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天鵝是會飛的

天空是藍色的,太陽是橘紅色的,大樹是綠色的……我是白色的,爸爸呢?爸爸是什麽顏色的呢?

小小的陸遠,握住蠟筆,眨着眼睛看向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的爸爸,他想張口說話。

可是電視的聲音很大,女人的聲音,男人的聲音,交彙在一起,爸爸目不轉睛的盯着電視機,卻一個字也不說。

只有雙眼,被電視畫面映得發亮,面容卻黯淡無光,像是洗衣機洗滌過的衣服……被洗得發爛,發白,已經看不出本來的樣子了。

電視機似乎變得越來越大,嘈雜的聲音越來越響,陸遠害怕,他習慣的爬到桌子底下,捂住耳朵,眼睛卻睜得大大的,他一直相信精靈會躲在角落裏,偷偷看着人類,所以躲到桌子底下,陸遠就不怕了,說不定精靈現在正觀察着他呢。

沒什可怕的,沒什可怕的,他安慰自己。

爸爸是……紅色的,陸遠突然想。因為爸爸總是發脾氣,不和陸遠講話,所以是紅色的。

“遠遠?”

是舅舅的聲音,陸遠擡頭。

陸昱半蹲下身,無奈的對他笑:“你躲在桌子底下做什麽?快出來。”

陸遠看他,無聲的搖搖頭,雙手緊緊捂住耳朵。

“天哥。”陸昱埋怨了一句張天:“電視聲音調小點,吓到遠遠了。”

“……”電視聲音逐漸調低。

陸遠眨眨眼睛,把手放下來,呆呆的看着陸昱。

“張遠又不是女孩,哪有那麽多事。”

陸昱輕輕蹙眉,還沒說別的,張天便又道:“你又不是他媽,也不是我老婆,少管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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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氣冰冷刺骨,不是玩笑,而是一刀見血,一語封喉。

每當這時,陸昱總會做出和陸遠爬到桌子底下相似的行為。

難過的苦笑,輕輕摩挲着自己的大拇指,似乎是在安慰自己。他看起來很傷心,但只是輕輕眨了眨眼睛,他看向陸遠時總是笑容如常,溫柔道:“乖啦,遠遠,出來。”

他向陸遠伸出一只手掌。

陸遠喜歡陸昱,和陸昱在一起,總是那樣幸福,于是他把自己的小手放上去。

“媽媽去哪了?”陸遠忍不住地問,瞪圓了眼睛,紅撲撲的臉蛋惹人憐愛,眼神卻如同被遺棄的狗兒,他拽緊了陸昱的衣角。

陸昱沒有看他,只是揉了下眉心,卻減不去絲毫疲勞,只是笑:“走吧,遠遠,舅舅帶你吃肯德基。”

陸遠失落的低下頭,又拽住陸昱的手指,問:“那我能吃漢堡嗎?”

“能,小遠想吃什麽都行。”

“你爸爸不要你了!你是沒人要的小孩,你媽媽跟別的男人跑了!”

“哦!陸遠是孤兒喽!”

陸遠握緊拳頭,小小的身軀因為憤怒和羞辱止不住顫抖,他沖上去,用拳頭重重砸向男孩的臉。

“哇!媽媽!!”男孩捂着流血鼻子,嚎啕大哭。

“你這個孩子到底怎麽回事!”女人沖過來,推了陸遠一下。

陸遠摔到地上,用手指抹了抹鼻子,面無表情的看着女人對自己的兒子噓寒問暖。

女人疼愛兒子的神情,叫陸遠羨慕又憎惡。

“他先說我的。”陸遠忍着眼眶發酸,卻忍不住咬着牙辯駁。

男孩哭個不停,女人惡狠狠的瞪陸遠一眼,又看着陸昱:“小陸老師!你這個侄子實在是太過分了!簡直無法無天!就算父母不教養有情可原!但這麽小的年紀就動手打人!長大了以後還不殺人犯法!趁早關到局子裏去吧!省的禍害別人!”

陸昱當時好像說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說,陸遠當時渾身止不住發抖,他的牙齒也在發顫。

他那時太小,不懂有些離別,錯不在對方,也不在自己。

女人怒罵着,似乎逐漸變成了一只張牙舞爪的熊,他的兒子是一頭小熊,夾槍帶棒露出勝利的嘴臉,那嘴臉是張口的血盆大口。

他即使挨了陸遠一拳,可他仍舊勝利了,他愛的蜂蜜是陸遠的痛苦,是陸遠的一文不值。

陸遠被這些小孩踩在腳底下,其實說來說去,辱罵的話也就是沒有父母,是個野孩子。

早些年聽,真是不能自已,恨不得扒皮抽筋,割肉削骨,還肉給母,還骨給父,來證明自己的來源,是和這群孩子一樣,從母親肚子孕育出來的人。

人……

陸遠從生命的汪洋裏誕生,裹着母親子宮裏的血,他曾讓母親感受到撕裂身體的痛苦,刻苦銘心的痛苦,按理來說,是不能忘記的痛。

但人的求生欲望是很強的,為了自己生存,連親生骨肉都能抛棄,更何況是陸遠聽了好幾年的混話,說習慣也好,說麻木也成,已經不痛不癢。傷疤就在這,但不是外人能輕易掀開的。

若有一天,他真與誰坦誠相見,或許也就真的孤立無援了。一旦再遭到背叛,抛棄,他會不會痛不欲生?會不會連麻木都救不了他呢?

