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浮城少年
祁遇川從很深的睡眠中醒來時,大腦中負責接收信息的中樞蘇醒了,而負責運動的中樞仍然在睡眠中。半夢半醒間,他聽見一陣沉悶的“篤篤”聲,是料理食物時,刀撞擊砧板發出的聲音。
這聲音讓他生出母親依然在世的幻覺,這幻覺讓他不舍得醒來。然而“不舍得”的情緒一旦流露,他就徹底地清醒了。他由那“篤篤”聲想到昨天帶回來的女孩,緩緩睜眼去看時間。
看清時針指向的那一刻,他驟然從沙發上坐了起來。
動作太大,手臂和腿上的傷處受到牽扯,疼得他臉色發白。他笨拙地将上了夾板的傷腿移到地上,拄着醫生租給他的拐杖,一步步挪到廚房門口。
廚房門本是個關不上的“跟腳門”,可能是怕吵醒他,廚房裏的人疊了塊布條塞在門縫裏,将門關嚴了。
他抽掉布條,門悄無聲息地敞開,他倚着拐杖靠牆站着,擡手扶住門,望向廚房裏。
那個女孩沒有走,她正頑強專注地在剁一只雞。那只雞被她切得七零八落,切好的那些雞塊要麽皮肉分離,要麽骨骼支離。此刻,她手裏的菜刀卡進了一排肋骨裏,她手忙腳亂地來回拉着那把菜刀,像拉鋸子一樣拉了十幾個回合,才勉強割下來一塊雞胸骨。她大概也受夠了自己的笨拙,抿着唇,下了狠心似的雙手将菜刀高高舉起,閉上眼睛一通砍剁劈削。
那只雞被她一頓狂劈亂斬,從砧板上彈進旁邊的水池裏。
她手裏的刀“當啷”落回砧板上,她深深将頭埋進胸口,泥胎木塑般站在案板前。因為頭發遮擋,祁遇川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正要開口,只見一大滴眼淚“啪嗒”落在了砧板上,緊接着,她的肩膀開始劇烈地抖動,鼻子裏發出壓抑的“嗚嗚”聲。
“你怎麽了?”祁遇川以為她傷了手。
辛霓一愣,淚水漣漣地回頭望去。
這個時候的祁遇川是完全放松的,他的面容略顯憔悴,眼圈微黑,目光有些暗淡。
辛霓內心酸楚得厲害,以至一時半會沒法回答他的問題。
祁遇川看了看她完好無損的雙手,詫道:“你哭什麽?”
辛霓撇着嘴,鼻尖紅紅。她望着他,哽咽了一下,終于哭出聲來,斷斷續續迸出一句話:“我、就是……覺得……這只雞……太慘了!”
話音剛落,哽咽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辛霓突然發現祁遇川笑了。
極不着痕跡的一笑,為了掩飾那笑意,他垂下了眼簾。若非他嘴角那微微一動,她甚至不能确定他是笑了。
他直起身,拄着拐杖緩緩走到她身邊,從水池裏撈起那只雞:“幫我按着。”
說着,他手起刀落,幹淨利落地将那只雞料理整齊。
“下班去對面的船是下午兩點,你不要再錯過了。”祁遇川面無表情地開火。
“我不走了。”
祁遇川手頓了一下:“為什麽?”
“我走了,你一個人怎麽辦呢?”辛霓一邊拿小刀刮着姜皮一邊說,“你受傷了,應該有人照顧。”
見祁遇川不出聲,辛霓把一邊的電鍋揭開,證明自己照顧他的誠意:“我煮了菠菜豬肝粥當早點。雞湯中午再喝。”
祁遇川轉過頭,目光入骨入髓地逼視着她:“你留在這裏,你家裏人知道嗎?”
“不知道啊。”
“你不怕他們擔心你?不怕留在這裏有危險?”
