想說的話先說了,北靜太妃樂得做個好人。
待他們進來,她受了甄素英的大禮,便讓水溶将人扶起來,親自拉至身邊坐了,噓寒問暖。
甄素英感動得紅了眼圈,泣道:“都是我年輕不知事,給母妃和王爺添麻煩了。”
北靜太妃略一皺眉,笑道:“都是一家人,還說這話做什麽?以後誰也不許提了。”
太後娘娘突然沒了真是好事,省了再拐甄氏做出什麽來!
她有心讓甄素英牢記教訓,便嘆道:“我知道,孩子沒了,你難免傷心。你別怕,将來王府裏所有的孩子都敬你是嫡母,和你親生的一樣。誰敢不尊你,我和王爺必然不依!”
甄素英被楠木桌壓得太久,不但孩子沒了,今生也再沒有生育的希望了。
甄素英身後的陪嫁嬷嬷臉色變了又變。
太妃這話,不是往王妃的心窩子裏戳嗎!
這話裏的意思,就是将來王府裏不管有多少孩子,一個也不會抱給王妃!
庶出的真和親生的一樣,怎麽老王爺只有王爺一個,別的不是掉了,就是死了?
甄素英忍着刺入心底的疼痛,起身下拜:“母妃,王爺,我自知已是無用之人,半廢之身,今生恐不能再服侍母妃和王爺,反要給王府添許多麻煩。今日我來,是想求母妃和王爺準我入靜玄寺修行。從此我吃齋念佛,終生禱念母妃和王爺事事順遂,長壽萬安,只求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母妃和王爺能多照拂些——”
太妃、水溶以及殿內服侍的嬷嬷丫鬟皆大驚。
甄素英再三叩首。
太妃和水溶母子目光幾次相接,水溶先将甄素英半扶半抱起來,嘆道:“王妃何至于此!”
甄素英哭道:“只求母妃和王爺成全!”
太妃連連嘆息,先命水溶好生将甄素英送回去。
水溶親自送甄素英回了靜宜殿,又體貼安撫她許久,親手喂她吃了一碗燕窩粥,只不說準她去靜玄寺還是不準。
他看甄素英睡下了才出來,急忙回至北清殿。
太妃早已屏退衆人,與兒子商議:“你看她是真心想去,還是另有別意?或是她想以此求得你我憐惜?”
水溶道:“我看她竟是真想去。倒不必管她還有沒有別意,如今也沒誰能幫她了。”
太妃點頭:“或許是她這幾個月真悟了。”
水溶問:“母妃怎麽看?”
太妃嘆道:“上皇昨日才升了你做大理寺卿,先将她送去靜玄寺也好。她求照顧甄家一二,這也容易。”
便是陛下不喜,等上皇……
大不了再把甄氏接回來。
水溶笑道:“就聽母妃的。”
太妃又道:“大理寺卿這差事不算容易。你才十九,從前一直在太常寺,去年到大理寺才做了不到一年的少卿,就被提到這位置上,萬事一定要謹慎,不要太過莽撞了。若有不懂的,向屬下請教一二又何妨。只千萬別辦錯了事,給人留下話柄。”
水溶笑問:“娘就這麽不放心我?我連這些道理也不懂了?”
太妃笑嘆:“我怎麽不放心你?我是放心不下別人。罷了,讓人好生給她收拾行李,去靜玄寺敲打一二,到時候你也去送一送。她總是你的王妃,這點體面還是要給。”
三日後,甄素英坐一乘素轎,只帶了陪嫁的四個嬷嬷,四個丫鬟,低調搬至靜玄寺一處偏院中,從此換上素衣,帶發修行。
每日飲食是寺中送來米面油鹽菜蔬,嬷嬷丫鬟們做飯,柴炭燈燭等物也都是按月去領。院中一應掃灑諸事,也皆不用外人。
一日只有兩個年輕尼姑往來,替甄素英“講經說佛”。
丫鬟們皆在各自房中做針線,兩位嬷嬷守着內室的門。
甄素英卻在內室中穿一身箭袖,屏息沉氣,看兩位“尼姑”給她演示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