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中元節前一天,辛慶雄急匆匆招來趙彥章。兩人在明輝堂裏密談了兩小時後,連夜離島。次日,辛霓忍不住打電話給辛慶雄,詢問歸期。結果得到“在國外有要事要辦,歸期不定,但一定會在重陽節前趕回來”的答複。
他們走後的第三天,青蕙忽然提議讓辛霓陪她去龍環島看日落。
龍環島在鏡海市最西邊,去那裏先要坐兩小時火車,再坐一班輪渡。辛霓弄清龍環島的方位後,有些不解:“為什麽要去那麽遠的地方看日落?”
“因為我想咯。”青蕙語氣淡淡,任性十足。
見辛霓的神情透露出十足的抗拒,她補充了一個理由:“我想去海邊看看日落。”
“那去潭仔灣看也一樣。”
“潭仔灣人太多,海水太髒,沙灘也不夠好。”
“非要明天去嗎?改天呢?”辛霓想方設法勸阻。
青蕙神情幽冷:“昨天和今天都是雷雨天,明天放晴,傍晚多半可以看到火燒雲。我此生最大的心願,就是看一次完美的海邊日落。如果你不願意陪我,我自己去。”
辛霓見她這副樣子,心揪了起來,她的語氣和措辭以及要去的地方讓她有種不好的聯想,她無論如何不能讓剛遭遇不幸的青蕙一個人去海邊。
“明天幾時出發?要帶些什麽東西去?”辛霓只好表現得比青蕙更積極。
第二天果然是豔陽高照的大晴天,天空漂亮得讓原本不樂意的辛霓開始憧憬傍晚的海邊之旅。青蕙找了個出門寫生的理由,替辛霓向管家告假,也不管李管家左右為難,兩人堂而皇之地出了門。
出門後,青蕙也并不急着帶辛霓直奔車站,而是帶辛霓去了市中心的商場。辛霓原以為她有購物計劃,不料進了商場,青蕙忽然加快了步伐,帶着辛霓在人群裏左突右沖。辛霓無頭蒼蠅一般跟着她轉了半天,才随她從商場八層的觀景臺坐扶梯直接下到一層。
到了一層,青蕙飛快攔下一輛出租車,把還沒回過神的辛霓一把拉進車裏。
“拱西火車站。”青蕙一邊對司機下指令,一邊回頭張望着什麽,直到車子駛出市中心,進入下條彎道,她才回過頭來,安心在後座上坐定。
青蕙這一系列行為有些反常,辛霓有種奇怪的感覺。她沒有說話,側臉蹙眉看着身邊的青蕙。
青蕙取下背在身後的畫夾,專注地整理裏面的紙筆,雲淡風輕地說:“一會兒看日落時順便可以做一做下禮拜的寫生作業。”
上火車後,辛霓心底的那些困擾被頭一次坐綠皮火車帶來的新鮮感沖淡。車廂很空,坐着菜農、賣魚回來的漁民和賣花歸來的花農。車廂裏有韭菜、海魚、香煙、玫瑰混雜在一起的古怪味道,辛霓不動聲色地深呼吸,她覺得這是自由和生機的味道。
這列去龍環島的舊火車慢得離譜,辛霓試探性地把頭伸去車窗外,卻被猛然而來的勁風吹得縮了回去。她尴尬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沒人注意到這個細節,不動聲色地坐得更直更正。
列車停在南峪站時,青蕙去那花農的籮筐前,用很低的價錢挑了一束花,然後折了個花環,戴在辛霓的頭上。這個瞬間,辛霓離家出走的忐忑感完全消失,她打心裏感動,覺得自己還可以為青蕙更赴湯蹈火一點。
列車穿過一條黑乎乎的地道後,城市的蹤跡便消失了,四野空曠而荒蕪,偶爾才能看到幾座被大自然侵蝕的廢棄房屋。周圍的空氣變得潮濕,隐約裹挾着海腥氣。
離終點站越近,青蕙的心情就越好,話也漸漸多了起來。車再一次停下,是在一個叫艮門的小站。這時,青蕙忽然起身,把裝滿畫筆的工具箱遞給辛霓:“我去買點海瓜子。下一站就要到了,阿霓,你先幫我把筆削一削。”
艮門大概是這附近最大的一個鎮子,幾乎所有的乘客都在準備下車,辛霓往車窗外望去,見月臺上有不少賣小吃的攤位。八九米外,有一個賣煮海鮮的檔口。辛霓充滿期待地點點頭:“快點回來。”
青蕙随着人流下車,往海鮮檔口走去。辛霓打開工具盒,低頭認真地削起鉛筆來。一把鉛筆還沒削完,車廂外忽然傳來一陣哨聲。辛霓不知道哨聲的意思,但還是一凜,擡頭往月臺上看去。海鮮檔口還在,青蕙不見了!