她當然怕。昨天的一夜未歸尚可用形勢所逼解釋,今天的這個決定則堪稱任性妄為了。可能要不了多久,李管家就會帶人來接走她,然後她将為這次離家出走付出被永遠禁足的代價。
她原本是要按計劃回城的,早晨路過沙發邊,她見沉睡中的他燒得如同煮熟的蝦米,嘴唇幹得發白開裂,不禁動了恻隐之心——她一生被保姆、用人環繞,頭一回見旁人貧病交困,無人知影,內心受到極大的沖擊和震動。她燒了熱水,吹溫了一勺一勺喂進他口中,又拿毛巾一遍一遍擦他的額頭、頸部、手心,直到他的臉色恢複,她才去菜市場逐一買來補身的食材。
她最終決定留下來。她并不知道女人一旦開始同情某個男人,就會失去理智,并将永遠在他面前處于下風。
她盛了碗豬肝菠菜粥放去上桌:“你先趁熱吃,我去煮湯。”
祁遇川拄着拐,緩緩移出廚房,繞過餐桌,一點點移去了洗手間。
辛霓買雞時向小販請教過做法,她将雞塊過開水焯了一遍後洗淨,連同蔥姜一并煮開,調小火慢慢熬着。
她出門一看,餐桌上的那碗粥絲毫未動,祁遇川已移去院外。他坐在一張石凳上,修長瘦硬的手上握持着一把雪亮的匕首,他眯着眼睛,瞄準數米外一個簡陋的靶子。瞄準後,他垂下手,揚手而起,将那把匕首飛射而出。匕首直線飛出,精準地貫穿靶心。
那樣的準頭和力道讓辛霓有些膽寒,怔了怔,她走到靶子前,幫祁遇川把匕首拔了下來。交還匕首時,辛霓仔細端詳了一眼那把匕首,那匕首和市面上能見到的匕首都不一樣,刀身尖細銳利,沒有鋒刃,只有一個尖銳的錐形點,這意味着它只有一個功能——捅入肢體。換言之,祁遇川這把匕首,是真正意義上的兇器。
辛霓正心神不寧間,祁遇川接過匕首,他眼神專注地盯準前方:“你在害怕?”
辛霓有種說不出的不安,她一直以為祁遇川只是冷漠,但這把匕首讓她意識到,這個人的冷,是一種有危險的冷厲。
“怕什麽?”祁遇川将匕首再度投出,轉臉看住辛霓的眼睛。
他們離得很近,辛霓被他的眼神壓迫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她眼神閃爍,嗫嚅着說:“我……我……你為什麽不喝粥?”
“我不吃動物內髒。”
“那……你想吃什麽?我去給你買?”
“你既然害怕,為什麽還不走?”
辛霓低下頭看了陣自己的腳尖,這才答:“我是挺怕的,但我覺得你不是壞人,你不會傷害我的。”
“你多大?只有小孩子才會把人分成好人、壞人。”
他近乎輕蔑的口吻有些激怒了辛霓,她憋着一口氣,仰起臉說:“你又多大?十八?十九?你也許是比我大一點,但你看人未必有我準。”
“哦?”祁遇川似乎來了興致,不以為意地揶揄道,“既然你這麽有自信,不如看看,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辛霓往後退了一步,目光從他的額頭一點點下滑,将他的五官逐一看過,她篤定地開口:“你至少有兩件事騙了我。第一,這座屋子的主人不是你的父母;第二,你并非父母雙亡,如果我沒看錯,你的爸爸一定還活着。”
輕慢的神情在祁遇川臉上消散,他低眉斂目地望着她,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像是在等她自圓其說。
辛霓卻賣起了關子,她走到靶子前拔下匕首,走回他面前,舉着匕首晃了晃:“你多半出生在冬季,你年少時一定遭遇過什麽重大變故,導致你對人極度不信任。此外,你內心深處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事。即便是這樣,你的本性卻很仁慈,所以我雖然有點怕你,卻願意留在這裏幫助你。”
祁遇川冷不丁站起身,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哼:“胡言亂語。”
說着,他拄起拐杖,頭也不回地往屋裏移去。
辛霓無法忍受別人質疑她的專業水準,憤然追上他,擋在他面前,直視着他的眼睛:“我才沒有胡說。你的日月角和常人生得不一樣,是直入額頂的貴相。日月角是父母宮,你生了這樣好的日月角,父母一定非富即貴,名聲顯達。就算命數上出了問題,也不會屈居在這樣的地方。但你的月角處有黑氣,月角是母宮,這說明你的母親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但你的日角很明亮,說明你的父親不但活着,而且正在交好運。”
祁遇川避開她的視線,臉色越發寒冷:“胡說八道。誰的臉上會忽明忽暗?”
