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作人員都認識了這位準老板娘。
陳致固然熱火朝天,辛霓卻波瀾不驚。陳致帶着她,她當工作一樣跟着,陳致不帶着她,她便有自己的生活。
她非常恪守職責,每日一早替陳致打點好衣裝,然後慢而細致地将家政做好。每天傍晚她都要去長跑五千米,周末準時上兩堂自由搏擊課。那拳館是黑人開的,學生也多是黑人。學員交手粗暴殘忍,辛霓初時總是要落一身傷回來。
因嫌頭發礙事,辛霓将一頭如瀑長發削短。陳致是個傳統男人,為此別扭了好幾天。他疑心她學搏擊術是為了防他,便總拿《天龍八部》裏“抓破美人臉”的橋段影射她,勸她放棄。
辛霓終究還是堅持了下來。漸漸的,她再也不會滿身挂彩地回來。
有次陳致去看她上課,發現不管對手的反應速度和移動速度多快,她都能找到一個不挨打的躲避方式。在和同級別對手的較量裏,她偶爾還能傷到別人。
夏至後,陳致很做了一段時間“空中飛人”,忙到時序入秋,他才閑了下來。
大抵受夠了花花世界裏的熱鬧,他很樂意安安靜靜地守着辛霓。她澆花,他便幫着修剪枝葉;她做家務,他便收拾食材;她去跑五千米,他豁出一把老骨頭跟着。
辛霓替他無聊,想了想,提議一起環美自駕游。陳致對這場孤男寡女的長途旅行充滿期待,平均每二十分鐘要冒出一個情趣滿滿的聯想。
旅行開始後,他才發現辛霓醉翁之意不在酒。
每到一個州,她關心的不是當地美食、自然風光、人文歷史,而是形形色色的舊貨市場、寄賣店、典當行。
辛霓看得多,說得少,偶爾認準一家店,便大方出手淘換些字畫、瓷器、金石。
那日路過馬裏蘭州,陳致見辛霓和一個年輕店主軟磨硬泡,非要買他喝茶的一只杯子。
陳致從未見辛霓那樣執着過某種事物,便上前借那茶盞一看,舊舊的青色,敞口小圓底,像只倒扣的小竹笠,并無什麽特別之處。
陳致茶生意做得不錯,卻不嗜茶,更不懂茶器,他見那杯子長相粗樸,也不像什麽寶貝,便問辛霓:“他開價多少?”
“他沒有開價,說是自己用慣了,怎樣也不想轉賣。”
“你那麽想要?”
見辛霓點頭,陳致走上前把那年輕店主肩膀一拍:“你店裏最貴的東西是哪一樣?”
店主聽他這樣問,無比小心地從身後的保險櫃裏端出一只托盤,托盤上有幾粒鑽石,他指着最大的一粒道:“三十萬美元。”
陳致拿起放大鏡一看,食之無味道:“克拉大切工差,買回去還要重新切。”
他漫不經心将那粒鑽石丢回托盤:“買鑽石送那個杯子,成交?”
店主眼睛一亮,答應得無比爽利:“成交!”
回到車上,辛霓愛不釋手地對着陽光把玩那個杯子。
“什麽寶貝,這麽喜歡?”
辛霓眼睛眯成月牙狀,露齒明媚一笑。
陳致心裏蕩漾了一下:“那這三十萬就花得值。”
辛霓把杯子遞到他面前:“給你喝茶用?”
陳致一臉嫌棄:“不要。太醜。”
“膚淺的顏控。”辛霓取笑他。
陳致忽然心念一動,他将絲絨盒子打開,那粒大鑽石明晃晃地閃了道光:“回去給你做只戒指怎麽樣?”
辛霓聽出了他的意思,笑意漸漸收攏,她垂頭斂眸,半晌沒有說話。
陳致情難自禁,試探性地抓起她的左手,見她沒有動,又将那細滑柔荑握入掌中:“阿霓,嫁我?”