辛霓放眼四周,都不見青蕙的身影,頓時有些急了。她收好畫筆,起身往車廂頭走去,不料剛走到車廂頭,卻見乘務員已經把車門鎖上了。
“不要鎖門,我朋友還在外面呢!”辛霓急促地說。
乘務員往外一張望,見站臺上沒有乘客模樣的人:“剛才已經吹哨提醒過乘客上車了,你朋友自己耽誤了時間,不可能再等她了。”
辛霓拿出手機,正要撥青蕙電話,青蕙的電話反而先到了。
辛霓按捺着焦慮,壓低聲音問:“青蕙,怎麽回事?火車已經開了!”
電話那端,青蕙又氣又急地說:“一個小孩偷了我的手機,我追了他好久,才把手機搶回來。”
“你沒事吧?”辛霓愣了愣,有些無措,“那現在怎麽辦?”
“我沒事。我等下班火車,你下車後,先去渡口等我好嗎?”
辛霓權衡了一會兒,只好說:“那好吧。”
下車後,辛霓難以置信地站在龍環渡口,她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渡口坐落在一片荒僻的海灘上,售票用的木屋小得像用積木搭的,沒有人在這裏等船,工作人員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海灘附近的野草連綿不絕,茂盛得讓人不寒而栗,對面十數米處便是濁浪滾滾的海面。她愣了好一會兒,彷徨四顧,見數百米外似乎有一座比較大的建築。
她百無聊賴,又有些畏懼地站在小木屋旁,忍不住打青蕙的電話:“你上火車了嗎?”
得到青蕙“火車晚點,不知道幾時能到”的答複,辛霓蹙眉抱怨:“這裏的海灘髒極了,一個人影也沒有,安靜得吓人,有種跑進史前文明的感覺……我該怎麽辦?”
“這種渡口都是這樣的,但龍環島上的風景非常美,那裏的游客也很多,不如你先坐輪渡過去?”青蕙負疚,安慰她的聲音非常溫柔。
這倒是個不錯的選擇,辛霓挂斷電話,望着灰綠色的海面,開始曠日持久的等待。
渡口始終沒有人跡。
太陽西垂的速度越來越快,辛霓越等就越覺得周圍冷寂得詭異。她的耐心漸漸被磨平,對環境的陌生感和恐懼感逐步被放大,她如熱鍋螞蟻般在原地轉起了圈。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強忍着怒氣和委屈,再一次撥通青蕙的電話:“已經一個半小時了,完全沒有輪渡的影子。你确定這裏有輪渡嗎?”