“你當然看不出了。肉眼凡胎的……”辛霓覺得自己氣勢上已經壓倒他了,有些自鳴得意地把手背在身後,言笑晏晏地說,“不過我可以教你個簡單法子,晚上天全黑的時候,點支蠟燭看鏡子裏的自己,那時候你就能看出點門道了。如果你實在眼目昏花,那樣還看不出來,可以念……”
祁遇川忍無可忍,皺了皺眉:“神婆。”
辛霓一聽急了:“你這人真沒勁,明明被我說中了心事又不敢承認。”
見祁遇川沉默固執,完全沒有要跟她就這個話題繼續糾纏下去的意思,辛霓只好扁了扁嘴,偃旗息鼓地說:“送你個忠告。以後看人別只盯着別人的眼睛,這樣是愛懷疑人的表現,一個人太多疑,說明他內心有太多不可告人的事情。所謂疑心生暗鬼,你這樣會壞了自己的運氣。”
祁遇川垂眸聽她把話講完,深深吸了口氣,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我也送你個忠告。”
辛霓配合地湊近他,做悉心聽取意見狀。
“女孩子太聒噪,會嫁不掉。”
辛霓圓瞪雙眼,氣得掉頭就走。走到院門口,手指剛搭上插銷,又漸漸放了下來。她回過頭,盯着祁遇川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磨磨蹭蹭地走了回去。
她在離祁遇川一米開外的地方停下,垂頭喪氣地呆呆站着。這時,她聽到祁遇川的聲音:“你怎麽又回來了?”
辛霓無奈地嘆了口氣:“知恩不報非成人也……我是不會輕易改變初衷的。”
靜了好久,辛霓才又聽見他說:“譚家撈面。”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柔和幾分,辛霓差點以為面前的軀殼裏換了個靈魂。
“嗯?”
也就是在這簡短的一問一答間,那個柔和的靈魂消失了,祁遇川的聲音冷淡如常:“你剛才不是說要去給我買吃的嗎?”
辛霓一路打聽,才在南邊的一條巷子裏找到“譚家撈面”的門臉。辛霓細心地問了撈面裏是否有海鮮澆頭,叮囑老板務必做成清湯的。
等餐的時候,辛霓瞥一方舊布簾後,有一位看上去很文氣的老人在窄窄的庭院裏紮紙龍。那條紙龍約莫有一抱粗,二三十米長,塗得金碧輝煌,煞有氣勢。她好奇心切,徑直朝後院走去。
老人正在勾畫龍眼部眉睫處的線條,聽見她的腳步聲,也無暇回顧。辛霓走到他旁邊,湊近觀望那紙龍,那龍頭紮得栩栩如生,威風凜凜,龍身上的鱗片刻畫得細膩逼真,正眼逼視上去,真讓人有幾分膽寒。
辛霓繞着那條龍走了一圈,見他畫完眼睫,不禁發問:“老先生,不年不節的,為什麽紮這麽大一條龍?”
老人将毛筆放進硯臺裏蘸了蘸墨:“外地人?明天開海,東口碼頭祭海,這條龍是要獻給海神的。”
“海神?你是說波塞冬、龍王,還是媽祖娘娘?”辛霓懵懵然地問。
老人低下頭觑她,從鏡片後露出一對又深又小的黑眼珠:“那是神話人物。”
辛霓越加好奇:“既不是波塞冬又不是媽祖也不是龍王,那海神是誰?”
