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罔顧人倫

秦氏來了賈家快三年, 平素溫柔穩重,細心缜密,處處周全, 阖族上下幾乎無人不喜。

又因寧榮兩府中,與王熙鳳年歲相仿的年輕媳婦只有李纨、秦氏兩人, 李纨年輕守寡, 如槁木死灰,又大幾歲, 倒是秦氏合了她的脾氣, 是以她和秦氏極為要好。

今秦氏如此鄭重秘求, 觀其神情仿佛天塌地陷一般,王熙鳳一向知道秦氏的脾氣,若非生死大事, 絕不會如此,她若不管,恐怕真于秦氏性命有礙, 便忙親身扶起來,攙在椅子上坐了:“你有什麽事只管說, 只要是我能幫的, 一定幫你。”

她說完心想,若是秦家有事, 不拘是親家公還是秦鐘那孩子,蓉兒媳婦只管和蓉兒提一句,或求一求珍大嫂子,讓珍大哥出面也就完了。是什麽大事, 讓蓉兒媳婦只能來求她?

秦氏本強忍眼淚,聽得王熙鳳這一句, 淚珠兒奪框而出。

王熙鳳在她身旁坐下了,她又起身拜下,扶着王熙鳳的腿,抽噎道:“實在是一件關系性命臉面的大事,若不是着實沒了法兒,我也不敢來告訴嬸子。我也知道,這事必會讓嬸子為難,嬸子聽了若管不了,只當我沒說過這些話。嬸子往日待我的好處,我也只好下輩子再報還了!”

這話聽得王熙鳳也心酸起來,心中更有了無數猜測。

她要拉秦氏起來,秦氏不肯起,她便道:“好孩子,你說就是了。便是我真管不了,今日之事,我也不叫第三個人知道。”

秦氏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先漲紅了臉。

她不敢看王熙鳳,低頭半日,才忍恥道:“嬸子,是我公公……是、是珍大爺他——”

王熙鳳愣住了。

把秦氏說出口這幾個字的意思品了又品,再看秦氏的形容,再想到賈珍平素為人,她再不敢信,也不得不信了。

此事若不為真,誰敢亂編!

她從亂麻中理出頭一件要緊的,問:“他……得手了不曾?”

秦氏點點頭,捂住臉,把頭深深低下,埋在了裙子裏,嗚咽道:“讓這等事污了嬸子的耳朵,我……”

王熙鳳實在忍不住,罵了一句:“這個沒有人倫王法的下流王八東西,虧他竟還是族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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虧她還叫了他這些年的珍大哥哥!真不要臉!

蓉兒媳婦生得再好,也是他兒媳婦,他竟也能下得去手?

她再也坐不住了,起來在屋內轉圈踱步,思來想去,竟沒有能安然保住秦氏的法子。

她不過隔房的嬸子,還有賈琏時不時回來,怎好多留蓉兒媳婦。

東府裏是賈珍只手遮天,蓉兒媳婦回去,仍逃不了他的手。

這等醜事,一日不被人揭出來還罷,若叫衆人知道,蓉兒媳婦就只有死路一條!

便是去告訴老太太,老太太再喜歡蓉兒媳婦,也只能舍她去保賈珍。

只要她不死,哪怕把她休出去也完不了事。

沒了公媳的名分,賈珍不就更沒了顧忌?秦家不過七品小官,拿什麽碰賈珍?

就算蓉兒媳婦出家當尼姑,賈珍都有本事把人弄回來,置外宅養着。

王熙鳳左想右想都沒法子,便問秦氏:“你今日既來找我,想必心裏已有了主意了。是什麽?快說!”

她久不言語,秦氏身上已涼了一半,忽聽得這一聲,真正如聞仙樂,又喜又驚:“嬸子?”

王熙鳳死命拽她起來:“你不說你的主意,叫我怎麽幫你?快說呀!”

秦氏也顧不得別的了,便說:“不瞞嬸子,我本已認命了。誰知這幾日聽得二太太正尋有身份的女尼。我……”

不待她說完,王熙鳳便明白了,笑道:“好,好!這個主意好!”

省親別墅是給娘娘蓋的,蓉兒媳婦就在裏面住上一輩子,賈珍也不敢進去亂來!

她拉秦氏坐下,細問:“出家修行是一輩子的事,又事關娘娘省親,你定了就再不能改,你可想好了?”

秦氏苦笑:“不然就是一個死,還有什麽法兒呢?”

王熙鳳握了秦氏的手深嘆,想安慰她兩句,又覺得說什麽都不好。

秦氏道:“我雖有了這個妄想,卻不知老太太和太太們會不會答應,只求嬸子幫我!即便不成,來世縱是做牛做馬,我也……”

王熙鳳已定了主意,忙道:“且不必說這些。”

她向外喚:“豐兒?”

應聲的卻是平兒:“奶奶?”

王熙鳳忙問:“怎麽是你守着?快回去歇着,叫豐兒來!”

