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雲霓之下

太陽從海平面冒頭時,船開到了一座島嶼的東北側。船停穩後,祁遇川回頭叫醒正在打盹的辛霓:“去下網。”

“欸?”事到臨頭,盡管有些慌亂,但辛霓還是按照昨日所學的步驟,把漁網和纜繩整理好,小心翼翼地順入海中。

祁遇川一面往箱子裏放冰塊,一面盯着她的一舉一動。他不得不承認辛霓雖然看上去很笨,但悟性不錯,手腳也算靈巧。待網下完,他把船速調成兩海裏,讓船拖着網,繞着海島緩緩航行。

辛霓長松了一口氣,不禁又雀躍起來:原來這麽簡單?

彼時,天邊的雲層、海上的霧霭悉數散去,天空高迥空曠恒大,海面如最溫柔的女子,在白亮的日光下,泛出粼粼光澤。成群的海鷗從島上飛向大海,它們不時俯沖海中,不時直上雲霄。辛霓興奮地追随着它們的腳步,她不敢大聲說話,卻又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抓起一粒石子投向正專注盯着回聲監測儀的祁遇川。成功引起他注意後,她雙手圍在嘴邊做喇叭狀,眼睛笑成彎月,朝他無聲地喊道:“看,海鷗!”

祁遇川瞥了她一眼,搖了搖頭,視線再度落回監測儀的屏幕上。

辛霓從船尾回到船艙,在他身邊坐下,指着屏幕說:“這是幹什麽用的?”

祁遇川沒有回答她,根據屏幕上的波動圖像列出公式,計算漁船和魚群的距離。辛霓湊過去一看,那數學公式的繁複程度遠超她所學,她不禁詫道:“你不是文盲嗎?”

祁遇川明顯被噎了一下,筆尖頓住,長噓了口氣,才又繼續做運算。算出結果後,他回到駕駛室,将航向改為由西向東。

辛霓這才意識到自己雀躍得太早,原來捕魚也是有技術含量的,她讪讪上前讨教:“所有漁民都要會算這個嗎?看上去很難的樣子。”

“他們不需要。”祁遇川目視前方,“他們只需要憑經驗和耳朵。你可能不相信,有的船老大只要把耳朵貼在船側板上,就能聽到魚的位置。也許過些年,海更窮了,他們也會依賴儀器。”

“所以,你是用頭腦在和他們競争。”辛霓雙手捧着臉頰做崇拜狀望着祁遇川。

祁遇川嘴角一動,側回臉,垂注她一眼:“你很閑?”說話間,他從腳邊拿起一根木棒遞給她,“很閑就去那邊敲船板吧。”

“欸?”辛霓雙手接過木棒,“幹嗎?”

“把魚趕到網裏去。”

辛霓捧着那根木棒,不情不願地走到他所指的位置坐下,“咚咚咚”地敲起來,她用腳指頭想都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笨死了。

敲了約莫二十分鐘,她耐心用盡,手臂也開始發酸,外面的陽光變得熾烈刺眼,海景變得枯燥乏味。她瞄了祁遇川好幾眼,他意态悠閑地靠在艙壁上閉目養神,完全沒有讓她停下來的意思。船艙裏光線暗淡,辛霓只能看到他的剪影,他臉部、身體的每根線條都優美得像大師手繪的作品,辛霓看得呆了,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不要磨洋工。”他動也不動,理所當然地使喚她、壓榨她。

辛霓莫名的不敢違逆他的意思,背轉身去,賭氣不看他,使勁在船板上敲了十幾下,這才解恨。海面上漸漸有了微風,船身随着海浪輕微颠簸起來,辛霓看着腳底的海面,有些微的暈眩,那暈眩感似有種邪惡的感召力,她越暈反而越興奮。她兩眼直直地盯着海面,有種跳進海裏的欲望。就在她出神之際,一頂鬥笠重重地壓在了她頭頂。她一驚,雙手扶着鬥笠邊緣,詫然回頭看去。只見祁遇川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她身後,他頭上也戴着頂鬥笠。那竹編鬥笠呈扁圓狀,頗有些像日本德川時代武士戴的陣笠。辛霓不禁咧嘴一笑:“這帽子真好玩。”

