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半月鬥魚
12月,學校放聖誕節假,辛霓以“俱樂部要去非洲遠行”為理由拒絕回國。她不走,青蕙自然也不走。高衍卻不能不回國陪高燕瓊過新年。回上海後,高衍給辛霓打過幾次電話,除了問候新年,就是問她有什麽需要帶的。辛霓想了想說,你給我帶些蝦醬吧,鏡海産的,多多益善。
1月,高衍返校,除了帶來各種煲湯材料和小禮物,他還實心實意地給辛霓帶了十幾罐蝦醬。
那以後,辛霓多了一個習慣,隔三岔五吃一頓蝦醬清水面。
青蕙和高衍見得多了,有次也忍不住挑了點嘗嘗,然後都皺着眉吐出來。
“辛霓,為什麽喜歡吃這種東西?”高衍難以理解。
“我的大小姐……”青蕙若有所思地放下筷子,“你不會是在想念那個漁民吧?你不會喜歡他吧?”
辛霓沒有回答,慢條斯理地将面吃完。是啊,她還想念着他,她已經自由了,不需要他救贖了,但她的想念沒有一刻停止。
她經常會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腳步,因為天邊某片雲彩像他們曾經看過的,因為某個男人吸煙的樣子和他有些像,因為有對情人騎着摩托從她身邊馳過……
她覺得自己一分為二了,一個她正常地讀書、生活,另一個她分秒不懈地想念着他。世間一切都是假的、虛妄的,只有那想念是真實的。
3月裏的某天,她路過羅馬浴場,在那附近,她看見一家刺青店,她鬼使神差地走進去,在那個塗着煙熏眼的亞洲刺青師面前脫下外套。她指着鎖骨的位置,讓她在那裏刺上“QYC”。
那是家泰式刺青館,沒有文身槍,只有一根根很長的針。她們聊了一會兒泰國的刺青文化,刺青師告訴她,泰國的刺符是有法力的,而3月正是刺青的吉時,她建議她選擇一個圖騰或者符文一并刺上。辛霓把圖冊翻閱一遍,問清她每種圖案、符文的寓意,最終選擇了一個火紅的太陽神圖案,她要讓他永遠在太陽神的庇護下。
沒有麻醉藥,四十厘米的長針,蘸上幸運草藥油制成的明墨,刺進她幼嫩的肌膚裏。針刺進去的每一下都很疼,她默默承受,這樣就更刻骨銘心了。
複活節假,青蕙和高衍邀辛霓和他們一道去巴斯旅行。辛霓不想打擾他們的二人世界,找了個理由準備推辭,卻被高衍以“會有紀念簡·奧斯汀的活動”說服了。
巴斯是簡·奧斯汀創作《傲慢與偏見》的城市,至今仍保留着優雅古典的田園風光。和所有去巴斯的人一樣,他們抵達後,最先去的地方是普特尼橋。普特尼橋橫卧在河水碧綠的亞溫河上,橋上橋下布滿了賣珠寶衣飾的商店,站在那裏,有種置身佛羅倫薩的感覺。
高衍望着遠方感慨:“果然和簡筆下描寫的一樣美妙、有序!”
“那邊的修道院,好像原著裏描寫的那座。”辛霓指着不遠處對高衍說。
和他們不同,青蕙看中巴斯的,卻是它作為本郡第一大城市的都會感,她伸手從高衍那裏拿過卡:“陪我去購物。”
高衍擡腕看了看時間:“很快會有紀念簡·奧斯汀的展出活動,我們不去看看嗎?”
“展出只有今天有,購物什麽時候都可以。”辛霓附議。
青蕙微微一笑:“既然有分歧,那你們去看簡·奧斯汀,我去購物。”
高衍自然不可能和青蕙分開,辛霓只好自己去紀念館。
她樂得清靜,緩步下橋,去圓形廣場喂了會兒鴿子,畫了張速寫,這才坐車去了紀念館。
紀念館的展出活動很精彩,她在那裏遇到很多簡的書迷,他們一邊享受下午茶,一邊聊書裏的細節,直到紀念館宣布閉館。
辛霓捧着一束花回到賓館時,剛好碰見滿載而歸的青蕙,确切地說,是滿載而歸的高衍。他手上拎了二十幾個袋子,苦力似的跟在青蕙身後。
辛霓嘆為觀止,目光微妙地瞟了眼青蕙。
高衍将購物袋放在她們房間的櫃子裏,念念不忘地問辛霓:“活動怎麽樣?”
