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是福躲不過

承恩公夫人溫氏今年五十有五, 壯年已過,又有舊疾,身體漸衰, 不比青年人力壯。

因寧安華是貴客,她一上午陪伴游園, 不便乘轎, 至中午用席,已覺四肢酸軟, 不過強撐。

溫夫人正房離中午用席的景春榭很有一段路。幸而宋氏細心, 早預備下軟轎。可饒是省了走這一段, 等下軟轎,她也多虧兒媳丫鬟們扶得及時,才沒腿軟跌倒。

寧安華從後轎下來, 恰好瞥見溫夫人腳軟的這一下。

她自己不必說了,丫鬟們跟着斷斷續續習武幾年,身體也都比平常閨中嬌養的女子結實得多。再加上溫夫人表情控制得太好, 所以直到現在,她才發覺溫夫人已經這麽累了。

承恩公救過林如海, 承恩公府又是皇後娘家, 出門之前,寧安華已和林如海議定, 不管江家今日請她到底是替宮中哪一位說合,只要不過分,林家就會繼續和江家保持友好的關系。

現在看,江家的态度簡直好到無可挑剔, 寧安華自然也要一表善意。

她上前替了承恩公府長孫媳雲氏,親手扶住溫夫人, 滿含歉疚說:“都是因我,讓夫人受累了。”

溫夫人忙笑道:“是我這身子骨不中用了,還非要逞強,哪裏怪得着夫人?”

江明德之妻宋氏也忙笑說:“依我看,非要挑寧夫人的錯處,就只能怪寧夫人這樣仙資出塵,讓太太看得眼裏只有寧夫人,把別的事都忘了,連累也忘了!”

笑了一回,把這一節岔過去,寧安華穩穩扶着溫夫人進了房門,雲氏便忙請寧安華在主位下首第一把椅子上坐了。

溫夫人笑道:“請夫人就恕我歪着吧。”

寧安華忙道:“夫人只管自便。”

丫鬟們捧上茶盤,宋氏要親自給寧安華捧茶。

寧安華忙起身:“這可當不起。”

溫夫人笑道:“今日是我請夫人來,夫人既是我的客,受我媳婦的一杯茶能怎麽?快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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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安華方坐下,欠身接了茶。

宋氏、雲氏也坐了。

溫夫人才要張口,有婆子從外面進來,笑回:“太太,二爺和澄哥兒、輝哥兒、定哥兒過來請安了。”

她便轉向寧安華:“是我家裏的幾個小子,還有我一個侄孫,都和寧小翰林年紀差不多大,只是遠不如寧小翰林出息。夫人若不嫌他們粗笨,我就叫他們進來,也給夫人問個好。”

寧安華笑道:“貴府的孩子,自然都是龍駒鳳雛,未來的棟梁之才,夫人也太過謙了。舍弟僥幸得中,也當不得夫人這般誇贊。我雖年輕,倒不怕見人,既然公子們都到了,就請進來罷。”

這不早不晚的,請哪門子安?必是早就安排好了,就等着這時候過來讓她見一見。

可江家今日若是替宮中露意,怎麽把自家未婚且适齡的女孩男孩全領給她看了?

是宮中的心意尚不确定,還是——

寧安華正暗自思索時,承恩公府來“請安”的四個男子已經排成兩列,魚貫進來了,她便一個一個看過去。

為首的兩個少年都是十四五歲年紀。略在前面半步的身穿煙灰色長衫,眉清目朗,神色沉靜,落後半步的比他高一寸有餘,身穿湖藍長衫,面若桃花,唇紅齒白。

光看外表,很難說這兩個少年誰更出色些。他們氣質不同,穿煙灰的平靜從容,穿湖藍的顧盼生輝,但都是一等一的好樣貌——再長大幾年,至少是羅焰水平的美男子。

再後面的兩個一大一小。大的約有十八九歲了,小的才十歲左右,也都是行動合宜,樣貌清秀的大家公子模樣。

論身份,寧安華是承恩公府今日鄭重請來的清熙郡君、吏部尚書夫人,能和溫夫人平輩相交。

但論年紀,她虛歲二十五,比進來的四個少年沒大多少。

她端坐椅上,唇角噙笑,目光毫不遮掩地将四人一一掃過,前面十四五歲的兩個尚能穩得住,目不斜視,後面十歲左右那個卻不禁偷偷看回去,差點左腳絆右腳,摔個狗啃泥。

十八九歲的一伸手,把他兄弟扶穩。

這一扶不要緊。

他順着看過去,竟險些看怔了。

幸好他平日養性足夠,沒有當場失态,丢了家裏的臉。

四人站定,先給溫夫人請安,只有穿煙灰的口稱“母親”,餘下三人都稱“太太”。

寧安華便知,穿煙灰的這個是溫夫人的老來子,江明越。

和江明越并排錯半步,穿湖藍的便是溫夫人的娘家侄孫,溫澄。

餘下的兩個一大一小,應該都是溫夫人的孫子,江明德的兒子。

果然,四人行禮畢,溫夫人按輩分主客先後介紹了他們,與寧安華所猜一絲不差。

男女有別,寧安華不能像上午見江明德兩個女兒時一樣,拉着這四個人的手問東問西,只順着溫夫人和宋氏的介紹都問了幾句,贊過一回,便命林平家的送上了表禮。

溫夫人也沒多留他們,說的差不多了,便道:“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些說話。”

