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一條蝶尾金魚
時至今日,活得像別人案板上的魚,鱗片寸寸刮掉,肚皮抛開,腸子苦膽一并扯出來!血濺了滿臉,唇邊的苦澀,是膽汁破裂飛濺。
孩子驚着的哭聲,沖破耳膜,陸遠出了一身的冷汗,手腳都軟了,他看着自己的皮膚,只覺得有把刀……有把刀……一寸一寸刮皮切肉。
他所信的背叛他,他所愛的舍棄他,陸遠執着至今的愛,執着至今的信仰在這個孩子的哭聲面前,簡直是個笑話。
陸遠想起,往日伏在穆法硰的腿上,聽着鋼琴聲,他是多麽的安心,穆法硰身上的氣息是多麽溫和。
陸遠心裏咀嚼出更深的痛,把骨頭嚼成茬子,他是別人板上的魚……睜着眼睛,送入油鍋。
恍惚想起,穆法硰的琴聲,斷斷續續的,陸遠卻怎麽都拼不完整,就像如今,穆法硰再也不會握住他的手。
是啊……三年了,什麽不會變呢?陸遠該醒醒了,穆法硰死了,死了。
那天早上,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小栗跟陸遠說,今天可能會下雪。
陸遠笑,并不在意,他在等穆法硰回來,穆法硰和陸遠說好,要教他畫畫。
陸遠支頤側臉,轉着無名指上的婚戒。隔窗望景,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草地,鳥兒也不叫了,死寂一般仿佛被凍結的時間,剎那,天昏地複……
“先生,出了車禍……”
腦死亡。
什麽是腦死亡?陸遠記得自己可笑的發問,像吞進去一塊冰,嗓子和胃都凍成一團,漸漸卻覺得發熱,火燒火燎的像是要嘔出一口血來。
腦死亡,腦功能不可逆轉的喪失,永遠的昏迷下去。
腦死亡等于宣判一個人的死亡。
耳邊的聲音繁雜,陸遠幾乎是爬到穆法硰身邊去的,他站不起來,也哭不出來,只瑟瑟發抖,依偎在穆法硰身邊,一句話也不說。
別人拉不走陸遠,也勸不走陸遠。
陸遠不吃不喝,守着一具有呼吸的屍體,守了一月有餘。
他骨瘦如柴,只有肚子越來越大。
陸潤知找到他,緊緊抱着陸遠,和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阿遠。”
陸遠眼神空洞,如槁木般沒了光彩的臉上沒有絲毫情緒,只緊緊握住穆法硰的手,握得很緊,掰也掰不開,拉也拉不開。
“燒一場大火吧。”
“什麽?”陸潤知不明白。
“把我們都燒死在這吧,燒成灰,分不清誰是誰,身體燃燒殆盡,只剩下骨灰纏在一起,誰都分不開我們了。”陸遠握着穆法硰的手,嘴唇青紫,臉色慘白,像進了鬼門關的病人,已經活不了了。
“你肚子裏還有他的孩子,你不想為他生下來這個孩子嗎?”
陸遠一顫,竭盡全力忽視肚子裏生命的溫度。
“阿遠,活下去吧。為了穆法硰,為了你的孩子。”
陸遠慢慢閉上眼睛,沒有回答。輕輕靠在穆法硰身上。
知道蝶尾嗎?
是一種金魚哦,紅色的,有着漂亮尾巴的魚。
知道它活在哪裏嗎?
在魚缸裏。
壽命六七年,與人相比,六七年不過是一段生命中的記憶。
但這六七年,卻是一條蝶尾金魚的一生。
人活到盡頭時,找張床來躺一躺,眼一閉,腿一伸,條件好的,有人給披麻戴孝,條件差的,破棉被一卷,坑裏一埋。
就算完事了,死了就是死了,不會再有任何情感,生時的快樂與傷心,不是被火燒了就是被土埋了,區別不大。
魚與人何其相似,只不過誕生水中也死于水中。
所以發現了嗎?讓你生的東西,也能讓你死。
這是萬物,這是事物,這是自然規律,也是因果循環,亘古不變。
在這漫長又短暫的一生,人活七八十年,魚活六七年,可人能回憶起來的事,湊一湊,恐怕也就一部電影的時常。
金魚的記憶有三個月,死之前,有沒有情感不得而知,但能記得的,全是一樣的景色。
活于魚缸,死于魚缸,死得其所,從一而終。
但對于陸遠而言,能死在“生”自己的魚缸裏,已經足夠幸福。
金魚與水的關系,永遠都是有水無魚可,無水有魚則不可,因為無水金魚活不了。
對陸遠而言,他願做那條,穆法硰的蝶尾金魚。
我會是你的心髒,你的靈魂,你的everything。
我想真正了解我的人,只有你吧,穆法硰,否則別人的千言萬語,都比不上鋼琴上落了灰。
大家都說我變了,變得“奇怪”了,變得魔怔了,變得不像我了。
很奇怪,也許是對的,因為你不在我身邊。你有我的二分之一靈魂,你一走,靈魂撕扯一半,我的身體麻木不仁,一只眼睛的角膜像是脫落似的,什麽都看不見。
我常常一語不發,就坐在你身邊。你不會說話,可小栗會,她不知道,每當她開口,打斷我想念你時的思緒。
我有多麽恨她!
這是我們僅剩的聯系了,回憶,過去,和靈魂。
心中的惡意滋生,蔓延,我控住不住自己,撕毀了請來的觀音畫像,撕成一片一片,擡頭一看,紙片竟如雪般落下,好大的一場雪,竟然讓我錯不開眼。
粉色的蓮花落到我的手上,不是完整的一朵,而是一瓣。
我攥緊,又松開,小栗和管家沖上來把我拉開,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是一個怪物。
穆法硰,我害怕。
從沒這麽怕過,我是個等死的人,我不知道你去哪了?我找你,拼了命的找你。
像個智障兒,明明你的身體就在我身邊,可我還是尋找,還是發抖,我冷的厲害。
我不知道你在哪。
于是他們騙我,說你死了。
我不肯信,因為你有呼吸。
我覺得,你只是走丢了,你一定會回來見我,你說你會愛我,會永遠陪着我。
你從來都不對我說謊。
你怕我難過,怕我傷心,以前,我只要眉毛皺一下,你都會陪在我身邊,寸步不離。
現如今,我整個人像被腰斬,從中砍斷,腸子往下流,很痛,很冷。
你都不肯看我一眼。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那為什麽要跟我說,你愛我,為什麽要跟我承諾,你會永遠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