青蕙那邊也焦慮得不行:“真應該聽你的不來,我這邊火車還沒到。你耐心等等輪渡。或者找個人——總能找到的吧?問問他們輪渡什麽時候來,幾點一班,我們也好有個底。”
聽青蕙這樣說,辛霓不自覺往遠處那座看不清面目的建築望去,那是這裏唯一可見的建築物,只能去那裏碰碰運氣了。
她鬼使神差地往那邊走去,每走一步,都有種不确定感讓她想停下來,但背後仿佛有股力量推着她往前邁步。
她走了很久才走到那建築前。那是一座似乎經歷過爆炸之類重大事故的廢工廠,廠房破爛不堪,牆體發黑,樓頂、陽臺上到處生着雜草。廢廠的門早已被人拆走,只有一個黑洞洞的入口,靜得陰森。
辛霓毛骨悚然地準備離開,突然,她聽到一扇窗後傳來一陣響動,她甚至來不及對那聲音做出反應,就見一張醜陋得近乎荒誕的臉從黑暗的窗後凸顯出來!那張臉朝她咧嘴一笑,露出淩亂不堪、又黑又黃的煙漬牙。
辛霓的心猛然“咚”地一跳,臉唰地白了。她未曾在人類臉上見過這種笑容,那更像是一只餓狗在看到食物時充滿欲望的類微笑神情。親身經歷過青蕙的不幸,她不需要半秒遲疑,就能判斷出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什麽。
辛霓本能地往後退,但猶如在夢魇裏一般,她的腿像陷在泥潭裏一樣不聽使喚。
那個人渾濁的眼睛裏冒出一陣亮光,他朝她伸手:“你來了?”
他的聲音嘔啞難聽,和他的笑容一樣,充滿最龌龊肮髒的情欲。
辛霓迸發出一聲尖叫,轉過身發足狂奔,然而不過十幾秒,那人就從背後撲倒她,她絕望地大喊。那人一邊瘋狂地撕她的外衣,一邊死死地捂住她的嘴。
劇烈的反抗中,辛霓被他粗暴地拖進了那座散發着黴爛臭味的工廠。他兩手一用力,将辛霓的真絲上衣撕裂。長滿老繭的大手貪婪地撕扯她的內衣,滿是酒臭的嘴迫不及待地湊在她胸口、脖子上胡亂啃咬。辛霓尖叫着,瘋一般暴打那個欺身壓來的男人。那男人迫不得已停止撕她仔褲的動作,表情猙獰地騎在她身上,惡狠狠地抽她耳光,他一邊打她,一邊低吼:“老實點,你收了老子的錢,就要讓老子辦事!”
辛霓在絕望中意識到了什麽,一邊歇斯底裏地大哭,一邊哀求:“我沒收過你錢,你認錯人了!你這是犯罪,求求你別這樣!”
那男人已經被欲望燒紅了眼,獰笑着說:“那怪你命苦了……這麽水嫩的囡囡,我就是吃槍子兒也值!”
抛棄了最後的底線,他豁出去似的下手越發狠戾。辛霓滿懷悲憤,撕心裂肺地哭鬧、掙紮。辛霓的腿一次次被分開,一次次又合攏。劇烈的厮打中,辛霓的牙齒、鼻子都開始往外冒血,裸露的胸口紅了一大片,不斷往外滲出血滴。她掙得太厲害,那男人半晌都沒能解開她緊繃的仔褲,不由惡從膽邊生,揮起拳頭惡狠狠往辛霓頭上連番砸去。
辛霓的嗓子已哭啞,淚腺也已幹涸,她像一條被丢在河岸上的大魚,做瀕死前最後的反抗。
漸漸的,她亂踢亂打的幅度小了下去,鮮血從她額角汩汩流下,将她的半邊臉染紅。仔褲被解開時,她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她圓睜着眼睛,死死盯着頭頂牆面和天花板交接的地方。那處有個巨大的窟窿,她瞳孔一點點放大,她在紅得耀眼的模糊視野中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她輕輕擡起手伸向她:“媽媽……”
她從沒見過自己的媽媽,所以無從想念,然而在她作為女人在此受難的時刻,她眼前竟然出現了母親的影像。
就在這時,她難以置信地發現一個黑影正不聲不響地接近那個忙于扒她褲子的男人。她看見那個黑影揚起手,将半截磚塊重重地砸在那施暴者的頭上。那惡棍直直地從她身上翻落下來,滾倒在地上。
