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楚門世界

辛霓出生那年,正值辛家遷大屋。

大屋是鏡海市中心老街上最氣派的一所清代民宅,清朝時住過內閣侍讀學士,民國時住過軍閥,新中國後住過一個從內地來的滿族遺老。那滿族遺老過世後,子孫遠渡海外,這宅子便空了下來。

鏡海市政府一度想收回這間大屋的業權,但既不能強征,又拿不出錢買,更找不到一塊好地皮換,巴巴和那遺老後人交涉了十餘年,卻在那一年被辛霓的爸爸辛慶雄用九位數的天價拿了下來。

幾個億現如今也許不夠內地富豪在鏡海一夜豪賭,但在20世紀末,還是足可以得一條加黑加粗的頭條标題的。

大屋天價易主後的半個月裏,鏡海數十家媒體都在不遺餘力地八卦這間豪宅,當然也不忘順帶把辛慶雄的發家史起個底:

70年代,鏡海開放賭權,福建、香港的幫會擁進鏡海設舵,無數股勢力明厮暗殺地争搶賭場承包權。殺豬仔辛慶雄從街市裏出道,砍砍殺殺二十年,坐上了鏡海的第三把交椅,搖身一變成了春風得意的辛三爺。

80年代,辛慶雄和金三角接上頭,準備在鏡海做“河粉”生意。白貨賺錢,卻是個斷子絕孫的勾當,才幾個月,負責這項業務的辛大少爺辛家棟就因吸毒過量,墜海淹死在馬礁灣裏。

痛失愛子的辛慶雄一夜蒼老,在病榻上纏綿了數月。病好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斷了白貨生意,然後關掉旗下所有夜總會、浴池、按摩院,将資金全部投入合法生意。

在鏡海,做生意不涉足黃、毒,就意味着不再有競争力。沒了滾滾暴利,辛慶雄堂口裏的弟兄,散的散、叛的叛,只餘下少許死忠者,誓死跟他走一條“從良”路。

洗白的路不好走,江湖上流傳着一句詛咒:你活着進來,死了才能出去。江湖中人多逃不脫這宿命,就算是他辛慶雄要退出,也要先脫一層皮。

那幾年裏,過去被他壓着,如今新上位的大佬,隔三岔五在他頭上踩一腳。手底下沒了人,他這個昔日老大也只能賠着笑臉,唾面自幹。好在他早年跟賭王情分不淺,那些人終究沒敢把事情做絕。

90年代初,辛慶雄在內地投建的酒店、工廠開始盈利,辛家的元氣漸漸有所恢複。鹹魚翻身的辛慶雄開始在內地捐贈大橋,捐建教育設施,他不遺餘力地支持內地慈善事業,建立慈善基金會,前後投入上億元。

随後新任市長帶着中央政令整治鏡海,各路大佬紛紛被清算,他們落馬的落馬,入獄的入獄,暴力狂歡的年代一去不複返。新的經濟叢林裏,昔日的“過江龍”變成了“泥裏鳅”,但辛三爺還是那個辛三爺……

其實鏡海人誰不知道辛慶雄那點底細?鏡海那樣小,也許同一條巷子上,巷頭住着賭王的三房,巷尾卻住着個一輩子只會修鞋的皮鞋李。因為鏡海的小,所以上至市長、賭王,下至賣菜的豬肉榮,誰家裏細枝末節的逸事都逃不過別人的耳目。

鏡海最血雨腥風的歲月已經過去,辛慶雄的底細業已千淘萬洗,洗白的那一部分成了正傳擺在書局裏,在那裏頭,他是傑出的社會活動家,知名的實業家,著名的愛國人士,有口皆碑的慈善家;洗不幹淨的那一部分則成了市井小民口中嘤嘤嗡嗡的流言,這流言如同地火,一有契機便要噴薄出來燃一回。