中國男人是不善求婚的,和一個女子交往得水到渠成了,一句“什麽時候把婚紗照拍了”就算是表了态。陳致原也在飛來飛去的空當裏想過,将自己那粒九克拉的火油鑽鑲了,然後舉它于那碧瓦朱甍的人間至奢華處,跪着求她嫁他。
但不知緣何,他覺得于此一刻、于此一地這樣輕描淡寫的求婚才是合時宜的——她可以當真,也可以當個笑話。這是中國式的委婉,也是中國式的自卑。
辛霓不再低着頭,微蹙着眉靜靜看他。她的眸子對着他,心與神卻在很遙遠的地方。
良久,辛霓的眉輕輕舒展開,她淡淡地,義無反顧地答:“好啊。”
陳致不傻,他讀懂她的腔調。她不愛他,但可以嫁給他。
他比誰都清楚,辛霓內心裏有多麽清寡,她像支沒有芯的蠟燭,他的愛再熱烈如火,也沒法将她點燃。但這都不要緊,她答應嫁他了。他不怕貌合神離,好多年前有首歌是那樣唱的:誰說愛人就該愛她的靈魂?
舊金山是他們加州游的最後一站。
比起曼哈頓,舊金山的唐人街更有中國味。四下裏一走,久別故裏的陳致開始思鄉。
陳致從一個推車上買了兩碗豆花,請辛霓品嘗。
“這是什麽?”辛霓指着那碗拌着紅油辣椒的東西問。
陳致指着卡車上大大的“豆花”二字。
“這也是豆花嗎?”
陳致忽然笑了:“阿霓,你是福建人還是廣東人?”
“為什麽這麽猜?”
“喜歡鮮甜口味,連辣豆花都沒見過,只好往那邊猜。”
“怎麽不能是江浙人?”辛霓不服氣。
“你身上沒有江南女子的味道。”
他伸手夠她,牽她坐在他身邊:“你家鄉在哪兒?”
辛霓語氣裏沒有一絲離愁別緒,淡淡道:“我沒有家鄉。”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神變得茫然,是的,她和所有人不同,她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
“怎麽可能?”陳致待要細究,卻見辛霓的目光投向了二十步外的一處。
那是一爿門臉老舊的小店,色澤陰沉,夾在文彩輝煌的樓宇間,有點不合時宜的突兀。
辛霓緩緩起身朝那邊走去,卻沒有進店,而是仰頭望着櫥窗玻璃後的一幅畫。那是一幅用貝殼雕成的鳳穿牡丹圖。
陳致跟過來,将那幅畫細細一打量,來了興致:“這貝雕手藝真了不得。咱們進去看看。”
他二人走進店裏才發現別有洞天,小店門臉小,裏面空間卻很大,不惟大,而且還被人用櫃子、多寶閣、屏風、花牆隔得幽深曲折。裏面的貨物也并沒有規整地擺放在櫃臺裏,而是看似随意地擺放在牆櫃上、桌上、地上。貨品五花八門,有中國仕女畫,也有孩子玩過的彩繪木馬,更有西洋的雕塑和座鐘。
與其說這是間商店,倒不如說是一座回憶博物館。
店裏安靜得詭異,陳致惦念着門口的貝雕,不禁發聲詢問:“有人嗎?”
花牆後傳來幾聲咳嗽,算是應答。
“老先生,門口的貝雕賣嗎?”陳致問道。
辛霓走到另一側,從紅木箱子上拿起一支青銅燭臺,她從燭臺下找到機括,輕輕一撥,燭臺登時張開花瓣,變成一朵青銅蓮花。她看得出神,全然沒有注意花牆後有一位老人走出。
那老人被她的側顏吸引,發出一個猝然的、驚疑的聲音:“大小姐?”
辛霓雙肩猛地一顫,像突然被無形的子彈打中。
陳致錯愕地看着辛霓,又看着那個年近古稀、幹瘦病弱的老人,一時呆在了原地。
辛霓放下那支燭臺,沒有回頭,哪怕一絲遲疑都沒有,徑直走掉了。
陳致仍泥胎木塑般站着,這戲劇化的變故讓他措手不及,就像明明看見臺風過境,卻沒留下半分痕跡。
他是不是聽岔了?那老人叫她大小姐。這稱呼太陳舊,比他滿屋子的老古董還要舊,他一點也不能把這個稱謂和辛霓聯系在一起——
但辛霓落荒而逃了。
“您是不是認錯人了?”陳致眉頭糾結成一團。
老人置若罔聞。陳致本能地不想再探究。也許是個老糊塗。
走出店門,陳致看見辛霓遠遠站在街頭,驚弓之鳥一般棱棱掙掙的,像是剛從一個夢魇中醒來,又像是沉淖進回憶的泥沼。他們之間隔着一百來步,他可以輕易走去她的身邊,但他沒有那樣做,他知道她心裏有另一個世界,但他不知道怎麽走才能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