老人提起蘸飽墨的筆,慢悠悠地說:“哎喲,這個……我可答不出。”
這一路找來,辛霓見家家戶戶都殺豬宰雞,本來還存了點疑惑,現在想來,這樣勞民傷財都只是為了祭一個虛無缥缈的海神,她不禁嘟囔了一句:“你們連海神姓甚名誰、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為什麽還要祭拜他?我看這就是一種迷信。”
老人正要去下筆點龍睛,聽她這樣說,停下了筆的去勢:“小娃娃不懂就不要亂說。”
辛霓有些不服氣:“你見過海神嗎?”
“我沒見過……”老人對她的擡杠不以為忤,目光深邃而安詳,“但是萬古千秋,世世代代,還是有不少人見過海神的。”
“真的嗎?海神長什麽樣?人首蛇身,三頭六臂還是……”辛霓表現得很驚駭,內心卻是不以為然的。
“他們見到的海神,其實是一團光……”
這個回答讓辛霓有些出乎意料:“一團光?”
“我太爺爺曾經在海上迷過路。在海上迷路,可比在陸地上迷路要可怕得多,四面都是水,腳底下就是萬米深海,稍有風浪,就要葬身海底。他在海上跑了兩天,最後那天夜裏,油底子眼看要燒完,淡水和吃的也早就沒有了。他想到我太奶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爺爺還在嗷嗷待哺,他死了,他們母子的生計要怎麽辦?他越想越絕望,忽然坐在船上大哭起來,哭着哭着,他忽然看見幾海裏外的海面上出現了一道光……”
辛霓随着他的講述,仿佛身臨其境地看到了那道光。
“他什麽也沒想,就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拼命地把船往那個方向開,但是無論怎麽開,那道光始終離他幾海裏遠。開了大概一小時,他發現自己回到航線裏了,那道光也消失了。事後他細細琢磨,那片海,他在幾天裏跑了無數遍,附近沒有島嶼,也沒有燈塔,更加沒有輪船路過,那道光從哪裏來的呢?他把這件事跟村裏的人一說,村裏的老一輩都說,那道光就是海神。”
辛霓聽得癡了,良久才回過神來:“太神奇了。”
“海上神奇的事情多着呢!從那次以後,我太爺爺比誰都更信海神,年年準備三牲六畜、紙龍香燭祭海神。”老人細細将墨點入龍眼中。
“可大多數人都沒見過海神,也沒受到過海神的恩惠,為什麽都做信徒?”
“世界上六十億人,有誰吃過耶稣的五餅二魚,有誰親耳在靈山聽過佛祖論道,有誰親眼見安拉創造日月星辰?但為什麽那麽多人有信仰?因為當你感到絕望的時候,如果相信有個神與你同在,給你支持,你就會重新獲得前進的方向。由‘信’到‘仰’,有所仰賴,也就有了力量。”
辛霓心念一動,祁遇川在她最絕望的時候救了她,他就是她的信仰,看來她以後也少不得每年用三牲六畜供養他一番了。
她正準備問老人一些關于海神傳說的細節,屋外的老板娘掀開布簾:“外賣好了。”
辛霓依依不舍地跟老人告別,接過外賣,急急向來路跑去。
回到家中,辛霓把撈面往祁遇川面前一放,來不及喘口氣,就脫口問道:“祁遇川,明天祭海神,你的祭品準備了沒有?”
祁遇川挑了筷子面條送進口中,眼皮都沒擡:“我不信那個。”
“連黑社會都知道出門拜關公,你靠海吃飯,怎麽可以不拜海神呢?”
“因為我沒什麽要求的,也沒什麽要怕的。”
辛霓沉默了。
就在祁遇川以為自己話裏的氣勢再度秒殺她之後,她擡起頭,若有所思地問:“其實……你是不是沒錢買祭品?你要是沒錢,完全可以跟我開口,我這裏的錢還夠買個豬頭。”
祁遇川放下筷子,斜睨她一眼,慢悠悠地揶揄:“豬頭還用得着買?”