辛慶雄其實很享受流言灼身的感覺,為女明星一擲千金也好,買私人飛機也罷,都是為了讓有關他的流言愈演愈烈,永不止息。

但買大屋并非出于這種虛榮。

大屋重開那天,他鄭重其事地去了。

推開兩寸厚的黑漆實榻木門,一股子塵埃的味道襲入辛慶雄鼻中。他站在磚雕門樓下,正前方是一道影壁。影壁擋住了他進一步審視內宅的視線,但他沒有急着往前走。

他比誰都清楚影壁後的氣象。那影壁後是大屋的前庭,過了前庭就是迎客用的轎廳,穿過轎廳方才到整座大屋的核心——正屋明輝堂。明輝堂寬廣高敞,裏面一水兒紅木的門罩、屏門、檻窗。正廳外留有一方接通天光地息的天井,春日時節,那天井下日日更換蔥茏的盆花;冬日時,坐在暖意融融的屋裏還可賞一賞天井上篩下來的雪花。明輝堂後有三座花園,花園小橋流水,繁花似錦。花園四壁的月門後,建着居住內眷的閣樓……

全鏡海都知道他年少時殺過豬,但沒人知道他兒時在這間大屋裏做過工。彼時,這大屋的主人還是那個內地遺老,那行将就木的老頭将紫禁城的禮數和排場搬到了這裏,讓大開眼界的辛慶雄覺得自己之前只是一只在陰溝裏偷生的老鼠。他時常半夜偷偷溜進明輝堂,坐在主人的太師椅上,對着天井上洩下來的月光,做一做侯服玉食的夢。這個夢讓他比一般孩童早熟,也給了他日後去江湖裏厮殺的孤勇。

如今他終于回來了,而現在,這裏的規矩他來定。

遷居前,辛慶雄讓人在大屋裏大興土木:他嫌大屋進門的影壁、青磚轎道礙事,讓人平了改成噴泉,鋪了綠茵,立了維納斯雕像;他又嫌院子不洋氣、不宜居,就拆了東西花園後的閣樓,建了兩棟歐式別墅……

一番改動後,古雅的前清大屋,被他弄成了不中不洋、不新不舊的怪胎。

但無論怎麽牛頭不對馬嘴,豪門的氣派總在那裏,錯落的屋宇,森森的庭院,古舊的雕磚灰塑,層疊的游廊影壁,都是如今那些“樹小屋新畫不古”的新式豪宅無法比拟的。

随後,他按照古代大家族的配置,雇了一批管家、下人。他把死了近兩百年的封建禮教請進自家庭院,用高薪和絕對權威讓他們屈服。不管外面的世界怎麽樣,在這方小天地裏,所有人都得迎合他做個像樣的戲子。

辛霓是在大屋裏出生的。這決定了她既不用聞着豬肉味長大,也不用擔心随時沒了爸爸。辛家的那些風風雨雨、起起伏伏,她都不需要有概念。她生來就是鐘鼓馔玉、绮衣燦爛的辛家大小姐。

辛霓五歲那年聽下人們說,她出生那天,外面下着暴雨。等她呱呱墜地,雨後的海上起了道霓虹。她們說那是馬礁島近幾十年最大、最漂亮的一道彩虹,橫越島頭島尾,如琉璃罩倒扣整座鏡海城。

辛霓知道彩虹,卻沒法理解“整個鏡海城”是個什麽概念。她從記事起就生活在這座大屋裏,起初她以為大屋就是世界,後來她才知道大屋外還有個世界叫鏡海。

她早已開蒙,知道上下五千年,知道七大洲四大洋,知道地球是圓的,圍着太陽自西向東轉,她之所以能在這個星球上生活,是因為地球有地心引力,而這個引力是因為一個蘋果被發現的。她有起碼的世界觀,但這個世界觀是書本和電視給她的。她從未切實觀過這個世界。

她起初以為鏡海真的就是片海,推開大屋的門,就要坐船,爸爸因為怕她被淹死,所以才圈着她。可她躲在牆根下聽過大屋外面,外面有車流人聲,并不曾聞濤聲、馬達聲。

她纏着仆人們跟她講鏡海,漸漸知道鏡海名曰海,其實只不過是一座浮在萬頃碧波上的蕞爾小島。古時候,鏡海民風淳樸,居民以捕魚撈蚝為生。晚清以後,這座城市沾染上了賭瘾,從此喪失一個漁村的自性。開埠前後,這座島換過很多次名字,辛家人守舊,不管外面的人現在如何稱謂這座城,他們始終固執地叫它鏡海。

至于鏡海究竟有多大,仆人們就說不清楚了。

“大概有幾萬個大屋這麽大?”