“很好。”辛霓忍不住跟他說活動的細節。
他們二人互相問答之間,青蕙開始拆各種購物袋,除了少數幾件衣服,裏面多是各種奢侈品包包和珠寶首飾。她坐在戰利品中間,神情安寧而滿足,就像脫離了他們兩人,去到了另一個空間。
末了,青蕙把高衍打發去訂餐。她關上房門,拉上窗簾,去衛生間更衣。不久,辛霓看見青蕙如內衣模特般走了出來。
“好看嗎?”她穿着一套讓辛霓臉紅的情趣內衣,輕薄的玫紅蕾絲,極其緊窄的G弦褲,近似全裸。
從美學的角度來看,她的身體是完美的,尤其是小腿和腰窩處的線條,足以讓任何女人自卑。
辛霓本能地覺得她其實是在挑釁她,她暗忖,莫非是她介意自己最近和高衍交流太多。
“為什麽買這樣的東西?”
青蕙在鏡子前撥弄着自己的頭發,眼含深意地妩媚一笑,答非所問:“6月就要到了……”
接下來的假期,辛霓哪裏也沒去,專心為考試月做準備。而青蕙則忙于将她的戰利品在亞馬遜上轉售。那些包包和珠寶,她一件沒留,全部變成了現金,然後再花很少的錢,買了幾件贗品。
全新的二手奢侈品依然保值,青蕙因此進賬了一大筆錢。
巴斯之行,大概在經濟上重創了高衍,好幾次,辛霓撞見他一個人在自習室啃面包。辛霓考慮了一下,裝了些現金在信封裏,找了個時間遞給他:“天天吃面包,怎麽受得了?”
高衍打開看了看,将信封推回辛霓面前,感激地沖她微笑:“心領了,我從小受的家教是不能舉債。”
“為什麽不打電話給你媽媽,讓她提高信用卡額度?”辛霓食指支着下巴,探究地盯着他的雙眼。
“我花錢的地方一向不多,如果打電話給她申請額度,她一定會懷疑我,讓人來查我的。”
“你的信用卡已經刷爆了吧?你不怕她發現異樣來查你?”
“巴斯那趟,主要用的是我的私房錢。”
“所以,你破産了?”
高衍點頭,喃喃地說:“我得重新考慮我的大學志願了,修哲學的話,可能沒法養活青蕙。”
“你原本竟然是打算修哲學?那新思集團怎麽辦?”辛霓詫然。
“交給職業經理人吧,我哪裏管得來一個集團?”高衍聳肩。
辛霓想得出神,高燕瓊一介女流白手起家,縱橫捭阖多年,打下偌大的江山,卻要面臨後繼無人的凄冷境遇,不可謂不諷刺:“你媽媽恐怕要失望。”
聽她這樣說,高衍低下頭,右手的筆無意識地在筆記本上畫着淩亂的線條:“辛霓,你信嗎,我也許就是想讓她失望。”
辛霓疑惑地看着高衍,他沒有說話,筆下的劃痕越來越重,臉色也越來越凝重,筆尖劃破記事本的霎那,他猝然開口:“我永遠都不會原諒她。”
凄厲決絕的表情讓他清秀的臉扭曲變形,伴随這句話的,還有他突然就決堤的眼淚。
辛霓蹙着眉,将面巾紙遞給他,遲疑了下,又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的悲傷略微松動:“養過熱帶魚沒有?很漂亮,五色斑斓的,機靈可愛,很容易讓人心生喜愛。但只有親自養過,才知道它們之所以能夠活下來,變得更大、更強,是因為噬咬殘殺同類的本領比別的魚強。知道這種真相的人,再看見漂亮的熱帶魚,唯一的感覺只會是惡心、毛骨悚然——
“你可能知道,我媽媽是內地最有名的實業女王,她救過一個瀕死的國企,開過摩托車廠,現在又把冰箱賣到了全國市場份額第一。很多人都認為,我內心一定很為她驕傲,其實并沒有。我就像是一個親手養過熱帶魚的人,我比誰都清楚她是怎樣成就今天的。”
他擦去眼淚,聲音腔調變得低柔而沉靜:“辛霓,你願意聽聽我們的故事嗎?”