說着,她起身靠近他,在他面前踮起腳,自然而然地擡手捉住他鬥笠兩邊的系帶,幫他系好在颏下,并打了個小小的蝴蝶結。祁遇川目光微動,眉頭不覺又蹙了起來。

“好了!”辛霓收回手,把自己的鬥笠系好。

“下次不要盯着海面一直看,心理素質不好的人,看久了會跳海,原理和恐高症跳樓一樣。”祁遇川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知道了,謝謝關心!”辛霓粲然一笑。

“誰關心你了?”祁遇川冷冷轉身,“換衣服,準備收網。”

辛霓“哦”了一聲,套上防水雨衣和雨靴,啓動機器輪滑收海裏的纜繩。随着漁網收起,一些辛霓說不上名字的魚、蝦、蟹浮出水面。刺入漁網網眼裏的大魚激烈地擺動着尾鳍,企圖鑽出網眼。魚光粼粼的漁網劇烈地抖動收緊,辛霓使出吃奶的勁兒,卻怎麽也拖不起來整張網。船體随着她和魚之間的角力左右搖擺,她急得幾乎哭出來:“祁遇川,快來幫幫我!”

祁遇川好整以暇地站在邊上作壁上觀:“我幫不了你。”

辛霓從咬緊的牙關裏蹦出一句話:“為什麽?”

“因為斷手斷腳的我,大概也只比拴住的狗厲害一點點。”他不緊不慢地回答。

辛霓在心裏詛咒了他一通:“好啦,我錯了行不行?你快來幫幫我吧,不然它們都要逃走了。”

她滿頭是汗,臉憋得通紅。她早先因為太激動,忘記戴手套,粗粝的纜繩在她手掌間來回摩擦。盡管如此痛苦,她卻絲毫沒有放棄的意思。祁遇川看了一陣,拄拐緩緩移到她身後,找到個借力點半跪下身,一手一拉一扯一帶,就将整張網拽了上來。

他那一帶的力氣太大,辛霓冷不防重心不穩,一個趔趄撲倒在地上,她顧不上疼痛,爬起來眉開眼笑地湊到漁網前:“好多魚!”

祁遇川打眼一看,一句話也沒說,閃電般迅捷地下手,将卡在網上的小魚一一拿下丢回海裏。

“哎哎哎!”辛霓心疼得不行,“再丢就沒有了。”

“沒有賣相的東西留它幹嗎?”

“怎麽沒有賣相了?市場上都是這麽大小的魚!”

“海已經這麽窮了,何必斷了魚子魚孫?”

說話間,他将小半漁獲丢回海裏,這才将剩餘的海貨放進帶冰塊的保鮮箱裏。

愣在一旁的辛霓重新将祁遇川審視一番,這個人看上去那樣冷漠無情,天性裏卻有如此溫暖的慈悲寬憫,到底是什麽,把他變成了一個外冷內熱的極端矛盾體?

“發什麽呆?把網收拾收拾,準備下第二網。”

辛霓下完第二網,好奇地指着那箱海貨問:“這些魚可以賣多少錢?”

祁遇川沒有回答,拄拐艱難地返回船艙,他躬身從工具箱裏拿出一套魚竿。辛霓只當他要釣魚打發時間,跟上前去,俯身問道:“需要幫忙嗎?”

“你會組裝嗎?”