辛霓不敢相信現實中真會有“英雄救美”“刀下留人”這種絕處逢生的戲碼,然而它真的發生了。她十指蜷曲,漸漸收緊成拳,用盡全力看向那個救他的人——她發誓,自此一生,自此一世,她要傾其所有地報答他。
然而她看不見他。
天光從她頭頂的窟窿裏垂下,暖黃的一注,籠罩在她的身體上。那光柱之外的世界是陰翳的、幽深的、不可知的。
他就站在那陰翳而不可知的世界裏,面目模糊。
她瑟縮成一團,含淚盯着他,她的神經松弛了下來,身體開始止不住地發抖,她哽咽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良久,那人往前走了一步,堪堪從黑暗裏露出一張臉來。那是一張極其英俊沉郁的少年的臉。他就那樣站在那裏,既不為她的苦難動容,也不為自己的壯舉感動,就像管了一樁無足輕重的閑事,而他管這樁事的動機既不關是非,也無關善惡。
這就是救她的人,恰好也長着天使的臉孔,卻叫她莫名畏懼。
辛霓望着他,有種奇異的錯覺,覺得他剛從一片深潭裏浮出,他背後潛着萬千妖魔,随時就會有只手再将他拉回黑暗裏。
少頃,他緩緩走近她,在她面前半蹲,朝她伸出了右手。
那只沐在暖光中的手修長漂亮卻很粗糙,虎口處有一層與他年紀不相符的薄繭。辛霓遲疑地慢慢抓住他的手。少年力氣很大,只輕輕一帶,就把她拉了起來。
她頭發淩亂,渾身血污,上身幾近全裸地坐在他面前,卻并沒有一絲難堪和羞澀。
他脫下自己的褐色襯衣,給辛霓穿上,想了想,他問:“你自己能走嗎?”
辛霓默默點了點頭。
見她點頭,他不再說話,站起身就向門外走去
辛霓有些傻眼,她顧不得四肢百骸裏的酸痛,弱弱地叫了一聲:“喂……”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對上她求救的眼神。
“你就這樣……把我丢在這裏了?”辛霓強忍着哭腔問。
他沒有動,但眉頭動了一下,給了她繼續說話的機會。
“我手機不知道掉哪裏去了,可以借你手機用一下嗎?”
“我沒手機。”
辛霓強撐着站起來,心有餘悸地看了看地上的那人,低聲說:“你可不可以送我去車站?拜托你。”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在想些什麽,神情有些陰冷,好一會兒,他點了點頭,轉身先一步朝門外走去。
他的步履很快,辛霓一瘸一拐地跟得很吃力,她想讓他等等她,又擔心他嫌她多事,只好咬着唇勉力跟着。走了一陣,那人覺得她被落得太遠了,就停下來等她一會兒,等她跟上來,他又快步朝前走,繼而又等。等辛霓第四次追上他時,他終于煩了,一言不發地蹲下:“上來。”
辛霓的目光落在他蜜色的背上,他穿着衣服時顯得很清瘦,此番脫了衣服看去,辛霓才訝然發現他的背生得又寬又厚,身上每塊肌肉都仿佛受過千錘百煉,線條十分清晰緊實。
辛霓順從地俯身趴去了他背上。
這樣一來,效率高了很多,不多時,他就把她送到了車站。
龍環車站,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簡易活動板房。
那人把辛霓放了下來,替她敲開了售票窗。一個正在看地攤雜志的中年售票員不耐煩地擡頭。
辛霓如釋重負,急切湊過去說:“買一張最快的回鏡海的票。”
售票員警惕懷疑地掃了掃辛霓臉上的血漬和不得體的穿着:“最快也是明天早上九點。”
辛霓的腦袋“嗡”的一響:“什麽?”
緩了緩神,她說:“能不能借電話用用?”
