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過往

關于母親,記憶深處只有紫雲英的花香,和她美麗的面容。

他記得其實并不多,兒時快樂的回憶也很少,兩個人光是活下去似乎就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深入骨髓的,只有淅淅瀝瀝的小雨,天是灰蒙蒙的,草葉上染了血,金色的頭發像蜘蛛的網,烙印在穆法硰的眼睛裏。

那年,他十三歲,比所有的少年都高出一頭。

“你還有什麽要問的嗎?”他不記得那個警察的臉,胃在一陣陣的翻湧,把心髒大口大口嚼碎,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警察合上自己的本子,發出啪得一聲,卻把他驚醒,面前沏的咖啡帶着濃濃的苦味,冒着些許白煙。

“犯人呢?”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穆法硰知道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可他控制不住,他抓着耳後的皮膚,抓出一道道的血印來,渾身的血液像鍋裏煮沸了番茄醬,冒着咕嘟咕嘟的泡。

“還沒抓住,但是我們一定會……”

他站起身,耳後的皮膚已經被抓得鮮血淋漓,可他卻不知道,只是捂着發熱的右眼,幾乎站不穩,他聽見了母親凄厲的喊叫,絕望的嘶吼,眼裏的希望一點點褪去,只剩下絕望。對此他能說什麽呢?能做什麽呢?!

“殺了他,法硰。”

穆法硰迷離的看着前方的白牆,像是漩渦一樣要把他吸進去,瑪利亞站在漩渦前,像是在告訴穆法硰,她又回來了一樣。

“親愛的。”瑪利亞對他笑,可她卻已不再美麗,她的頭發髒兮兮的,沾着枯草,嘴唇腐爛掉了一半,皮膚像是年頭已久的牆皮,一片一片剝落下去,露出血色的……身體。

她那雙藍色的眼珠,直直望着他:“你讓他們把我帶走了……把我帶走了……”

穆法硰抓着喉嚨處的皮膚,抓出血痕,指甲上帶着血,他無法呼吸,可他什麽也辯解不了,他想跪到她面前,“媽媽……”

瑪利亞已經變成了血人,蜘蛛密密麻麻的爬到她身上,她對他一笑:“告訴我,你要怎麽做?”

穆法硰的喉嚨發出細小的嗚咽聲,他能嘗到口腔裏的甜腥味,像含了一大塊鏽鐵,他狠狠地抓着脖子,乞求這樣能讓他好受一些,可是沒有,瑪利亞用她的眼珠看他,讓他無力呼吸,他幾乎懦弱的快要哭出聲,卻只能回答:“血債血償,媽媽。我要他……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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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能做這樣做,你的母親原來也是一名修女,雖然後來堕落了……但是上帝會原諒……”警察看不見瑪利亞,因為他是個幸福的正常人,不知道穆法硰正在承受什麽樣的折磨,他不知道看見自己支離破碎的母親,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聽聽看哪!這是上帝子民的聲音,他讓無辜的女人死去,擅自給她按上罪名!無力與憤怒交雜在他的內心,瑪利亞用那雙眼珠看着他,像是在審判他一樣。

憤怒……恐懼……麻痹了他的神經,可是他的面部卻在無意識的抽動,瑪利亞突然又變了,變成她生前美麗的模樣,對他微笑。

穆法硰的心有一瞬間被攪碎了,他清清楚楚聽見自己心髒爆炸的聲音,他的肺部在悲鳴,在嘶吼。

此刻,他的神經被憤怒染上血紅的色彩……

她有罪嗎?因為她是女人,美麗的女人?!不,她沒罪!她什麽都不明白,她一定是只翠鳥,僅用那藍色羽翼滑過水面,激起的水珠……就引人捕捉她。

她根本沒有自保的能力,她只會唱唱歌而已……

“哦……”他捂着滾燙的右眼,流出淚水,發出野獸般隐忍的嘶吼聲,她如此脆弱,我卻什麽都沒有做到。

我明知道她只能唱唱歌,她甚至不曾對誰心存怨恨過,可我卻放任了她,讓她獨自走在夜晚的路上。

有罪嗎?我有罪!!所以上帝從我身邊奪走了她,叫一個母親變成翠鳥,到他身邊唱歌去了……

“嗬嗬……”他流出淚水,卻緘默無言,他想起那扇小窗,她透過小窗往外看時露出的天真模樣。

沒有什麽,比她美麗的笑容更能折磨他的了,穆法硰無法呼吸,他的胸腔好像被人千刀萬剮,呼吸是這樣的疼痛。

一切都不能重現了,因為她死了,穆法硰唯一的親人在昨夜死了,一個瘋子奪去了她的性命。

又或者是他的大意……奪走了她的性命。

怎麽會這樣呢?穆法硰伸出一只手,想去觸碰瑪利亞,可他觸碰到的卻只有空氣而已。

“不能改變了。”他居高臨下,表情麻木,渾身上下都在顫抖,他握緊拳頭,咬緊牙關:“不能改變了……”他重複的說着。

臉頰流着汗珠,眼睛無法停止眨動,天花板上的燈發出慘白色的燈光,一晃一晃,像是天使的光環,可他身在囹圄,明白了早該撕毀家裏那本聖經。

他舔了一下幹澀的嘴唇,癡癡的笑了,又癫狂又頹廢,他已死去,早在他的母親如野狗般被人殺害,随意丢到路邊。

現在他要做的,就是報仇,以鮮血和骨頭來獻給她的母親,瑪利亞。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而那個髯毛滿臉的男人卻以癫狂的姿态說,他癱在地上,兩條腿上都有兩個血淋淋的窟窿,那是槍傷,往外湧着血,像一個小小的噴泉。