辛霓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這個人,嘴巴太壞了。”
她氣得滿臉通紅,卻又拿他無可奈何,只得緩緩自行将這股氣消解掉。她盤算了一會兒,起身跟祁遇川打了個招呼,直奔菜市場而去。那裏婦人最多,閑聊也最多,信息量也最大,她只需要閉上嘴,一圈一圈在菜市場裏閑逛,或多或少能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
她在市場晃悠了半天,将聽來的東西一一分析加工完畢,這才有樣學樣地買了饅頭、紅公雞、大鲈魚等回去。
回到小院,辛霓馬不停蹄地煮粥煲湯,收拾小院。熱火朝天地忙到傍晚,她又在院中的石桌上鋪了白紙,一板一眼地寫明天祭海要用的太平文書。
整整幾小時,祁遇川就仰躺在沙發裏,一動不動地看着天花板。辛霓寫着文書,時不時會停下筆瞄他一眼,她寄希望能得到他一點反饋,哪怕一句話、一個字,甚至一個眼神,然而什麽都沒有,他對她視若無睹。
良久,辛霓拿着寫好的太平文書回屋,搬了個小凳子在他面前坐下:“我念一遍,你聽聽,維公元二零……”
祁遇川蹙眉打斷她:“我聽不懂這些。”
說着,他伸手将遙控器夠過來,打開電視,專注地盯着電視裏的廣告。
辛霓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把電視機電源關掉,坐回椅子上,繼續念她的太平文書。
祁遇川的眉蹙得更深,卻又奈她不何,只能艱難地将上半身背轉過去,把頭深深地埋在靠墊裏。
辛霓固執地念完文書:“你要是覺得沒問題,就告訴我生辰,我代你落款。”
祁遇川紋絲不動地背對着她,像是睡着了。
辛霓習慣了旁人對她俯首帖耳,在祁遇川這裏踢了鐵板,她有些不甘,反複猶豫後,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後脊:“祁……”
她剛冒了個話頭,祁遇川猛地回過頭來,利刃般鋒銳的警告眼神投向她。辛霓被那過于森寒的眼神吓得一顫。她從他那一霎的眼神裏感覺到他對她強烈的厭憎,甚至敵意,這一發現讓她難以自處。她怔怔地坐在那裏,茫然無助地垂下頭。
“我沒有工夫陪你過家家。”祁遇川的聲音比他的眼神更冷。
辛霓強忍着眼淚,渾渾噩噩地起身,朝大門口邁出一步,卻又收回,轉而朝卧室的方向走去。回到房中,疲憊已極的辛霓躺在床上,将自己縮成一團。她的眼淚在眼角挂了一會兒就自行幹了,她固然委屈,卻并不傷心悔恨,她留在這裏原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自己的心。他對她友善也好,冷漠粗暴也罷,她都要為着自己報恩的初心,幫他渡過這個關口。
第二天醒過來時,辛霓的情緒還有些低落,但海那邊隐隐傳來的鑼鼓聲讓她精神一振。她飛快梳洗停當,拎起昨天準備的祭禮往東口碼頭跑。辛霓少女心性,憧憬各種新奇的、熱鬧的事物,從昨天聽到海神的故事起,她就莫名地對海洋産生了探究欲和親近欲。
她一路奔跑,等她到達目的地,眼前驟然出現的景象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她此一生何曾見過這樣觸目的勝景:
大約整座島的人都出動了,他們布滿了半月形的沙灘,簇擁着環繞了七色經幡的祭臺,祭壇中心供奉着紙紮巨龍。數百米長的碼頭上,有序地羅列着披紅挂彩的祭品與星火點點的燈燭。不遠處的海灣裏,成百上千條帆船烏泱泱地壓在綠油油的海面上。船上有人揮着旗幟,有人敲着八角鼓,有人一齊唱着極富野趣的漁民號子。