江明越應聲作揖,又對寧安華和長嫂宋氏分別一揖。

他和江明德平輩,寧安華還了半禮。

他側身不受,領侄子們恭敬退出去了。

溫夫人嘆:“我這小兒子性子古怪,有時候一日也說不了幾句話,不像澄哥兒性子好。一樣養大的兩個孩子,脾氣性格天差地別,也叫我想不到,偏他叔侄兩個又好。”

寧安華笑道:“令郎小小年紀就進了學,等再過幾年,春闱秋闱榜上有名,為官作宦,性情穩重些是好事。”

江明越雖能直接入國子監為監生,去歲還是南下回鄉,正經考了一等廪生的功名回來。

溫夫人嘆道:“難道做官只用讀書寫文章,不要與人交際的?”

寧安華對江家的了解尚且不深,江家孩子教育的問題,她也不好多話,便只道:“夫人也別過慮了,我看令郎禮數上分毫不錯,想來心裏都是明白的。若夫人沒提,我還不知令郎話少呢。”

溫夫人喝了兩口茶,換過一副笑顏:“別的還罷了,我只愁他快到了娶親的年紀,等媳婦進了門,人家姑娘才來,必然是小心腼腆,他再寡言少語,這夫妻間該怎麽處呢?”

寧安華也飲一口茶。

總算說到正題了。

溫夫人不明言,她也只說:“這倒不難辦。夫人挑一個性子活潑些的兒媳婦就成了。”

溫夫人笑道:“我也是這麽想,只愁未曾聽聞有這樣的閨秀。少不得請夫人替我留意。若能成了婚事,我擡一萬銀子謝媒錢。”又道:“還有澄哥兒,等他成家立業,能自己當家做主,也算我養他一場了。”

寧安華笑問:“那若誰能做成這兩樁大媒,豈不是要發財了?”

宋氏忙笑說:“不瞞夫人,我還有一樁媒想請夫人做呢。”

寧安華餘光看見溫夫人的表情稍有變化,似乎并不贊同宋氏接下來想說的。

但她還是做出傾聽狀。

宋氏便笑道:“毅哥兒和輝哥兒只差一歲,原本先辦了毅哥兒的事,就要給輝哥兒打算起來,誰知連着守孝兩年。如今輝哥兒着實大了,還沒定親,我心裏犯愁,趁着今日沾了太太的光,一齊說給夫人,夫人別嫌我事多。”

“毅哥兒”江純毅,便是江明德長子,雲氏的丈夫。

“輝哥兒”江純輝,是江明德次子,是方才一同進來的四人裏年齡最大的,今年十八歲。

寧安華笑道:“子孫興旺是喜事,別人想求都求不來,我若能做成一樁媒,也好沾一沾這喜氣。”

溫夫人道:“我這媳婦再賢惠不過,輝哥兒雖然不是她嫡出的,她也當親生的待。從小到大,衣食住行、上學念書,輝哥兒從來都是和毅哥兒一樣。毅哥兒都成親三年了,輝哥兒還沒定親,她這心裏難免着急。”

寧安華品着這話裏的意思,還沒說話,溫夫人便接着問:“寧小翰林也十七了,倒沒聽說定下了誰家姑娘。”

寧安華一嘆,半真半假說:“我父母去得早,只留下我們姐弟三個,他是我曾祖這一支唯一的男丁了。我家大人原也說,讓他不必心急考取功名,保養身子要緊,他心氣卻高,非要先考個出身再說婚事。幸而他這一次就中了,不然讓他倔下去,一科兩科不中還罷,五科八科都不中,斷了子嗣傳承還是小事,熬壞了身子,不是讓我白操了這些年的心嗎?”

溫夫人嘆道:“長姐如母,夫人這些年也不容易。”

寧安華抹掉異能“眼淚”,偏頭嘆道:“夫人大約聽過,我還有個妹子,一年有半年病着,還不知能不能成人。我家二姐兒也是,才生下來就……我也不求他們大富大貴,尊榮顯達,只求都能平安一世,我……”

宋氏和雲氏皆忙起身,來至寧安華身邊寬慰。

寧安華請宋氏、雲氏歸座,向溫夫人欠身:“是我失儀了。”

溫夫人一嘆:“這是為人父母兄姐的常情,夫人何用致歉?我比夫人多活了三十年,倚老賣老說一句,日子總是越過越好的。”

她稍作停頓:“寧小翰林如此年輕俊才,婚事不防再斟酌兩年,或許便有聖恩垂降。”

寧安華心內真正嘆了一聲。

看來安碩是躲不過要做驸馬了。

她故作不解,要問個清楚:“夫人所指‘聖恩’,是陛下親賜,還是——”

讓寧安碩尚公主是皇上的意思,還是僅為皇後之意?