“當然。”辛霓的選修課裏有垂釣,因為誰也保不齊她未來會有一個喜歡周末上阿拉斯加釣鲑魚的未婚夫。她接過魚竿,有些驚訝,“達瓦的哦。”

很貴的魚竿,不像是他這種階層會去消費的。辛霓對他的消費觀越發不解,卻也不便再發表意見,安安靜靜地幫他把魚竿、漁線輪裝好。

祁遇川從箱子裏找出一只麻蝦挂在魚鈎上,遂接過魚竿,在船頭靠近礁洞處下鈎。他這一坐,仿佛就地石化,半天也不出一點動靜。百無聊賴的辛霓在船尾坐了一陣,終于忍不住摸去船頭,厚着臉皮在祁遇川邊上坐下。盡管祁遇川根本不會搭理她,但有個人在邊上,時間終究是好打發一些了。

就在辛霓捧着臉幾乎睡着的時候,幾米外的浮漂忽然動了起來,她驟然抖擻精神,目不轉睛地盯着祁遇川的動作。祁遇川卻并不急着提竿,直到浮漂再次浮出,他才低聲對辛霓下令:“一會兒浮漂下沉,你就立刻一手拿手排、一手拿釣線往上提,動作要輕、要快。”

說話間,那浮漂果然再度沉下,早有準備的辛霓眼疾手快,一剎那就把釣線提出海面,一條大魚“啪”的一聲掉在了船板上。

“哇,好大的石斑!”辛霓驚喜得大喊大叫。

祁遇川抓起腳邊的放氣針,快狠準地刺入魚腹,三兩下把它肚子裏的氣體按壓出來後,利落地将它丢回箱中。

“為什麽要紮它?”

“深水魚承受的壓力很大,一出海就會死,要保活就要放氣減壓。”祁遇川說完,又拈了只麻蝦挂上魚鈎,換了個方位下鈎。

這一次更快,他剛把鈎放下去不久,竿頭就猛烈抽動起來。他丢了個眼神給辛霓,辛霓默契十足地一手抓手排,一手抓漁線,将魚提出水面。

“哇,又是石斑,你好厲害!”辛霓五體投地。

接下來,祁遇川便開着船繞着島礁附近轉悠,時不時停船下鈎。如有神助般,他的每一次都能有斬獲。

辛霓驚喜了數次後,躍躍欲試道:“祁遇川,能不能讓我試試?”

祁遇川沉默了一會兒,将竿遞給了她。

辛霓學他裝上麻蝦,興高采烈地抛竿,端坐在船頭,不遑他瞬地盯着那浮漂。

一刻鐘、半小時、四十五分鐘……那浮漂如泥牛沉海,從此再無半點動靜。

辛霓忍不住起鈎一看,鈎上的麻蝦早已被不知什麽東西啃得七七八八。辛霓疑心祁遇川把這一帶的石斑都釣幹淨了,氣鼓鼓地把竿子抛給他:“你來。”

祁遇川懶洋洋地接過魚竿,裝上魚餌,狀似随意地在一處下了鈎,約莫三五分鐘,一條石斑再度出水。

“啊?”辛霓不服,“我再試一次!”

祁遇川丢竿給她,索性回船艙倒頭睡下。他自然不會告訴辛霓,如果曾在某處釣到過石斑,過幾天去,該處又會有一條石斑藏于其中。只要記準石斑的釣場,一定百發百中,例無虛發。反之,如果不知道釣場,那就只好等到天長地久,等到地老天荒。

一小時後,祁遇川聽見辛霓放下魚竿朝他走來,她的步伐有些遲疑,像遇到了什麽為難事。他嘴角微微一動,紋絲不動地繼續假寐。

辛霓的腳步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來回踟蹰,見他始終沒有要醒來的意思,迫不得已走到他身邊坐下:“那個……”

她用手指輕輕戳了戳祁遇川的肩膀,聲如蚊吶一般開口:“祁遇川,有沒有廁所?”

“你說什麽?”祁遇川閉着眼睛,面無表情地問。

辛霓靜默了半晌,良久,她豁出去一般提高聲音:“有沒有廁所?”

祁遇川這才睜開眼睛,略微湊近她:“你內急?”