辛霓是個較真的人,她費了好大勁兒才從自家圖書館裏找來一個确切的數據:二十八平方公裏。

弄清鏡海有多大這個問題後,辛霓開始糾結一個新的問題:外面有二十八平方公裏那麽大,爸爸為什麽不準她去看一看?

她想得越多,問題也越多:爸爸每天在忙什麽?她是不是還應該有個媽媽?她為什麽沒有其他親人?

但她不敢拿這些問題問爸爸。她曾提過要去外面看看,但話音剛落,前一秒還笑容和煦的爸爸,臉色立刻陰沉了下去。一整頓飯時間,他沒有再看她一眼。

辛霓小小年紀已有與生俱來的眼高手低。她從此不再問爸爸一句“為什麽”。

但她內心從未放棄過對問題答案的追尋,好奇心讓她變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她把所有聽來的、看來的、想到的線索拼湊起來,一點點湊出真相:

六歲那年,她知道自己生母是爸爸的第二任妻子。母親是個有着四分之一葡萄牙血統的美人,卻在生她時不幸死于一種叫羊水栓塞的病。爸爸不願她背負上這麽沉痛的陰影,從此不許人提她;

七歲那年,她知道爸爸的結發妻子死于對手的報複。她上頭原本有兩個哥哥,大哥被人引誘吸毒,死于溺水;二哥在她出生那年被人綁架,從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辛霓知道了這些,也就知道了爸爸為什麽不讓她離開大屋半步。

辛霓九歲那年,知道自己在用人那裏多了個外號——小龍女。那年正是古天樂版《神雕俠侶》火遍大江南北的時候,大屋裏的下人看完電視劇,再想想長居大屋、不谙世事的辛霓,可不活脫脫就是一個現代小龍女?

彼時的辛霓早已習慣孤獨清寂的生活。她的生活單調卻不空虛,辛慶雄給她請了各行業最頂尖的大家,每日教授她“禮樂射禦書數”,以及各國藝術。

除了形形色色的家教,辛霓身邊還有一個貼身老“太傅”。

“太傅”叫李正奇,早年在內地某知名大學做教授,後因一些歷史問題流落到鏡海。消息靈通的辛慶雄聽聞有這樣一號人物,便親自将他從陋巷請回大屋,禮如上賓地供奉着。

李教授的主要工作是監督辛霓的日常學習,以及有甄別地充實辛霓的圖書館。

辛霓的圖書館包羅萬象,唯獨沒有小說和散文,因為辛慶雄認為女子讀太多文藝作品,容易變得敏感多思。

除了周末晚上可以看看電影外,辛霓沒有別的精神生活,只好去圖書館裏啃那些大部頭,啃着啃着,她對歷史類書籍有了偏愛:歷史裏不但有故事,還有深刻的人性。

恰她的“太傅”在內地教的就是歷史,不但能給她講正史,還能把野史裏的八卦翻出來當故事說。辛霓越來越喜歡風趣幽默、博古通今的李正奇,而李正奇也漸漸對這個懵懂純善的小弟子有了慈父之愛。再引進新書時,他會時不時于書架裏藏一本《夜航西飛》抑或是《傲慢與偏見》……

師徒感情最好的時候,李正奇自發教了辛霓一些旁門左道的東西,比如考古,比如易學,比如雕刻。

李正奇擅長貝雕,一片貝殼經了他的手,用不了三兩天就會變成一朵花、一只鳥,或者一個粉嘟嘟的辛霓。別的辛霓都能學得似模似樣,唯獨這貝雕,她怎麽樣也學不好,不是把貝殼雕爛,就是劃傷了手。

每當她氣餒了,李正奇便會撫着她的頭安慰:“慢慢來,我們師徒的情分還長着呢。”

然而他估錯了,他們的師徒情分并沒有他想的那樣長。

辛霓十三歲那年,李正奇得了肺結核。辛慶雄甚至沒去弄清是否傳染,就給了他一大筆遣散費,恭恭敬敬地将他請出了大屋。

辛霓大哭了一場,別離的憂傷持續了半年,才略略平複下去。

她原本就狹小的世界,因老師的離去變得更加黯然無光,了無生趣。

辛霓又等了兩年,才等到了生命裏的另一個轉機。

辛霓第一次見青蕙,是在晚春裏的一個午後,那天她在花園裏做花道練習,卻聽見兩個用人在不遠處的假山旁喁喁議論着新來的花匠:

“聽說從上海來的,帶着個女兒,那女孩和大小姐一般大,長得标致極了。”

“還能标致得過大小姐?”