那售票員似乎很想知道她将要在電話裏說的內容,慷慨地将一部座機遞了出來。辛霓飛快按下家裏的電話,手指落在撥通鍵上時卻頓住了,她眼神中多了一些複雜的情緒。她不能在此時向家裏求救,如果李管家他們趕來看到她這副樣子,青蕙就要大難臨頭了。
她轉而去撥青蕙的電話,電話接通後,青蕙很敏銳地捕捉到她聲音裏的異樣:“阿霓,你怎麽了?嗓子怎麽這麽啞?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辛霓百感交集,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倦倦然說:“青蕙,你在哪裏?”
“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直沒有等到去龍環島的火車,又打不通你手機,只好先坐車回鏡海了。你在哪裏?我馬上讓李管家派人來接你。”
“不要。”辛霓想了想,回答說,“不要告訴李管家我在哪裏,就說我想在外面待兩天,想回去了自然就回去,務必讓他不要告訴爸爸。”
“這怎麽可能?”
“你一定有辦法的。”
“阿霓,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你告訴我……”
辛霓冷不丁挂斷電話。
她很累,不想把剛才的事情再咀嚼一遍。她很少任性,這回,她準許自己放肆一次。
辛霓發了會兒呆,回頭望向那個人:“你知道哪裏有旅館嗎?”
“整個龍環島都沒有旅館。”
辛霓瀕臨崩潰:“這裏不是風景區嗎?為什麽連旅館都沒有?”
彷徨了一陣子,辛霓只得再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他:“你方不方便收留一下我……”
“你确定要我收留你?”他的語氣有點古怪。
他的态度讓辛霓産生了莫名的、淡淡的怨怼,這個人為什麽這樣冷情?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窘迫和無助,他明明可以更有風度一點,主動幫幫她,那樣她會更加感激他,但他偏不,他偏要她求他。
然而事已至此,辛霓硬着頭皮也要求得他的庇佑——在這座可怕的島上,她能信的只有他。
他審視着她,目光裏有種微妙的深意:“那好,這是你自己要求的。你跟我走吧。”
沿着海岸線往南走了一公裏有餘,那人把辛霓帶到了一艘老舊的小馬力漁船上。将辛霓安置好,他發動馬達。船在震耳欲聾的“嗒嗒嗒嗒”聲中乘風破浪,往遠處的龍環島駛去。
此時已是黃昏,如青蕙所言,天空中果然起了大片火燒雲,海面上浮蕩着世界上最深的那抹藍。血一般的夕陽之光從天上燒到水中,融進那片藍色裏。整片西天雲霞多彩,流光絢爛,目力所及的一切,海面、漁船、那個人掌舵的背影,全是赤金色的。
辛霓拿桶打了些海水上來,一點點拭去自己臉上身上的血污。伴随這一舉動,她将自己身心受到的侵害和侮辱一并洗去。收拾幹淨後,她雙臂抱住自己的膝蓋,下巴抵在雙膝之間,望着腳下滾滾而過的白浪發着呆。她不知道那個人會帶她去什麽地方,下一步會發生什麽,頭一次,她的人生不由父親掌控,也不由自己掌控,她只能身如此舟,随波逐流,這不免讓她覺得有些荒謬,又有些恍惚。
約莫二十分鐘,龍環島狹長的綠色輪廓出現在辛霓眼前,馬達聲漸小,不久就停在了一片布滿鐵皮棚屋的白沙灘前。辛霓詫然起身,站在船頭往島上張望,昏暗的光線下,狹窄的街道自沙灘邊向島的深處呈放射狀延展開去,街道兩側擠着一片密密麻麻的破舊房屋。見過鏡海繁華市貌的辛霓,完全不敢相信鏡海還有一座如此簡陋、破敗的漁村。
下船時,辛霓忽然問了那人一個問題:“這裏真的有輪渡嗎?”
他腳步頓了一下:“有,但停航了。”
看來青蕙并沒有對這裏做足功課,一切全憑想象,所以才導致今天這一系列的變故:“為什麽會停航?”
“休漁期,誰會來島上?”
原來如此!