辛霓點頭,眼神裏有種讓人變得祥和的溫柔。
“我媽媽出生在溫州蒼南縣一個農村,她的原生家庭很窮,她下面還有一個弟弟。窮人家的長姐,命中注定是要為家庭、為弟弟犧牲的。她只讀完初中,就辍學在家務農,賺錢補貼家用,等着十八歲那年換一筆彩禮給弟弟娶媳婦。
“但是十八歲那年,她未婚懷孕了。沒人知道那個讓她懷孕的人是誰,也沒人站出來負起這個責任。外公外婆逼她打掉孩子,然後嫁人,給弟弟換嫁妝。她假裝同意,卻在第二天逃走了。
“那個年代,一個貧窮的單親媽媽,要吃多少苦,要受多少侮辱,不是你我能夠想象的。她打了很多份零工,沒日沒夜,終于在生下我的時候,攢夠了一部照相機的錢。那時候去公園幫人照相,是很賺錢的行當。她把我綁在懷裏,一邊幹活一邊照看我。
“這樣過了一年多,我學會走路後,不再甘于被她綁在懷裏,無時無刻地哭鬧掙紮,她不得不把我關在家裏。她怕我亂跑出事,就學着別人的樣,用根繩子把我綁在窗戶的把手上,然後把餅幹丢在地上,方便我餓的時候撿起來吃。
“有天她去公園上班,走了一半路,肚子忽然疼得不得了,于是急急忙忙地往回趕。誰承想剛打開門,她就看見我的脖子不知怎麽被繩子纏住,正不斷翻着白眼。她大概這輩子都忘不了當時的心情,因為她起碼跟我念叨了一百多遍:她吓得魂飛魄散,手忙腳亂地把我解開,抱着我撕心裂肺地大哭。她哭了很久,然後發誓要賺錢,賺很多很多錢,讓我過最好的生活。
“會說話以後,我常常追着她問:我爸爸呢?為什麽我沒有爸爸。她的回答是,你爸爸去外地賺錢了,等他有了錢,就會回來接我們。她當時的表情好天真,比兩歲多的我還天真。你看過《大話西游》嗎?和紫霞仙子說‘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總有一天他會踏着五彩祥雲來接我’時一模一樣。但哪怕是兩歲多的我,也不會去吃一個虛無缥缈的餅,我不要等,跟她吵着鬧着要爸爸。她沒辦法了,就花五分錢買支棒棒糖給我,笑容甜甜地對我說,以前她心情不好了,爸爸會買這種糖給她吃,這種糖裏就有爸爸的味道。我嘗了一口,就更想要爸爸了,因為爸爸的味道好甜。
“等我長大些,日子更艱難了,好多人勸她趁年輕嫁老頭,她咬緊牙關就是不同意。她高傲地對那群大嬸說,我有老公的,我老公去深圳撈世界了,我老公是蒼南縣最聰明最能幹的男人,他總有一天會西裝筆挺地來接我們去住大房子。真的,那天晚上,他發過毒誓,許過諾言,他不會騙我……
“她就一直這樣等啊等,等到那種棒棒糖漲到一毛錢時,她終于明白,他不會回來了,棒棒糖會漲價,女人會老,誓言會變,一切只會越來越糟。
“她第二次發誓要賺錢,要賺很多很多錢。那個男人不會來接她了,那就讓她西裝筆挺地去接他吧,把他接進大房子裏,用錢活埋他。那個時候,最賺錢的小行當是修表,現在很多有錢的福建人都是當年修表起家的。其實修表沒有什麽技術含量,外行人看得金貴,內行人往往只要打開表蓋動個螺絲,加點油就能讓一只表動起來。但只要師傅一開蓋,就所費不赀了。那段時間……”
高衍流暢的敘述忽然中斷,他強迫自己,把頭死死地往桌面上壓。
“高衍,不想面對的事情,就不要去想。”辛霓揪心得厲害。