辛霓的臉驟然通紅,她将身體往後傾了傾,輕輕點了點頭。

“在海上,這種事情一般都是就地解決。”

“呃……”辛霓的尴尬恐懼症頓時發作,“那還是算了。”

祁遇川垂下眼睛,一本正經道:“會憋壞的。”

和不太熟的異性談論這種話題,真是叫人百爪撓心、五內俱焚啊,辛霓尴尬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個,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回去?好啊。但我要提醒你,我們打的魚還不夠出來一趟的柴油錢。”

“這個……”辛霓咬了下嘴唇,“那還是算了,我也不是很急。”

他看也不看她,一字一句問:“你現在明白,為什麽女人不能上船了嗎?”

辛霓這才明白,之所以不讓女人上船,是要顧忌船上男人們的“方便”。

她又羞又窘,連耳朵尖都紅透了。

祁遇川輕輕嘆了口氣,指了指角落的雨傘,又指了指船尾處:“那有塊木板,你揭開它,自己解決。”

“不要……”辛霓死死咬住嘴唇。

祁遇川從放儀器的鬥櫃裏拿出一個CD機,戴上耳塞,朝船頭處走去。

在嘴唇咬破之前,辛霓終于痛下決心,拿起了那把雨傘。自此,她在祁遇川那裏,不但沒了什麽大小姐的矜貴,連那點小女生的矜貴也失去了。

傍晚,漁船歸航。他們的漁船剛靠近碼頭,一下子圍上來二十多個從市裏趕來的海鮮販子,其中一個最是眼明手快:“這些石斑八十一斤我全要了。”

“這麽好的野青斑,出八十一斤,李老板欺負小孩子呢?我出一百!”

這一帶漁民網捕的海貨品種大同小異,無非都是鲳魚、燕鳐、八帶、紅頭魚、鳗鱗、立蝦、梭子蟹、對蝦之屬,鮮少能遇到這樣好的野生海石斑,商販們沒理由不大肆争搶。這些人哄搶了一番,最終以四千多的高價賣出。剩餘的海貨被那些商販挑挑揀揀一番,也很快悉數出清。

辛霓望着腳下蕩然一空的箱子,百感交集:“我辛辛苦苦撈了一天,下了六次網,才賣出一千多,你随便動動手就有那麽多進賬……不過也好,這樣一來,用不着多久,我們就能把錢還清了。”

辛霓的樂觀态度只持續了半小時。半小時後,她發現自己辛苦一天賺到的錢,只夠兩天出海的柴油錢時,壓力如山一般壓上了她的心頭,她指了指附近比較大的漁船:“好吓人!這樣一來,除去工人的工錢和油錢,連那些船老大都不寬裕呢!”

“油價越來越高,人工越來越貴,海卻越來越窮,用不了兩年,出去一趟,連油錢都賺不回來。”明明是事關生計的大事,祁遇川的語氣卻很雲淡風輕。

“明天還能釣到石斑嗎?你一定可以的,對不對?”

“不能。近海沒有別的石斑釣場,我的船去不了太遠的地方。”

辛霓的心倏然沉了下去,并非為了不明朗的明天,而是為了祁遇川可以預見的困窘人生。他是那樣的聰明,那樣的善于創造奇跡,卻只能陪着這片逐漸枯竭的海,走向窮途末路。她一下子讀懂他畸形的消費觀:那根達瓦,讓他有機會釣到石斑;那輛哈雷,也許能讓他認識一個哈雷俱樂部裏的伯樂。他想依托這些超越他階層以外的東西,碰觸到一些別的可能。說到底,他和她一樣,都有想掙紮逃脫的宿命。

沉默了許久,辛霓憂心忡忡地問:“那明天怎麽辦?”