“我叫辛霓,霓虹的霓。你呢?”
他漠然答道:“祁遇川。”
“哪三個字?”
“這不重要。”
“怎麽會不重要呢?有些字聽起來一樣,但寫出來就完全不同,一個字變了,整個名字的寓意和五格法都變了,人的命運也就變了。明朝時有個故事,一個叫孫日恭的書生殿試時考取了狀元,但發榜時卻變成了探花。你知道為什麽嗎?”
祁遇川斜了她一眼,完全沒有要搭腔的意思。
“你不好奇嗎?你真的不好奇?”辛霓追問了幾次,只好繼續自說自話,“因為永樂帝覺得‘日恭’兩個字合在一起是‘暴’字,很不祥,所以就大筆一揮讓他屈居第三。還有,慈禧太後當政時,有個……”
“你好吵。”
辛霓被他秒殺在原地,嘴裏的話仍帶着慣性往外溜:“所以說,人名字的好壞是很重要的,名不正則言不順……”說着說着,她的聲音一點點低了下去。
大約不想被她煩,他漫不經心地打斷她:“祁連山的祁,遇見的遇,山川的川。”
辛霓默默在心裏念叨了一下:“哦,還不錯。”
說話間,兩人走進一條巷道。巷道裏四處彌漫着一股奇異的、不讓人反感的腥臭味。道旁低矮的房子外晾曬着各種幹魚,而陽臺上統一都種着些叫不出名字的、姹紫嫣紅的小花。
辛霓一路走一路觀察,把沿路碰見的雜貨店、裁縫鋪、當鋪、郵局、菜市場的方位記入腦海中。天黑之前,辛霓到達祁遇川家裏。他家位于這條巷道末尾的位置,是一所挂獨立小院的兩層磚木結構的老房子,房子上纏繞着一些已過了花期的三角梅。
推開院門,院子裏種着些有年月的花木,雖然都還算繁盛,但因沒人打理,十分雜亂無章。辛霓走進去後,一眼就看見停在簡易車棚下的一輛哈雷摩托,那輛銀白色的摩托非常高大、豪華,和眼前這座院子,以及這個衣着寒酸的少年一點也不相配。
進屋後,辛霓四下打量一番,屋子裏很冷清,陳設十分陳舊,但破天荒很整潔幹淨。
辛霓往廚房的方向探了探頭:“你父母呢?”
“不在了。”祁遇川邊說邊走進廚房。
辛霓有些尴尬,尾随他步去廚房。他燒了鍋開水,抽出把挂面丢進去,撒了點鹽,熟了後就那樣白生生地盛了出來。他翻出兩個古早的玻璃瓶,從一旁的大缸裏夾出條鹹魚,心不在焉地剁成幾塊,連同那面條端上客廳的餐桌上。
“吃飯。罐子裏有蝦醬和蟹膏。”他随意吩咐了一句,打開電視機,一邊吃一邊收看內地的新聞,仿佛眼前根本沒有辛霓這樣一個人。
辛霓懷疑祁遇川沒有讀過什麽書,所以連最起碼的待客之道都不懂。不過她并不覺得委屈,一個孤兒,能夠活下來就已經不錯了,哪有可能開外挂既長得漂亮還風度翩翩?