“說是也不輸給大小姐。”

辛霓聽了,既好奇又雀躍,捧着剛插完的一小瓶石斛立花往明輝堂跑。一進門,她就看見那個少女站在堂屋中央,她站姿挺拔,脖頸到背部的線條優雅得像只天鵝。

她緩緩走上前,繞過她,走到爸爸身邊。堂屋中央擺着兩張紅木太師椅,明明空着一張,她卻硬是在辛慶雄坐的那張上尋了個空隙擠坐進去,然後頭一歪,斜靠在爸爸肩膀上。

辛慶雄愛憐地撫摸着辛霓的頭發,意态閑散道:“你既然打理得了上海的大家園林,打理我們這小家小戶的後花園應該也不在話下。”

辛霓的心思完全沒有在大人的談話上,只睜着一對貓兒似的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那女孩穿着一件挺括的棕色皮衣配印花吊帶短裙,她的頭發染成栗色,大卷翻起迷人的波浪。她臉部線條生得柔美,但尖尖的下巴抵在皮衣的硬領子上,又讓她的氣質顯得十分冷硬。

感受到辛霓的目光,她毫不退讓地對視回去,她的眼睛裏有藏不住的聰明,因此顯得攻擊性十足。

辛霓從她的眼眸裏看到自己的倒影,她抱着一瓶花,穿着一條綴着蕾絲和珍珠的白色裙子,溫溫軟軟地靠在爸爸懷裏,奶貓兒一樣可着人心。

“進我家做事,做得好不好不是頭等重要,重要的是守規矩。”辛慶雄的目光從花匠臉上移到那女孩身上,只一眼,他就被她的眼睛吸引住了。

那是一雙真正的桃花眼,眼長而彎,眼尾向上微翹,四周帶抹淡淡的紅暈,呈桃花瓣的樣子。她的眸瞳不像一般少女那樣黑白分明,清亮剔透,而像隔着一層水澤,迷迷醉醉,朦朦胧胧。

感覺到辛慶雄的目光,女孩眼簾微微一掀,眼底秋波一動,陡然就讓她的清水臉上生出了些豔光與媚意。這讓他忘記她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女。

花匠顯然受過旁人提點,連連點頭:“三爺的規矩,我條條都清楚。”

“你剛才說你叫什麽?”

“尹融,融化的融。”

尹融長相普通,唯一的優點就是白淨,微胖的臉上挂着與生俱來的低眉順眼,軟軟糯糯的像一屜上海小籠包。這是辛慶雄非常喜歡的面相。

“女兒呢?”

“尹青蕙,青蔥的青,蕙質蘭心的蕙。”

辛慶雄盯着青蕙,像得到了什麽意趣,嘴角露出點笑來:“那好,入職的事情,明天你找李管家談。”他輕輕在辛霓頭上彈了下,“起來,爸爸要出門。”

辛霓不情不願地站起來,拉着他的袖子,仰着臉撒嬌:“我想去迪士尼。你說過今年可以帶我去。”

“叫彥章送你去。”

“不要,我要爸爸陪我去。”

“那就等中秋節,中秋節我陪你去。”

“我想夏天去。”

“曬一身黑皮回來?”

“黑皮就黑皮。”

“曬黑就嫁不成威廉王子了,不過,配彥章倒正好。”

辛霓想想趙彥章的黑煞星一樣的臉,打了個寒噤,松開手滿腹委屈地說:“中秋節就中秋節吧。”

辛慶雄一邊放聲大笑,一邊大步流星地往門外走去。

直到他的笑聲徹底聽不見,花匠尹融才拿出小小一方手帕,抹去額頭上的汗。他朝辛霓一笑,笑得眼睛都看不見:“大小姐。”

辛霓矜持地朝他點了點頭,仍忍不住去看青蕙,眼睛裏有小女孩對美麗事物的敬意。

青蕙冷冷問:“你還要看多久?”