祁遇川卻很灑脫:“交給明天。”

果然如祁遇川預估的一樣,接下來兩天,他們的船跑遍了鏡海的角角落落,漁獲卻少得可憐,多是賣相不佳的雜魚和蝦蟹。刨除成本,出一趟海,不過略有盈餘。第三天,他們運氣略好些,竟然撈上來一條近兩斤的大黃魚。野生大黃魚是海鮮中的極品,鮑參翅肚都不如它金貴,辛霓曾聽家裏大廚提起,這些年野生大黃魚近乎絕跡,四斤重以上的大黃魚,整片馬礁灣都出不到十條。

那條黃魚一出水,辛霓立刻去翻報價最厚道的那位商販的名片,不料剛找到那張名片,她就見祁遇川麻利地将那條魚刮鱗去鰓了。

“喂,你幹嗎?”辛霓沖上前按住祁遇川的手。

“吃啊。”

“你不可以吃海鮮的。”

“給你吃啊。”

“你瘋了,我才不吃呢!”辛霓氣得直跺腳,“你看你,現在完全沒法賣了。”

祁遇川垂着眼簾,淡淡一笑:“這麽好的大黃魚,為什麽不吃?”

“這是要賣錢的!”

“你掉錢眼了?”祁遇川擡眸瞥了她一眼,“正是因為稀罕,所以才要自己享用。這一帶的漁民,打到大黃魚都是給自家孩子吃的。”

辛霓心裏莫名有些暖暖的,卻還堵着氣:“我又不是小孩子。”

祁遇川将魚收拾幹淨,連蔥姜都不放,直接丢入蒸鍋裏。二十多分鐘後,清蒸大黃魚出鍋。

辛霓舉着筷子,見祁遇川喝着冷水,吃着冷饅頭,實在無法下箸。

“發什麽愣?冷了就不好吃了,那不就辜負了這條黃魚?”

辛霓聽了,這才從魚頭下兩寸處的脊上挑了點魚肉放進嘴裏。魚肉入口極幼嫩鮮美,嘴刁如她,都不禁食指大動。見祁遇川面上有笑意,她停下筷子,好奇地問:“你笑什麽?”

“我想起個故事,民國時,皖南一代鬧匪患,經常有孩子被綁架。那些土匪把小孩綁回去後,就端一盤紅燒魚給他們吃,看他們怎樣下筷。如果和你一樣,就留下要贖金,因為他多半是富貴人家出身。如果第一口就把筷子指向腰身和魚尾的,那就……”

“那就什麽?”

祁遇川卻不再說話。

辛霓一邊吃一邊問:“為什麽要跟我說這個故事?”

“意思是,你這樣渾身破綻的傻姑娘,最好還是待在家裏別出門,不然很容易惹麻煩。”

“我哪裏渾身破綻了?”辛霓有些薄惱。

祁遇川似覺自己跟她說得太多了,噤了聲,将一旁的電臺換了個頻道,專心致志地聽了起來。

辛霓也懶得理他,将筷子伸去魚腹處,就在這時,船身忽然搖晃起來。辛霓的手冷不防往前一推,整盤魚摔向地面。她還來不及反應,船身的搖晃迅速加劇。辛霓的脊背驟然一涼,駭然朝祁遇川看去:“祁遇川,怎麽了?”

祁遇川不以為意道:“海上起風了。”

“要緊嗎?”辛霓本能地害怕。

祁遇川看了眼海面:“過幾天就是九月初一,海上會起天文潮,這兩天風大些很正常。”

“可是……”辛霓緊緊抓住船舷,“我頭好暈。”

随着風力加強,海浪變得更急,船身颠簸得更加厲害。祁遇川關掉電臺,走出艙外,展眼往海面上看去,當他看到湧過來的浪頭呈三角狀,浪花上泛出白沫時,眼神陡然沉了下來。他返回艙內,找出一件救生衣丢給辛霓:“穿上,一會兒緊緊抓住船舷,不要動。”

辛霓明白狀況異常,臉色一下子白了,她接過救生衣:“只有這一件嗎?”