“不,你聽我說完。”像被逼迫到了極致,他的肩膀和手開始瑟瑟發抖,“那段時間,我經常撞見一個修表的男人來家裏。後來,我媽的修表攤子開了起來,但沒開多久,她的攤位就被一個女人潑了糞。潑糞的是那個修表匠的老婆。兩個女人扯着頭發在大街上打架,樣子不比陰溝裏的老鼠好看。街坊開始說我媽是妓女。我走在街上被人指指點點,在學校被同學嘲笑毆打。我真的是受夠了,有天我把飯碗砸在地上,大聲和她争吵,吵到崩潰的時候,我罵她是妓女。她當時愣住了,然後把掉在地上的餃子撿起來,一個個放進嘴裏。她說,這些餃子是我花錢買的,我賺的每一分錢都不容易,以後你再糟蹋錢,不要怪我打你。外面的人,怎麽說我都可以,說我是雞也不要緊,但你不可以說我,為什麽呢?我養活你啊,活着有多難你知道嗎?你不但不可以說,以後等你功成名就了,還要回這裏來給我蓋一座貞節牌坊。
“從那天起,我開始恨她。我覺得面前這個人是個邪惡的魔鬼,這個魔鬼占據了我媽媽的軀殼,吞噬了她的本性。我變得陰郁、自卑、自閉,連走路都只貼着牆角走。一整年,我都不跟我媽說半句話。考慮到我的身心健康,她帶我搬去了省城,在Z大附近租了房子,繼續擺修表攤。她白天工作,晚上就扮成學生的樣子去Z大自習室讀書,她自學了金融和英語,不懂就問那些男學生。那些男學生個個都恨不得對她傾囊相授。她用功極了,像海綿一樣汲取一切知識。這樣半工半讀了一年多,她考下了會計證、駕照、證券從業資格證書、英語四六級證書。在省城,沒人知道我們的過往,同學對我很友善,我不再縮成一團。媽媽努力蛻變的樣子打動了我,因為屈辱而産生的仇恨開始淡漠……
“兩年後,我媽媽的存折上有了一筆很可觀的數字,那個數字給了她創業的勇氣。那些年,溫州的‘小狗經濟’已經開始萌芽。所謂‘小狗經濟’,理念來源于狗獵殺食物的戰略——幾條狗協同合作,分工明确,幹掉比它們強大幾倍的大型獵物。那時的溫州,每個村都是作坊,甲村造冰箱的散熱器,乙村造冰箱的電路板,丙村造冰箱的機身,最後用極低的運輸成本組裝成一臺冰箱。大家分工明确,把全部資源、精力、智慧都用在研究自己擅長的領域,因此可以把質量和品種創新搞得很好。這樣一來,溫州造的冰箱,比別處更具有成本優勢和質量優勢。我媽媽受到啓發,決定回去開個做冰箱散熱器的公司。為什麽是散熱器呢?因為散熱器是一臺冰箱裏最關鍵、最需要技術,也最需要不斷變革的部分。
“她帶我演了出衣錦還鄉的大戲,租了名車,雇了司機、演我爸爸的演員,大張旗鼓地回到外公外婆家。她給他們一大筆錢——足夠幫我舅舅風風光光地娶個媳婦。她成功地洗白了自己,成了鄉裏的勵志人物。外公外婆很為她驕傲,慷慨地拿出地皮、老宅讓她建工廠,知根知底的鄉鄰也成了她最可靠的員工。工廠開起來後,我媽媽每天都在工廠裏食宿,研究技術,遇到難題了,她就去城裏買專業書看,找老修理工請教,或者直接去拜訪一些老專家。她一旦掌握了新的技巧、技術,會很慷慨地分享給鄰村的工廠。她的熱心和傳奇經歷,讓她的散熱器比別家暢銷,廠子的效益連年翻番。