吉時一到,司儀步上祭臺焚香禱告。儀式完畢,數十名船老大點燃挂了一公裏長的鞭炮,剎那間煙火齊放,直震得地動山搖、波濤翻湧。
辛霓從人群裏分出一條道,在碼頭上尋了個空處,擺下自己的祭品,然後掏出昨天寫的太平文書,默默念誦了一遍後,極虔誠地焚燒了。
做完這一切,她的心似乎求得了一點安定——但願海神聽到她的禱告,保佑祁遇川此生歲歲平安,無邪無憂。
儀式結束後,海面上的船分散開來,去深海捕撈開海後的第一批漁獲。岸邊的婦人們仍不舍得離去,擠擠挨挨地圍着祭臺閑話家常,孩童們則忙于在各個小吃檔口前輾轉。辛霓顧不上流連,買了幾只奶黃包就往回跑。回到家後,她驚訝地發現祁遇川并沒有躺在屋裏養傷,而是拄拐靠在院牆裏整理漁網。他用牙齒咬住漁網的一端,右手飛快地在漁網上打上鉛墜。
辛霓上前幫他拉住漁網,靜靜盯着他的一舉一動:“祁遇川,你應該多休息。”
“休息?伏季休漁三個月,再休就只能等着餓死。”祁遇川的眼睛裏已沒有昨日的那種森冷,靜得像沒有風的海面。
辛霓聽了,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她雖是錦衣玉食的大小姐,但并非不知下層人營生艱難,何況半個月後,那幫人又要來讨賬。想到這裏,她不禁問:“你怎麽會欠他們那麽多錢?”
短短兩天深入接觸,她感覺祁遇川是一個在物欲上極清寡的人,他不講究飲食,有口吃的果腹就行,他也不追求衣飾風度,衣能蔽體就行,更沒有不良的燒錢嗜好,辛霓想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和高利貸有牽扯。
祁遇川瞟了眼她身後,辛霓順着他的眼神看見了車棚裏的哈雷摩托。祁遇川說:“買不起只好借。”
辛霓對他的消費觀不能茍同,立刻端直了脊背,義正詞嚴道:“開支要量入為出,你這樣沒計劃地生活,風險太大,遲早會把自己繞進死胡同。”
祁遇川不由挑起一眉:“三十歲開上十八歲想要開的車,有什麽意義?風險算什麽,穩妥有什麽用?我想要的東西,從來都是即刻、馬上。”
辛霓被他油鹽不進的混不吝态度激怒,她揚起臉諷刺:“說得那麽威風,最後還不是落得個斷手斷腳。我可沒有第二塊梵克雅寶救你。”
祁遇川手上的動作頓了頓:“那塊表我會還給你。”
“我不是那個意思。”辛霓有些急了,“我、我……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
祁遇川一笑,樣子有些輕慢,卻沒有再開口刺她。
辛霓也覺得自己操的心太大,收起了教他做人的心思,繼續盯着他做事。盯了一陣子,她确定自己摸出了門道後,伸手接過他手裏的鉛墜,一個個飛快地往墜鈎子上裝:“你還是去休息吧,這些交給我。”
祁遇川見她手腳穩妥,于是放手把漁網交給她,淡淡地問:“碼頭上這會兒正熱鬧,你不多待一會兒?”
辛霓指了指石桌上的餐盒:“給你買了早餐,趁熱先吃了吧。”
祁遇川拄拐移到石桌前,從餐盒裏拈出一只奶黃包,面無表情地幾口吞下。
一頓飯工夫,辛霓将所有鉛墜挂好,她拉開整張網,細細打量。她昨日逛市場時,對各種漁具都有了些了解,也基本知道每種漁具的作業原理。她手頭的是一張十餘米長的流刺網,高度比她略矮十公分,這個大小意味着,只要有祁遇川從旁協助,她完全有可能掌控這張網。如果運氣好,半個月的漁獲也許就夠還債——哪怕欠一些,也有跟那些人斡旋說情的餘地。想到這裏,她躊躇滿志地開口:“祁遇川,你教我捕魚吧,我們一起出海。”
正在喝豆漿的祁遇川被嗆了一下,确定她不是在開玩笑後,斷然拒絕:“女人不可以上船。”
“你連海神都不信,這會兒來迷信女人不能上船。你太雙重标準了!”