“管好你自己。”祁遇川拖着傷腿快步走上甲板,沒有任何遲疑,他一下子将纏在胳膊上的繃帶扯下丢進海裏。他将甲板上各個開口關閉,繼而将通風口、舷窗、天窗、錨鏈管一一關好。

辛霓有些坐不住,貓着腰,艱難地爬到鬥櫃前,翻出防水服:“祁遇川,再怎麽樣你先把防水服穿好,你的手臂還沒完全好,不能碰水。”

祁遇川深深看了她一眼,接過防水服套上:“有暴風雨要來,很突然,我們得盡快返航。”

氣壓越來越低,剛才還晴空萬裏,瞬間層層黑雲壓頂。海面上霧氣蒙蒙,波濤洶湧,能見度降到五十米以下。從未經過這等場面的辛霓心跳驟緊,呼吸不穩地盯着祁遇川裏裏外外檢查排水系、抽水機和分路閥。

風越發兇猛,浪越發高大,船身搖晃傾斜得厲害。甲板上,已經有雨點打下的聲音。祁遇川返回儀器前,一邊檢測波群的周期和規律,一邊飛快運算。幾十秒後,祁遇川擱筆,返回駕駛室,加大船速,乘風破浪而行。

辛霓定定神,冒着驚濤駭浪高聲大喊:“祁遇川,需要我幫你做什麽嗎?”

“你好好待着,別動。”

“我不,你告訴我,可以做什麽?”

“很危險。”

“我不怕!”

祁遇川猶豫了幾秒:“櫃子裏有一些棕繩,你把所有重的東西都綁上去,一個一個地往海裏放。”

辛霓依他的吩咐,把她目力所及的所有重物:小錨、錨鏈、輪胎都一一綁好,于船尾處放進海裏。這些東西放下後,船身的颠簸震顫大大減輕,與此同時,祁遇川加大舵角,在暴雨落下來的瞬間,完成整個船的轉向。祁遇川略松一口氣,降低船速,凝神屏息地頂浪前行。

劇烈的晃動中,辛霓跌坐在船尾,雙手抓住船舷,沐着傾盆大雨嘔吐。不斷有海浪湧上甲板,劈頭蓋臉地打在她身上。滾滾的濁浪就在離她不到兩尺的地方,她半邊身子随着船尾時而沉入水中,時而浮出水面。她駭然承受着死亡的恐懼,近乎崩潰地無聲飲泣。

“辛霓,你還在嗎?”船頭的祁遇川境遇并不比她好。久久聽不到辛霓的聲音,他疑心她掉進了海裏,緊張地高呼起來。

他的聲音觸動了辛霓滿腹心事,命運實在太過波谲雲詭,幾個月前,她剛在海上度過一個那樣物欲橫流的奢華生日,現在卻要在這樣一艘小漁船上結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她甚至沒有按照自己的心意好好活一回。她張大嘴巴,想回應他些什麽,卻哀恸得不能言語。腥鹹的海水接連倒灌進她口中,她埋下頭,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哽咽得彎下身來。

祁遇川感覺她仍然在,高喊道:“我們離港口已經不遠了。你還有力氣嗎?趕快回船艙裏來。”

良久,辛霓內心翻湧的各種情緒漸漸平複,她停止抽噎,弓起身,一點點朝船艙內移去。

外面的能見度已經降到十米以下,辛霓偶爾能看見別的返航漁船上的探照燈光。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見祁遇川說:“我看到碼頭的光了,我們現在離那裏不到兩公裏。”

辛霓絕望的心裏又升出些希望,她雙手攥緊,默默在心裏祈求海神、各路神靈保佑他們平安靠岸。

“還有一公裏!”祁遇川的聲音有些激動。

辛霓稍稍松了口氣:“謝天……”

一句話沒說完,漁船船身劇烈地一顫,驟然停了下來。像忽然被人抽去了全身力量一般,祁遇川緊握着舵盤的手頹然垂落。

辛霓慌亂地驚問:“祁遇川,怎麽了?”