平兒笑道:“不過白在門外坐一坐罷了,前兒太醫還叫我多走動走動。奶奶有什麽吩咐,我和豐兒說去。”

王熙鳳便道:“你讓豐兒去老太太屋裏,和你珍大奶奶說,我許久沒見蓉兒媳婦了,竟要留她吃了晚飯再走,請你珍大奶奶開恩,把她媳婦借我一日,一會兒就自回罷。”

平兒素知王熙鳳與秦氏極好,并不為異,便去如此吩咐豐兒。

王熙鳳又叫水,讓秦氏洗了臉上妝,重把頭發抿起,和她說:“一會你在屋裏等我,我去見老太太,不然怕老太太看了你生氣。”

秦氏又濕了眼眶,怕有人來看出異樣,便忙把淚忍住,笑道:“我都聽嬸子的。”

不一時,豐兒去了回來,卻是奉着尤氏來的。

尤氏還沒進門就笑道:“好你個鳳丫頭,借着養病,我來了還不去見我,倒把我的媳婦也給扣下了!”

秦氏忙迎出去。

王熙鳳笑道:“我病着,你不來孝敬我,還不許蓉兒媳婦盡一盡孝心了?好個霸道的婆婆!”

秦氏便向尤氏請罪。

尤氏笑道:“這都是鳳丫頭的不是,我只問她!”

兩人互相嘲笑一回,尤氏吃了一杯茶,看過王熙鳳的兩個孩子,又問了平兒的肚子,便告辭回去了。

王熙鳳送尤氏到了院門,尤氏便不令她再送。秦氏送上了車,又回至王熙鳳房中。

王熙鳳早已穿戴好了,命廚上好生做一桌席面,打聽得賈母房中沒別人,便立刻過去。

見她來了,賈母還奇:“你留了蓉兒媳婦,怎麽不陪客,又過來做什麽?”

王熙鳳左右環顧,對賈母附耳道:“老太太有所不知,蓉兒媳婦是求咱們救命來了!”

賈母一驚,忙問:“這話是怎麽說?”

王熙鳳求賈母屏退了衆人,跪下回道:“求老太太聽了,千萬保重自己,我才敢說。”

賈母便扶在引枕上,道:“你快說。”

王熙鳳方道:“是……珍大哥對蓉兒媳婦起了心思……”

賈母眼前發黑:“……你說什麽?”

王熙鳳忙起身扶住賈母,一面忙說:“老太太,我有個主意:太太不是正尋有身份的女尼住到省親別墅的庵堂裏?我已問了蓉兒媳婦的意思,她願意歸入空門。她又自說和蓉兒成婚三年無子,很該自請下堂,從此便與東府再無瓜葛了。”

她嘆道:“我年輕見識淺,只能想出這個笨法子。雖然委屈了蓉兒媳婦,好歹比咱們兩府将來身敗名裂的強。”

賈母緩了半日,問:“蓉兒媳婦人呢?”

王熙鳳忙道:“我讓她在我屋裏,別亂走動。”

賈母又問:“你确定她說的是真的?”

王熙鳳嘆道:“老太太,我本來也不敢信。可她亂編出這話,對她有什麽好處?”

賈母閉眼,并不問賈珍得手了沒有,只命:“把珍兒和珍兒媳婦叫來。讓蓉兒媳婦悄悄過來,在碧紗櫥裏等着。”

王熙鳳心知老太太這是同意了,忙使人各處去請人叫人。

尤氏才回到寧國府,聽得賈母叫她,只得再坐車過來,與賈珍一路猜測了半日,都不知是什麽事。

秦氏躲在碧紗櫥裏,聽賈母道:“方才珍哥兒媳婦回去,我睡了一會子,夢見國公爺說,咱們賈家得有冢孫婦出家,一生侍奉佛祖,才能子嗣興旺,福澤綿長。我想細問國公爺,國公爺就把我推走了。我這心裏着實不安,所以找你們過來商議。”

言罷,賈母便只盯着賈珍看。

尤氏心內大驚,不知賈母這是何意。

賈珍卻暗道不好,心虛之下,不免在臉上帶出了兩分。

賈母見此,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她此時方覺震怒,又深為無力。

這才多少年,怎麽家裏子孫就混賬糊塗到了這等地步!

若不是鳳丫頭願意幫蓉兒媳婦求一求,将來被外人知道,全家的臉面性命還要不要?

極怒之下,她不願聽賈珍推脫辯解什麽,直接定下:“蓉兒媳婦進門快三年了,竟還沒有孩子,大約是和蓉兒八字不合。可咱們家怎好因這個休妻?偏生有國公爺托夢,若不照着行,只怕不妥。正巧省親別墅裏少一位女師父,不如就讓蓉兒媳婦出家修行罷,就算她從此是這邊的人了。等出了國孝,我再給蓉兒娶一門好親,不委屈了他。”

她問賈珍:“珍哥兒,你看怎麽樣?”

賈珍好容易得手了秦氏,還沒快活兩個月,怎麽舍得她出家?