辛霓的臉一下子紅了,嗫嚅道:“對不起。”

青蕙眼睛落在她手裏的立花上,略一打量,上前從瓶子裏抽出一枝。

辛霓錯愕地看向她,只見青蕙嘴角慢慢旋開一個笑:“這樣好看多了呢,是不是啊大小姐?”

辛霓隐隐覺得青蕙是在挑釁她,可她的如花笑靥看上去又是那樣溫和。

尹融上前一把拉住青蕙,用眼神制止她,轉而點頭哈腰地朝辛霓道歉:“大小姐,我女兒叛逆期,你千萬別往心裏去。”

辛霓這才知道青蕙剛才真的是在挑釁她。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為人子女者也是可以有叛逆期的。

尹融很快帶着青蕙搬了進來,他們住在花園西面的耳房。辛霓聽保姆說,青蕙搬來時,整整帶了五只大皮箱,裏面全是衣飾鞋包和雜七雜八的小玩物。

“派頭比大小姐還大呢!”保姆用泛酸的口吻說,“小姐身子丫鬟命。”

保姆們很快将尹家父女的來歷扒了個幹幹淨淨,尹融原也是個富家子弟,少年時代曾在日本學庭院設計,歸國後不期染上了賭瘾,漸漸敗光了家底,淪落成了大戶人家家裏的花匠。他此番來鏡海,一來是謀得了更好的差事,二來是便于賭。

青蕙的到來,讓辛霓有了一絲新奇的感覺。盡管她身邊到處都是人,但那些人無一例外讓她覺得孤獨。但是青蕙不同,青蕙是那樣鮮活,那樣充滿挑戰。她想應該找些機會,讓她們成為朋友。

她一有空就往花園西面跑,但無論她跑得多勤快,始終連見青蕙一面都不得。尹融解釋說青蕙剛轉到市北中學,功課壓力很大,加上周末還要出門學特長,連他這個當爸爸的都見不着她幾面。

“中學?特長?”辛霓拎出兩個關鍵詞發問。

尹融這才想起這個大小姐跟平常人不一樣:“按照常理,大小姐應該和青蕙一樣上初二呢。不過大小姐有這樣的條件,實在沒有必要去學那些毫無針對性的課程,至于學歷,對您這樣的人來說,連錦上添花的作用都沒有。

“不過青蕙就不同了,她必須考個好大學,必須多學點技能,才有可能讓自己的命運變得好點。”

“她在學什麽?”

“美術和鋼琴。”

“在哪裏學呢?”

“在觀前街那裏找了個老師。”

辛霓想了想:“為什麽要去外面學?家裏有畫室、琴房,你讓她每周六日上午過來,跟我一起上課好了。”

學藝術所費不赀,尹融負擔甚重,聽大小姐允許女兒陪讀,立刻眉飛色舞地應承:“謝謝大小姐,我一定說服她周末過去。”

周末前的那幾天,辛霓格外煎熬,她懷疑青蕙的驕傲不允許她接受自己的好處,但周六去畫室時,她竟見青蕙更早一步地站在了畫架後,動作娴熟地在畫布上刮膠。

那堂美術課,辛霓上得心猿意馬,研磨鉛白時,差點把生熟核桃油的比例弄錯。好容易等到第一堂課散,辛霓巴巴地湊過去主動示好,問她從哪裏來,今年多大,哪天的生日。青蕙一邊拿毛筆勾線,一邊淡淡答了。

辛霓聽到她的生日日期,驚喜地說:“青蕙,我們同年同月同日生呢!”

青蕙完全不理解她為什麽那樣驚喜,眉梢一挑:“所以呢?”