“螺旋槳被漁網纏住了。”

辛霓慘然一笑,重重合上了雙眼。

祁遇川從船頭返回艙中,開始撥打報警電話。

打完那通電話後,他回頭看了眼泥胎木塑一般的辛霓,慢慢走到她身邊,同她并肩坐下。

失去動力的漁船在風浪中飄蕩、颠簸,祁遇川已說不出安慰的話,他們都很清楚,漁船撐不了多久,也許只要一個大點的順浪,船就會解構傾覆。

“辛霓,如果船翻了,你一定不要怕,不要放棄,努力往碼頭那邊游。”

“那你呢?”僅有的救生衣給了她,他的水性固然再好,腿上的傷也決定他游不了多遠。

“祁遇川,對不起。”辛霓出神地說。

“為什麽要跟我說對不起?”

“如果不是我堅持要出海,就不會遇到這種事。”一行熱淚從她幹涸的眼眶裏滾落。

“怪不上你。獵人死于山林,漁人死于海上,都是天理循環。”祁遇川靠在船艙壁上,眼神渺遠,“你後悔嗎?”

“就這樣死在海上,我真的很不甘心,但是祁遇川,我不後悔認識你。”

祁遇川的胸口驟然一震,定定看着她,似乎想把她內心深處的東西一點不漏地挖掘出來。她的臉被冰冷的海水濡得發青,她的眼神明明是空洞虛無的,神情卻是和她年齡絲毫不相符的冷毅決然。這樣的表情讓祁遇川備感陌生,一直以來,辛霓給他的感覺就像團溫厚綿軟的棉花,無論你對她使出多大勁道,落到她身上都無處着力,落雪消融。但此刻,他意識到,也許這個傻姑娘比他想象的更聰明也更強大。

祁遇川沒來由地說:“可是我後悔了。”

辛霓朝他身邊挪了挪,離他更近一些,她緊緊抓住他的手,神情磊落,語氣堅定:“船要是沉了,我們誰也不要松手。要是能活下來,我們在一起;要是死了,我們也在一起。”

祁遇川眼睛微微一熱,片刻後,他搖頭:“不好,那樣死在一起太難看。”

然而他卻沒有抽回彼此緊握的手。

定了定神,他從鬥櫃裏找出CD機打開,丢了一個耳塞給辛霓。辛霓緩緩将耳塞放入耳朵,耳塞裏傳來一陣陣飛機從低空掠過的聲音,還有各種儀器、武器發出的聲音,接着,恢宏的交響樂響起,她聽了一會兒:“我好像在哪裏聽到過。”

“《星戰》原聲,John Williams啊,就算你住在古墓裏,也應該聽過。”

辛霓第一次見到那麽放松的祁遇川,仿佛雲銷雨霁,那些籠罩在他身上的沉重陰雲悉數散去,他真實的靈魂得以回歸。

“你很喜歡聽電影的原聲帶?為什麽?”

“生活太無聊了,需要點情緒。”祁遇川忽然笑了起來,“你閉上眼睛聽一會兒,有沒有感覺自己像活在電影裏,是個馬上要去征服世界的大英雄?”

辛霓想笑又笑不出來:“完全看不出來,你心裏住着一個傑克蘇。”

“傑克蘇?”

“說了你也不懂。”辛霓頓了頓,莞爾一笑,“不過蠻可愛的。哎,真的,聽到這裏,确實有種變身成大英雄的感覺。”

他們對視一笑,外面的驚濤駭浪已然不足為懼。

“能不能換一首安靜點的?”

祁遇川點點頭,換了一首鋼琴與管弦協奏曲,他依稀記得是一部愛情電影裏的配樂,他沒有耐心看愛情文藝片,卻很喜歡那支曲子。辛霓果然也是喜歡的,他看見她眼睛裏有了少女獨有的那種感性。

低沉憂郁的基調,舒緩纏綿的節奏讓他們的心一起沉靜下來。他按了單曲循環,仰靠在船艙壁上,緩緩閉上了雙眼。

滄桑、纏綿的情調萦繞在耳際,辛霓心中柔柔一動,不禁側臉朝祁遇川看去,他像是睡着了,神情很安寧,面容有些疲憊,被水打濕的頭發卷卷地貼在額頭上,這使他看上去有種淩亂頹廢的美感。

這片刻的放松與安寧讓早已脫力的她覺得疲倦,她的頭不由自主地往他肩上靠去。他的肩膀寬厚有力,她靜靜地依偎着他,出神地望着船外的狂風惡浪,不可抗拒地沉沉睡去。

辛霓感受到一陣劇烈的搖晃,她動了動手指,眼皮卻因太過疲憊擡不起來。

“辛霓,醒醒,暴風雨停了!”