可老太太已經把話說到了這份上……

他向尤氏努嘴兒使眼色,讓尤氏幫着勸一勸。

賈母在上方把他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她沉聲道:“珍哥兒媳婦,你別多話。珍哥兒,你別逼我把你老子請回來!還是你好日子過夠了,想抄家下獄了?”

賈珍只得叩首:“老太太,何至于此!”

賈母冷笑道:“你再這麽不知道好歹,早晚有一日,全家都是一個死!”

尤氏在旁聽了這半日,隐隐懂了兩分。

她四肢發麻,惡心想吐,緊咬牙關,忍住身體的顫抖,把手往裏收了收,想離賈珍遠些。

賈珍總不肯答應,賈母也沒了耐性。

她道:“從今日起,蓉兒媳婦就不回去了,就在我這裏住着。珍哥兒,你若不服,還想和我搶人,我就把你老子叫回來,再把全族的人都請來,咱們阖族評一評!”

說着,她便命:“來人!傳我的話,小蓉大奶奶為娘娘和家裏祈福,自願出家。快快擇個吉日,去靜玄寺請一位師父來,主持小蓉大奶奶受戒。以後家裏不得輕慢,都要稱‘師父’才是。”

她又道:“蓉兒媳婦的嫁妝和常用的東西,你們想送就送來,不想送,我這裏也不缺她的。蓉兒還不知道這事,你們做老子娘的好生和他說,畢竟是三年的夫妻。”

言畢,她不多說,也不多看賈珍,只命:“去罷!”

尤氏站了起來,頭一回沒等賈珍,一禮先出去了。

賈珍想不出挽回的法子,也只好爬起來,行了禮慢慢退出,心中暗惱,分明是兩廂情願,秦氏竟如此沒情義。

秦氏從碧紗櫥裏走了出來,在賈母面前跪下。

賈母道:“看你還算知道廉恥,我就不多問了。等你受了戒,就好生吃齋念佛,別辜負了鳳丫頭的一片心。”

秦氏再三叩首:“老太太和鳳嬸子的大恩,我今生今世報還不了,來生來世為奴為婢也要報答。”

賈母命收拾出幾間屋子,打發秦氏住下,又命人去告訴王夫人,不必再找女尼。

消息很快傳開。

因事出突然,賈母只說是國公爺托夢,秦氏自願出家,王熙鳳守口如瓶,更不多言,倒無更多可議論之處。只是難免人人驚奇,小蓉大奶奶這樣人物,怎麽忽然就要青燈古佛了?

薛姨媽、邢夫人、王夫人、李纨、薛寶釵、史湘雲、三春等知有此事,也皆來看視。

秦氏已卸了妝飾,身着素衣,連寶珠瑞珠兩個丫鬟也一身素淡。

衆人嘆息一回,見她心志堅強,因是定了的事,都不多相勸。

只有賈寶玉犯了癡病,回屋後怔怔半日。

他一時心想,蓉兒媳婦這樣得天地靈秀所鐘的女兒,竟只得了青燈古佛的結果,實在可惜,一時又想,莫不這就是蓉兒媳婦的因緣。

又想到他如今功課愈多了,家裏衆多姊妹,他不能一一盡心,更是可悲,不由便落下淚來,被史湘雲瞧見,嘲笑了幾句。

見無人懂他,賈寶玉更是悶悶地,不理人。

看他這樣,史湘雲也脾氣上來,甩了簾子出去了。

薛寶釵便寬慰了史湘雲幾句,同她仍找三春一處玩耍。

至晚,尤氏遣人送來了秦氏的嫁妝和日常使用的東西。

想到三年婆媳情分,秦氏向東磕了三個頭,夜裏無人時狠狠落淚一場。

五日後,靜玄寺一位老尼來至榮國公府,秦氏便拜在她門下,取法名為“智虛”。

因省親別墅尚未建完,将來還有工人出入,秦氏便暫在賈母院中住着,每日替賈母念經,又同三春等學了寫字,要學抄經。

寧國公府冢孫婦出家的事也傳到了林宅。

寧安華想了兩分鐘,她接妙玉過來和秦可卿出家之間有沒有因果關系。

然後就被二姐兒洪亮的哭聲打斷了思緒。

等奶娘哄完了二姐兒,寧安華也不多想了。

秦可卿能逃得一命,是她自己的福氣。

國孝之中不得宴飲。七月初一是松兒的兩周歲生日,七月初九又是二姐兒的滿月,林家都沒請外人,都只自家吃頓便飯就完了。

盧家已于上月離京,寧安華出了月子,便請柳月眉和盧芳年過來散一散。柳月眉又帶來了張如瑛和張如璇。

羅焰一向二更後才回家,盧芳年羨慕林家和張家的孩子,便在林家留了一整日,晚飯後才回。

她在家門口下車,卻得知羅焰卻已在家裏等她了。

她忙回至房中:“沒想到夫君今日早回,我回來晚了。”

羅焰道:“無事,夫人盡興就好。”

問了幾句她在林家都做了什麽,他似是不經意地,把話題引到了林家請的女師父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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