清水面實在難吃,辛霓不客氣地打開蟹膏罐的蓋子,然後她就知道島上那種奇怪的腥臭味是什麽了。但她實在是餓得厲害,只好能屈能伸地舀了一勺子拌進面條裏。她一邊飛快地埋頭苦吃,一邊在心裏無限循環地催眠自己“好吃好吃好吃真好吃”,終于把肚子填飽。
祁遇川吃飯的風度倒不錯,比起她剛才的吃相,他端正的坐姿,慢條斯理用餐的樣子倒像個貴公子。他慢吞吞地吃完東西,把電視切到了財經頻道。
辛霓很自覺地收拾了碗筷,她笨手笨腳地刷碗,極認真地把整個廚房做了一次全面清潔,然後跟祁遇川打了聲招呼,出了門。
她第一時間去裁縫鋪子買了條連衣裙換上,然後向店主打聽島上是否有旅館。店主明确地告訴她,有倒是有一個,但住在那裏的都是流莺賭徒酒鬼。
辛霓只好折返。回去的路上,她折進一家雜貨店,買了水果等東西作為手信帶了回去。
推門進院的時候,辛霓瞥見祁遇川沐在橘黃的燈光下補着漁網,她駐足,在夜色裏站着,定定地注視着他。
他安靜地坐在那裏,鎖眉補漁網的樣子非常嚴肅認真,他的皮相生得絕佳,劍眉星目高鼻薄唇,燈下看來,鋒利的側臉有種驚心動魄的冷峻、驚豔。他的眼睛在微弱光線的映襯下顯得澄明清亮,但眼神背後若有兩道不見底的深淵。他呈現出來的是一副靜默平庸的樣子,但辛霓看得出來,他渾身上下的每一處線條都繃得很緊,這讓生性平和的她不自覺地替他覺得累。
辛霓正出神,身後的巷子裏冷不丁傳來一陣陣摩托車轟鳴的聲音。祁遇川一凜,警惕地站起來,他快步跑上去,牽着辛霓往屋內跑。幾乎是用推的,他把辛霓推上了通往二樓的木梯,他壓低聲音警告:“不要開燈,不要發出聲音,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要下來。”
辛霓的心一下子吊了起來,她點了點頭,飛快地爬去了二樓。
她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适應二樓的黑暗,二樓似乎是個倉庫,滿是幹海貨的味道。很快,十幾道車燈光齊刷刷地透過二樓的窗戶照了進來,辛霓借燈光回頭一看,背後放着幾排架子,架子上曬着海貨,牆角處堆放着幾個半人高的籮筐。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牆角,取下一個籮筐罩在自己頭上,然後抱膝蜷坐下。
院子裏傳來一群人喊打喊殺的聲音,很快,混亂的打鬥聲響了起來。
辛霓躲在牆角,死死捂住耳朵,緊緊閉上眼睛,一邊顫抖一邊無語問蒼天:今天到底是什麽黃道吉日啊?
不多時,樓下的大門被人“砰”的用力踢開,緊接着傳來一陣更激烈的拳打腳踢聲。
底下傳來的每一拳每一腳都叫辛霓心驚肉跳,她睜開眼,透過籮筐的縫隙,瞥見不遠處的地板上透着一束光亮。她凝神屏氣,頭頂着籮筐一點點朝那光亮移去,然後弓腰俯身,右眼貼着那個窟窿往樓下窺去。
她倒吸一口冷氣。只見祁遇川被兩個人反縛着雙臂,死死摁在桌子上,他的臉被桌面壓得有些變形,左邊臉的眼眶和嘴角都被打得破裂出血。
為首一個穿白西裝的瘦削男人走到她買的那袋水果前,他挑開塑料袋,瞟了眼裏面的內容,吊兒郎當地說:“榴蓮山竹,櫻桃澳芒,生活不錯——欠我的錢什麽時候還?”
“上一季收的花膠被人偷了,這一季休漁……”祁遇川聲音微弱。
“反正就是沒錢還?”白西裝擰了擰脖子,三角眼裏射出一道兇光,他走到祁遇川身邊,一手按住他的左肩,一手握住他的左臂,用力往後一拉一卸。只聽“咔”一聲關節錯位的脆響,祁遇川通紅的臉上驟然冒出豆大的冷汗,額角處的青筋悉數鼓了出來。
如有通感一般,辛霓的左臂傳來一陣幻肢痛,她方寸大亂,手腳冰涼地愣在了原地。
緊接着,那人操起一根鐵棒,毫不留情地朝祁遇川的小腿削去。伴随着骨骼斷裂的聲音,祁遇川左半邊身子一沉,半暈厥地往地上滑去。
“白西裝”一把将他架住,按回桌子上:“沒錢還……那就只好讓你還點別的了。別怪駒哥無情,駒哥也要給兄弟們一點交代。”說完,他把手上的鐵棒換成了砍刀。
辛霓熱血上湧,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往樓下跑去:“住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在辛霓身上。
辛霓雙手緊攥,面色蒼白地迎視着駒哥,此刻,剛才那股熱血已從大腦裏降下去,辛霓頭腦一片空白,表情卻很剛毅:“他欠你多少錢?”