他找到這個殺害他母親的人,并不費力氣,可地上的男人卻像只待宰的豬,哼哧哼哧的說着什麽。

“殺了他,法硰。”母親站在穆法硰身邊,嗅着一朵紫雲英,對他輕輕笑着:“殺了他,我不會讓你孤身一人,親愛的。”

“不……”他痛苦的捂住腦袋,咬緊了牙齒,他出了渾身的汗,肌肉僵硬,大口喘着氣:“我做不到……”

“這是上帝的旨意!”男人還在興奮的大吼大叫,沒有注意到穆法硰沒有看他,而是跟旁邊的空氣說着什麽,他繼續吼叫着:“他要這世間沒有污穢!所以你的妓女母親是得到了救贖!”

“好吧……”瑪利亞發出咯咯的笑聲,摘着紫雲英的花瓣玩,她口中輕輕哼着童謠,那美妙的歌聲曾無數次哄他入睡,如今卻變成了隔斷他神經最後一根線的利刃。

“你得到了嗎?媽媽。”穆法硰的眼神像蒙上了一層霧一樣,問戴着珍珠耳環的瑪利亞,那是穆法硰攢了一年多的錢,買給她的。他忍耐着自己的一切欲望,貧窮使他們的日子過得吝啬而又難堪,可他依然只希望她過得更好,他是她的兒子,是她的騎士,可有人就這樣輕而易舉的踐踏了這一切。,像是打包垃圾一樣簡單的毀了他們的人生,幸福。

“你在跟誰說話?!”男人驚恐的看着周圍,什麽都沒有,一片空白,只有風吹過樹葉的聲音,他的心髒發出劇烈的響聲,像是在擊打他的耳膜。

“法硰。”瑪利亞對他笑:“我愛着你。”

“愛?”穆法硰眼神空洞,他重複了一遍,捂住了右眼,顯得很痛苦,卻發出咯咯得笑聲,他光着雙腳,被石頭劃破了皮膚流了血,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襯衫被汗濕得緊緊貼在身上。他慢慢走到男人身邊,卻聽不見男人的嘶喊,如同一出可笑的啞劇。他蹲下來把男人的臉按在地上,叫他一動不能動,真的叫對方變成了待宰的畜牲,他摸着他的脊椎骨,看着瑪利亞說:“脊髓如果受傷,會導致全身的癱瘓,你想他這樣嗎?媽媽?”

瑪利亞露出與年齡不符的笑容:“好啊,做做看哪,法硰,當個男子漢。”

“你不是她……”穆法硰忽然捂着右眼,發出嗚咽,他想蜷縮起來,像一只瘦骨嶙峋的幼獸,木讷着闡述,聲音很小:“你不是她,她從來不肯傷害任何人。”

“我不是她。”瑪利亞走到他面前,握住他那雙握緊石頭而布滿青筋的手,她笑,聲音卻變成穆法硰自己的:“我是你啊,你不殺了他,不就承認了母親有罪,她難道活該死在路邊,像可以被随手殺死的任何東西……比如說,一只臭蟲怎麽樣?被人踩死都不會有人發現……哈哈哈哈哈。”

“砰!”

穆法硰面無表情的握緊了手裏的石頭,他高高舉起砸向男人的脊椎骨,一下又一下,每一下不光砸碎男人的骨頭,也砸死他的良知與愛,血濺了他滿臉,他才停手。

“你,會死。”穆法硰平靜的說着,自己的目光卻像是瀕死的人,沒有任何波動,實際上,他現在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我也會。”他說,他用沾滿血的手撐着膝蓋一點點起身,活像個得了關節炎的老人:

“可我不能讓我的媽媽就這樣死去,她不該得到這樣的結局,我要她大口吃掉你身上的每一塊肉,吐掉你的骨頭……”他這樣說,輕輕歪着頭,露出脖子上被自己抓得血痕,他閉上眼睛,感覺到了救贖,又或者死亡将至的平靜:

“媽媽,你感受到了嗎?”

男人大口喘息着,像是活着被刮去鱗片的魚,恐懼麻痹了他的身體,穆法硰不知道他有沒有感覺到後悔,但對方似乎嗚咽着想要求饒。

可是穆法硰不能寬恕他了。

“這是我的愛。”他說,身體麻木着,不知白天黑夜,不知自己身處何地,不知自己是誰。

可他本能的把半死的男人扔進破舊的面包車裏,男人奄奄一息,口中湧出血液,可是依然活着。

穆法硰點燃了一根火柴,他把那跟火柴扔到男人身上,很快就傳來了燒焦的肉味,他用一根粗壯的樹枝,半壓住油門,車子燃氣熊熊大火朝海邊的斷崖慢吞吞的走去。

“媽媽……”他說,他恍惚,幾乎難以站穩:“這是我的愛。”他微笑,看着車子慢慢走向斷崖,他流了淚,心卻像凍住的冰塊,又冷又痛:“我保護了你,對嗎?”

“是的,親愛的。”瑪利亞走到他身邊,抱住他的頭,親吻他的臉頰:“我愛着你,法硰。”

車子被火燒得爆炸了,發出通天巨響,火焰燎到了穆法硰的右眼上,将要落下一塊疤。

他捂着右眼,卻在微笑:“我也是。”

火焰的在他眼前若隐若現着,廣袤的田野只有鳥的叫聲,嘎……嘎……嘎……

一切都結束了,穆法硰想,他回握住了那只不存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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