祁遇川的聲音灌入耳中,辛霓才漸漸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之前遭遇了什麽。她吃力地睜開眼睛,視野中先是一片青黑,緊接着,一大片刺眼的白光刺入她眼簾。她的眼睛用了很久才适應這片白光,很快她看見祁遇川的臉和一片近乎魔幻的海面。

平整如鏡的海面,只有一點點滞重的輕微起伏,海水看上去像是假的一樣,靜得瘆人。天水交接的地方,即将西墜的紅日發出神跡一般絢麗的光芒,這光照亮每一朵雲的輪廓,使它們呈現出瑰麗夢幻的色彩。光與色暴烈得讓人窒息,辛霓難以置信,嗫嚅着:“我們是不是已經死了?”

祁遇川将她從地上拉起來:“沒有,風突然就停了。”

海上的天氣一向陰晴不定,變幻莫測,他們僥幸得生,心裏都是百感交集。

辛霓走到船板上,癡迷地望着海面,此時的所見,讓她覺得滿足,就像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屬于她。

就在她出神之際,一個更不可思議的奇跡出現——一道巨大的彩虹從海平面探頭,直往上升,越升越高,拱橋般于海的那一頭垂下,籠罩着整個海面,七色光暈如佛光般将無與倫比的天空照得更亮。

周遭一片死寂,她感覺胸口開始慢慢膨脹,仿佛沉睡在心底多時的那份渴望正在蘇醒,它一下下撞擊着她的心,一種從未有過的悸動電流般從她的心髒流向四肢百骸,良久良久,直到那彩虹逐漸消失,她才喃喃自語般說:“祁遇川,我叫辛霓,霓虹的霓。但今天以前,我從沒有見過真正的霓虹。

“你可能不知道,我從出生到長大,得到過太多太多東西,但我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幸福。因為我得到的那些東西,是拿自由換的。

“我想象過這個世界的美,我看過一本書,寫書的女作家放棄倫敦的繁華,去非洲馴馬、駕駛飛機。她在書裏寫她曾看見十萬只顏色亮麗的火烈鳥齊集一堂,她在那樣壯麗的背景下訓練馬匹,多年以後,她回到無聊的倫敦,想起那一幕仍然覺得不可思議。那本書裏有很多很多類似的描寫,我每一段都看了好多遍。然後想,世界是不是真的那麽美,我是不是能有榮幸親眼看看。

“但是現在,我看到了,比她寫的還要漂亮——祁遇川,謝謝你,你讓我知道比起我所能享受到的那些物質供養,生活閱歷才是真正會讓人幸福的東西;謝謝你讓我知道,怎麽樣活着,才有意義。”

一行眼淚從她眼中滑落,她望着天邊逐漸暗下去的雲層,拼盡全力大喊:“我發誓,我要出去看看更好的世界!我發誓,從今往後,只有我自己可以決定我怎麽活……”

祁遇川在金紅的霞光裏定定看着她的側臉,這是他第一次認真審視她這個人而非她的眼睛,她美得很端正,恰到好處的端正,像用尺子比着畫出來的一般。她生着一雙細長舒揚的遠山眉,長而深的雙眼皮褶痕在眼尾處微微垂下,這使她無論是哭是笑,都比旁人動人。她臉部的每一根線條都很柔和,透着一種圓融敦厚的親和力,連玫瑰骨朵似的嘴唇都有些過圓。以前他不喜歡這種傳統的美,但現在他忽然覺得,這大約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容顏。

在她回頭望向他的同時,他恰如其分地收回眼神,仿佛剛才他并未有半分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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