當他是個孩子時,他只是一個勁的……一個勁的拼命想挽回什麽,想像個英雄一樣戰鬥,用拳頭,用血肉去捍衛父母的尊嚴,他想讓父母看見,他是個好孩子,勇敢的孩子。

陸遠低下頭,從喉嚨嘶吼出來痛苦,或許還帶了別的情緒,迷茫,委屈,無助。他只記得自己當時大喊:“我不是沒人要的小孩!我有爸爸媽媽!我比你的孩子懂事多了!你的小孩才要坐局子!”

他說完就跑,拼命的跑,像是撕開了霭霭的霧,穿過了厚厚的雪地,那樣寒冷,他也終将要用體溫,把這積年不化的雪用雙腳踩成腳底的泥濘,雪,也可以說別的物與人,你若不發了狠的吞噬它,早晚有一天,就會叫它吞噬了你。

心中有怪物,所以不懼前行,哪有那麽多愛與善良來支撐自己走下去?行走多年,不過源于求生欲,沒什麽必須去死的理由,可也沒有為之活着的動力,所以不快樂,也不是什麽推測不出來的難題。

人這一生,都是……自作自受。

愛之本來,原本的樣貌究竟是什麽樣子的呢?與恨歸根到底有什麽區別呢?

又究竟是先有愛,還是先有恨的呢?或者,愛與恨,是相互維持生長的。

愛需要滋養,才能生長,留在心中,恨也一樣。

若是恨一個人,必定咬牙切齒,執迷不悟,豁去今生,也要報複!這就是滋養……可若是放下,這恨,不過這一生,無數情緒裏的一瓢水。

那愛呢?有一天,若愛沒了滋養,還會有愛嗎?如果有,是小愛還是大愛呢?是愛人還是愛己?是愛過去還是愛未來?或是愛現在?

現在是過去的延續,未來是現在的悔與不悔走出的路。

兜兜轉轉,是迷宮般的路。

要愛的話,不能執着,不能偏執,不能不放下,因為愛比恨傷人,恨是一生,愛是萬生。

愛是源遠流長,要比恨更難勘破。

肺部逐漸發出悲鳴,無法呼吸……陸遠躺在地上,四肢攤開,他看着天上的白雲,以為自己已經跑遠了……

跑得遠遠的了……就像他的名字,誰也追不上他了……他是自由的了,眼淚脫眶而出……

要是當只鳥多好,展翅,飛!展翅!飛!展翅!飛!!飛得高,就什麽都聽不見了。

他嚎啕,用有限的身軀,哭出了最大的音量,在別的孩子承歡父母膝下的時候,陸遠已經知道了,傷透心的滋味。

“小遠!”陸昱氣喘籲籲,一直在找他,陸昱心肝總算落地,把陸遠抱進懷裏,緊緊抱着,視若珍寶的抱到懷裏:“別哭了,小遠,別哭了………”

他緊緊摟着陸遠,像是透過陸遠抱住陸遠以外的人,超越此刻的時間,超越陸昱的懦弱。

不能宣之于口的愛,那些藏于心底,小心翼翼的,錯過的感情到如今已經有了別的名字,叫舍不得。

所以他抱得這樣緊,這樣緊,一同擁住了錯過的一切。

而陸遠只是以為自己跑得夠遠了,結果卻只跑到了後院,他為此而難過。為不自由的自己難過,為被束縛在此處的房子難過,為這裏的樹木草葉難過,為連外面的世界都沒見過,就要凋萎了的花難過。

那是花的一生,花的宿命,不是陸遠的。

“舅舅……”陸遠木然掉眼淚,他是那樣的痛,那樣的難過,嘴唇發麻:“我叫張遠……”

“不!”陸昱抱他的手倏得一緊,聲音有點啞:“從今以後,你姓陸,叫陸遠!”

陸遠……他的名字是:陸遠。

寫在病床上的病人名字叫:陸遠,左腳腳踝粉碎性骨折的人,是陸遠。

昨日還被媒體稱為青年之光的陸遠,今日就變成了,慘劇,失去腳的舞蹈演員:陸遠。

瘋了的陸遠,崩潰了的陸遠,怒捶自己的腿,嗚啊喊着的陸遠。

“遠遠。”陸昱坐在他的病床上,忍着淚水,他心如刀割,一刀一刀割去陸昱的神經,陸昱知道他不能倒下,他一旦倒下,陸遠就完了。

可是他內心忍不住的恨,忍不住的想要代陸遠受這一劫。

“……舅舅”陸遠眼神空洞,消瘦的臉頰皮包骨頭,他吶吶:“我是不是再也不能跳舞了?”

“……”陸昱嘴唇翕動,他哭出來,哽咽,幾乎出不來聲音,痛苦而又憋悶。

而陸遠只是輕輕拍了拍陸昱的手,陸遠哭不出來,只是看向窗外的叽叽喳喳的麻雀。

“遠遠,你永遠是舅舅最驕傲的小天鵝……”

“沒有腳的天鵝……”陸遠笑了一聲,神情麻木不仁:“還有什麽可活的?”

沉默良久,哭聲不見。

陸昱終于說:

“天鵝,是會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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