辛霓被問住,支吾了一下:“好有緣……”

青蕙右邊嘴角一勾,算是笑過。

接下來的課程裏,辛霓放下大小姐的那點矜持,時不時問青蕙借支筆,或是向她請教水、膠、粉的比例。

青蕙不勝其煩,态度冰冷地一一敷衍過去。

一堂課上完,美術老師看了看兩個學生的作品,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卻從自己的工具箱裏拿出一支貂毛筆給青蕙:“以後畫細部時用這支筆。”

老師是辛慶雄花大價錢請回來的,教了辛霓好些年,但除了教學外,他從未對她多說半句話,辛霓以為他天生冷酷,這時才知是自己資質魯鈍,從未入過他法眼。

下午的鋼琴課,辛霓又被青蕙比了下去。辛霓用看偶像的目光看青蕙:“青蕙,你好厲害,上海的老師比鏡海的好嗎?”

青蕙眼簾微微一斂:“我的老師五十塊一小時,大小姐的五千一小時,你說呢?”

“原來是我天分的問題。”

“不是天分問題,是心态問題。”青蕙收拾書包,頭也不擡,“這些對大小姐來說只是個消遣,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卻是賭人生的籌碼。”

聽她這樣說,辛霓很是羞臊了一陣子。但她向來心大,傍晚逗了會兒貓貓狗狗,就把這一天吃的癟全忘去爪哇國了。

那以後,辛霓每周總要抽幾個傍晚,穿過大院的游廊、巷道,跑到青蕙和尹融住的屋前,找青蕙攀談。

每逢此時,尹融都如臨大敵,生怕怠慢了辛霓。青蕙卻很淡然,高興了就和辛霓說幾句,不高興了就婉言謝客。她雖和別人一樣叫辛霓“大小姐”,但她打心裏沒有将辛霓當一回事。

辛霓卻剃頭挑子一頭熱,拿青蕙當起朋友來,但凡她得了什麽好吃好玩的,都想着分青蕙一半——大到一件衣裳,小到畫油畫的兔皮膠。她的那些清淺的心事,也當隐秘一般吐露給青蕙聽。長此以往,青蕙或多或少有些被打動,面上也不再那樣冷了。

青蕙真正對辛霓敞開心扉,是因為7月裏的一場臺風。

那場臺風來得異常突然,也就一瞬,白晝變成了黑夜。被隔在公交站臺上的青蕙準備打電話給尹融,卻想起他一早過海去內地進花木去了。

她關掉手機,擡頭看天,低垂的烏雲壓在她頭上,閃電伴随着雷聲從西天滾滾欺來。路上的車輛失了次序,離弦箭一樣往前飙,偶爾有公交路過,也是見死不救地呼嘯而過。

狂風起來的時候,站臺上滞留的同學陸續被不同的車接走,只餘她一個人瑟瑟地面對越壓越低的雲層和驚心動魄的雷聲。

風越來越大,卷着沙礫撲打她的臉,她緊閉着雙眼,将頭埋進胸前,死死抱住站牌燈箱邊的圓柱。

不久,瀑布一般的水龍從天上落下,十幾秒工夫,雨水借着風勢就将她全身澆了個透。路面上一下子積滿了水,渾濁的髒水湧泉似的從下水井裏湧出,水位上漲得很快,幾乎要漫上站臺。青蕙沒有直面過這樣狂暴的臺風,心理防線一點點被瓦解,她哭了起來,她也分不清是因為害怕還是悲哀。

就在她哭得無法自已時,幾道汽笛聲響起,一道強烈的暖光向她投來。她滿含眼淚,在疾風驟雨中回頭,只見一輛越野車停在她身後幾米處。車門洞開,一個男人冒着風雨朝她奔來。

她還沒來得及看清那張臉,就被他拖着拽着推進了越野車的副駕。一股熱浪伴着古龍水的味道包裹了她,她不喜歡古龍水的味道,不知為何,此刻她卻覺得這味道是安全的、妥帖的。

她抖了半天,直到那男人給她遞來紙巾,她的魂魄才歸了位。她緩緩扭頭,朝那人臉上看去。那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最多不過二十歲,但因皮膚黧黑,看上去又多了些老氣。他的五官談不上英俊,卻有幾分獨特的味道。

“你是趙彥章?”青蕙很快判斷出他的身份。

青蕙未曾見過趙彥章,但她從大屋下人的嘴裏聽過太多他的事:

十三歲在辛慶雄的賭場裏當馬仔;十六歲幫辛慶雄擋了一記冷槍,被辛慶雄提拔為貼身保镖;十八歲被辛慶雄認為義子,輔佐掌管辛家在鏡海的生意。

趙彥章蹙眉盯着車窗外的雨況,像是在盤算着什麽,對她的問話置若罔聞。窗外,風雨越加歇斯底裏,青蕙從雨刷偶爾刷出的明晰裏看到有廣告牌、汽油桶被狂風高高卷起,重重摔下。盡管坐在車裏,青蕙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她發自內心地道謝:“謝謝你來找我。”

“是大小姐讓我來找你的。”趙彥章不敢居功,他說完,強力發動車子掉頭,乘風破浪般在積水的路面上疾馳。

青蕙一怔,她難以相信辛霓竟會為她去求趙彥章。辛霓對她說的那些小心事,多由趙彥章而起,辛霓厭惡、忌憚這個男人,因為辛慶雄總是流露出要把她嫁給趙彥章的意思。連青蕙都知道這種可能微乎其微,但單純的辛霓當了真,拿趙彥章當老鼠、蟑螂那樣厭憎。

沒想到她竟會為她求他,青蕙的心漸漸沉了下去——原來欠了別人人情,心是會變沉的。

“把安全帶系上。”趙彥章一邊開車橫沖直撞,一邊對青蕙下命令。

青蕙拉過身後的安全帶,剛拉到胸口,她的臉忽然紅了。市北中學的女生校服仿的日本制式,水手服、短裙加長襪,無奈上衣布料太次,濕透後緊緊貼在她身上,透得像層裹糕點用的江米紙。她看見自己玉色的皮膚和畢現的少女曲線,甚至內衣的清晰輪廓。

趙彥章感覺到了她的異樣,用餘光瞥了她一眼,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指不自覺緊了緊:“後備箱的紙袋裏有衣服。”

青蕙狼狽地爬到後座上,趴在後座的靠椅上,探身下去夠那個購物袋。校服裙本身就短,她這樣夠那紙袋,下方便有些失守。

趙彥章從後視鏡裏影影綽綽晃到了一眼,喉頭微微一動,眼神裏染上了幾分不自在。

青蕙好容易把紙袋拿上來,見裏面裝着件價格不菲的男式襯衣,她猶豫了一下才将襯衣穿上,不合體的襯衣被她穿得像條睡裙:“謝謝,回頭我洗好熨好再還給你。”

趙彥章不答,默默打開空調暖風。

青蕙和他沒什麽話說,便将自己披散的長發攏向一側,她雙手輕輕撥着長發,優雅得像在彈奏豎琴。等到把頭發理順,她将頭發分成兩股,靈巧地織起了魚骨辮。

趙彥章忍不住從後視鏡裏窺了好幾眼,他覺得這個女孩真是奇怪,外面是那樣的風雨如晦,這輛車随時有可能傾覆,他們随時有可能粉身碎骨,她卻如此安寧恬靜地在織一根辮子。

她為什麽能如此放心地把生死都交給他?是對他能力極度信任還是無知無畏?

良久,她将辮子織好,栗色的魚骨花紋被她故意扯得淩亂。她乏乏地靠在車窗上,兩條光潔筆直的長腿并排斜放後車椅上,眼睛半睜半閉地發着呆。

趙彥章是見過女人的,但他第一次領略到女人的風情,竟是從這個十五歲的少女身上。他覺得自己很變态,這種自覺讓他躁亂不安,他抿緊了唇,眸色幽暗地加足馬力。

車子駛達大屋時,臺風的勢頭已經小了一些,趙彥章下車繞到青蕙那邊,給她開了車門。

青蕙甫一下車,就看見大門口的辛霓,她身上的白色雨衣被狂風吹了起來,裏頭像是藏着幾只翻飛的鴿子,獵獵而動。她的頭發上全是雨水,圓潤的臉被雨水濡得發白,她的神情裏全是孩子式的無措和緊張。

青蕙的眼窩一下熱了,她想起不久前看過的散文,裏面是這樣寫友情的: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風多大雨,我要去接你。

青蕙從不相信也不期望友情會降臨到她頭上,但它就這樣猝不及防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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