祁遇川像是想到什麽好笑的事情,眼神有些古怪:“我不是迷信……”
“我才懶得聽你的鬼道理!”辛霓正躊躇滿志地要去征服大海,拯救祁遇川,英雄主義一上頭,哪裏還容得下他的反對意見,“我們現在還欠別人兩萬塊,生死攸關。總之,你今天先教我怎麽下網,怎麽捕魚,明天我們一起出海。”
祁遇川好心提醒:“出海沒有你想的那麽容易,賺錢是男人該操心的事。”
辛霓豎起手掌,朝他打了個休止手勢,面上露出偏執而認真的表情——小孩子的表情:“理論上是這樣,但一個斷手斷腳的男人,大概也只比拴住的狗厲害一點點吧?”
祁遇川嘴角一動,勾出一個老謀深算的譏诮笑紋,不再同她就這個問題繼續糾纏。
祁遇川脾氣變得格外好,先是手把手教她怎麽下漁網,怎麽收網,又指點她把上船需要的救生衣、釘鞋、手套、消毒水、創可貼、冰塊、淡水幹糧一一備好,末了,他有條不紊地将所有可能遇到的狀況同她說了一遍,并将應急的經驗教給她。
那一晚,辛霓激動得整夜無眠,她堅持出海,一方面确實想盡一己之力幫助祁遇川,另一方面其實是想滿足自己的私欲。辛霓對海洋有太多感性的聯想,被北歐神話啓蒙的她,對海洋充滿期待,她是否有榮幸在海上遭遇人魚、巨鯨、移動海島、阿拉伯公主?當然,也有可能遭遇鯊群,但她一定能像聖地亞哥那樣用魚叉驅散它們。經此一役,她在所有人面前都有了談資,誰說她是籠中鳥?誰像她那樣曾漂流于海上?世界上還有比漂流在海上更自由、任性、瘋狂、叛逆、肆無忌憚的事情嗎?
淩晨兩點,辛霓聽到門外傳來動靜,她一下子翻坐起來,跳下床。打開門,她看見祁遇川對她做了一個出發的手勢。
辛霓晃晃悠悠地騎着三輪車,帶着祁遇川趕赴三公裏外的碼頭。她原本對出海有那麽多熱切的想象,可真的落到實處,她的心又有些忐忑。
漁港的夜不再阒寂,所有漁船的電機已經發動起來,海面上漁火通明,人聲鼎沸。辛霓按照祁遇川的指示,在碼頭一隅找到了他們的船。祁遇川下車對那艘船做完最後的檢查,神情冷峻地舉起對講機對辛霓說了兩個字:上船。
辛霓是在一片嬉笑起哄聲中上的船,她抿緊唇線,有些惴惴不安。祁遇川坐在低矮的船艙裏,将艙裏的儀器都通上電,他緊盯着一方屏幕,看也不看辛霓:“現在後悔,要下船還來得及。”
辛霓松開緊緊攥着的拳頭,固執地搖了搖頭:“開弓沒有回頭箭。”
“你啊,真是——”祁遇川的尾音拉得很長,語氣裏多了些人情味,他把船的時速調好後,隔了很久才吐出三個字,“步步錯。”
電機的轟鳴聲響起,辛霓感覺自己朝茫茫的夜海上漂去。海岸越來越遠,辛霓透過窗格看見了天上的圓月,清冷的月光在寬闊的海面上交織出一道長長的光網,黑漆漆的海像一條曬着鱗片的大蛇。她毛骨悚然地看向祁遇川,他背向她坐在駕駛區,一手掌着舵。此情此景下看去,他凜然的背影透着孤勇、傲岸。她狂亂的心,緩緩地安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