溫夫人面露贊嘆:“‘聖恩’當然是陛下親定親賜。”

寧安華笑道:“舍弟得陛下點為二甲,已覺榮幸至極,若再得陛下垂賜,必會銘感五內。林家上下亦會同念皇恩。”

溫夫人笑道:“林大人之忠純,早已天地可鑒,今見夫人亦是如此,果然不負陛下所賜‘賢義智勇’之名。”

寧安華笑道:“我卻不敢領夫人這句贊。我已經愁起來了,從前不應人家的說親還有借口,如今可怎麽推拒呢?若能得陛下金口一句,我心裏也就有底了。”

——能不能讓皇上親口給句準話?

皇子公主們還有一年才出孝。也就是說,至少一年後,才能正式定下寧安碩驸馬的名分。

在這之前,寧安華替寧安碩拒絕婚事的借口,絕對不能是“皇上已經選他當女婿”了。

一年能發生許多事。可以死一個太後,也可以死一個皇帝。

萬一皇上就在這一年裏瞧中了更好的女婿人選,不用寧安碩做驸馬了,寧安華已經拒絕了無數好姑娘,說不定裏面就有原本能和寧安碩相伴一生的人,就白吃這個虧?

溫夫人略作思考,笑道:“夫人的擔憂我明白。我會盡力替夫人解憂。”

寧安華起身一禮:“有勞夫人了。”

該辦的事都辦完了,該說的話也互相都說清楚了,她便趁機告辭。

溫夫人歇了這一會,有了些力氣,便親自送寧安華到了二門處。

她本還想送到大門。寧安華再四推辭,她方只讓宋氏和雲氏送出去了。

約兩刻鐘後,宋氏雲氏回來。

溫夫人令雲氏去自歇,留下宋氏,屏退衆人,問:“你還特特提輝哥兒做什麽?今日能讓他來已經夠了。他和林大姑娘差了有六歲,又是庶出,根本就沒可能。你提他這一句,叫人知道,又該生出許多妄想。還幸好寧夫人心寬,沒惱了你。”

宋氏勉強一笑:“太太知道,我若不提,在大爺那裏,我就有不是了。”

江純輝是江明德愛妾何姨娘之子,與将笄之年的江純薇是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親兄妹。

溫夫人皺眉:“這頭倔驢!”

她安撫地拍了拍宋氏的手:“我知道,你連日辛苦了。等過兩天我再進宮一趟,除了端午,近日就沒什麽大事了。家裏的事有毅哥兒媳婦和岚兒幫着,你也偷空歇兩日,別累壞了。”

江純岚是宋氏的第二個孩子,也是她親生的第一個女兒,今年才十三歲,卻已經幫宋氏管家有四五年了。

宋氏生的江純齊和楊姨娘生的江純宜還小,今日只有她和江純薇出來見了寧安華。

溫夫人又道:“你想想定哥兒,再想想毅哥兒和他媳婦今年就能生孩子了,你的福氣還長着呢。”

江純定是宋氏的第三個孩子,也是江明德最小的兒子,今年剛好十歲。

溫夫人說什麽,宋氏都柔聲應“是”。

等服侍溫夫人睡下,她才放輕腳步,悄悄出去了。

寧安華一路都在回憶,三年前除夕,她和大公主唯一的一次相處,大公主都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下轎後,她示意林如海和寧安碩回屋再說。

等回到房中,她關上屋門,順着整理好的思路,先将她和溫夫人之間的對話一字未改,說給了他們。

然後,她按住已經懵了的寧安碩,把大公主三年前的一言一行告訴了他。

寧安碩眨了眨眼睛,緩緩站了起來:“姐姐今日辛苦了,先更衣歇息罷,我回去自己想一會……”

他這個樣子,寧安華不太放心。

但再多的,她暫時幫不了他什麽。

林如海送寧安碩出門。

寧安華聽見他說:“文景公主的驸馬亦是兩榜出身,曾官至禮部尚書。文莊公主的驸馬曾拜禁衛大統領。”

寧安碩:“多謝表哥。”

聽聲音,他似乎振作了一些。

寧安華把沉重的挂珠金鳳摘了下來。

對她來說,幾斤十幾斤早已不算什麽。

可戴着這些東西,壓在身上的并不只有單純的重量。

林如海回來了,幫她卸去簪釵。

寧安華慢慢和他說起今天在承恩公府見到的少年們,先說的是父母雙亡,被溫夫人收養的溫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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