駒哥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辛霓:“你準備替他還?”
辛霓唇線緊抿:“他欠你多少錢?”
駒哥不緊不慢地從袋子裏翻出根香蕉,在餐桌一角坐下,扒開香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直到把整根香蕉吃完,他才抹了抹嘴說:“連本帶利八萬,一手交錢一手放人。”
“我沒錢。”辛霓梗着脖子,說話擲地有聲。
“沒錢?”駒哥居然笑出了聲,“那你是要肉償?”
周圍發出一陣下流的哄笑。
辛霓氣得頭腦發暈,面上卻強撐着毫不慌張,不疾不徐把自己手腕上的腕表遞給他:“我拿這個抵。”
駒哥看了一眼:“什麽狗屁水貨,你逗我開心?”
“你別裝不懂,你穿阿瑪尼的西服,傑尼亞的鞋,戴江詩丹頓,你不會不識貨。”
駒哥一愣,遲疑地看了眼辛霓,伸手接過那塊表,迎着燈光看了看,又把玩了一下,那股狠戾的氣焰漸漸消散:“這東西你哪裏來的?”
梵克雅寶新款的鑽石女士表,市價八萬美元。
“偷來搶來撿來的,你只說能不能抵。”辛霓血脈裏屬于辛慶雄的那部分硬氣冒了出來。
駒哥将表收進自己掌心:“抵六萬,還有兩萬我半個月後來取。”他指了指辛霓,眼神陰鸷地打斷她還沒來得及出口的抗議,“我不喜歡別人跟我讨價還價。”
說完,他一揮手,帶領着那一群人揚長而去。
辛霓長長地噓了口氣,走上前在祁遇川身邊蹲下:“你傷得好重……我去叫醫生,你等我回來。”
漁村沒有醫院,只有一位兼職做獸醫的江湖郎中。他看過祁遇川的傷勢後,非常簡單粗暴地把他左臂複了位,又在他小腿的傷處塗了點亂七八糟的草藥,綁上小夾板固定,就算完成了整個治療過程。
辛霓一邊看一邊皺眉,皺到最後,幾乎成了苦瓜臉,她原以為天要塌了,祁遇川要死了,沒想到她以為驚天動地的事,在別人那裏卻如此潦草粗暴。
辛霓送那大夫出門,大夫邊走邊交代:“手臂脫臼的地方頭幾天不能活動,不能沾水,小腿骨裂的地方要固定一段時間。下床要拄拐,受傷的那條腿不能動,等骨痂長出來,就可以活動了,但一年內不能負重。對了,不要吃海貨,發傷口,多吃點好的補補。我留的草藥,一天換一服。”
辛霓一一記下,目送他離開,才折返回沙發邊。
祁遇川筆直地躺在沙發上,呈遺體告別狀,他眼睛半睜,眼神虛浮地盯着屋頂發呆。讓辛霓比較欣慰的是,他的臉色比之前略有好轉,這說明那獸醫的藥還是有用的。
辛霓按照記憶中自家保姆對付腫痛的方式,煮了幾枚雞蛋,然後半蹲在祁遇川面前,用雞蛋在他紅腫的右臉上輕輕揉着。
祁遇川一句話也不說,望向天花板的目光不為所動,仿佛眼前沒有這個人。
辛霓也不說話,專注地一遍遍為他熱敷,約莫四十分鐘,熱敷見了功效,祁遇川臉上駭人的青腫變淡了,輕微紅腫的部分漸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