“成功讓她變得躁動,她的胃口越來越大,決定直接生産冰箱,但這一次,她遭遇了滑鐵盧,她不懂政策,在沒有拿到有關部門批文的情況下就貿然生産,導致這批冰箱無法在正當渠道裏銷售。她破産了。我們灰溜溜地回到省城。那時候,我們真是困窘極了,經常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媽媽的意志全線崩潰,她找了份銷售的工作渾渾噩噩地度日,每天疲憊得如喪家之犬。有次,我看見她悲憤地站在火車軌道旁,我吓壞了,生怕她做傻事。那天以後,我想盡辦法賺外快,撿廢品,幫同學代寫作業,批發火腿腸、面包在課間時賣,最冒進的一次,我去賣了血。但是賣完血後,我發了很久高燒,足足病了兩個月才好。我媽媽知道我去賣血後,又抱着我大哭了一次。哭完後,她振作了起來,去一家賣彩電的國企做了銷售員。
“當時,那家國企正處在最困難的時期,外部欠債多。進了那家國企後,我媽媽豁出去似的談客戶,當年就搞定了一個大客戶,拿下了三百萬的訂單。到了第二年,她的銷售業績突破了一千五百萬。這個數字,是五個省的銷售額總和。接連三年,她的銷售額一直上升,被公司票選為營銷部部長。成為營銷部部長後,她着重樹立品牌和完善銷售系統,并且敢為天下先地開始試水國際化。
“也就是那一年,她終于和我爸爸重逢了。她奮鬥了十二年,終于有了和我爸爸列席于同一場合的資格。他不愧是全蒼南縣最聰明能幹的男人,只用了十二年,就成了一家知名企業的老總。說來真是巧,他也是靠做冰箱發的家,算算時間,他和我媽媽是同期開始做冰箱的,只不過他背後有高人指點,也有可以依靠的靠山。所以,作為一家鄉鎮企業,他的工廠能被列入國家定點生産企業名單。我爸爸的野心很大,精力也很旺盛,他不滿足于只做冰箱,同時還搞了服裝廠、飲料廠和電動車制造廠,幾乎所有賺錢的行業,他都有所涉獵。當時,他最看重,也最想開拓的市場就是國産手機。那是一個巨大而又空白的市場,他要打開這個市場,最缺的就是一個老練而又值得信賴的營銷天才。而這時,他和我媽媽重逢了。你可以想象,他有多百感交集……那個早已被他遺忘的村姑,奇跡般地長成了他最需要的女人,這個女人,如今是那樣光彩照人,叫人心動。
“他們兩人開始互相試探角力。這麽多年來,我媽媽所受的苦和委屈,她對他只字未提,只讓他看到自己的能力、才華和對他忠貞不渝的深情。不久,他重新追求我媽媽,但我媽媽始終保持若即若離、欲拒還迎的态度。快把他折磨瘋了的時候,她對他亮了底牌,她可以接受他,條件是明媒正娶……”
說到這裏,高衍的敘述第二次中斷。像是遇到了什麽無法逾越的心理障礙,他突然不知道該怎麽将這個故事說下去。
辛霓從頭到尾都盯着他的眼睛,認真聽着這個故事,她已經完全被吸引,迫切地要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見他停下,她急了:“然後呢?”
面對她的追問,高衍露出一種微妙的、恍惚不安的神情。好幾次,他欲言又止,有停止敘述的打算,但又擔心辛霓漫無邊際地揣測、求證故事的走向。他後悔一時沖動開了這個頭,渾身每個毛孔都透出不自在的感覺。
灌下一大杯檸檬水後,見辛霓仍然滿懷渴望地盯着他,他只得繼續講述:“因為一些原因,我爸爸并不願意娶她……”
“是因為要停妻再娶嗎?”辛霓忽然打斷他。
高衍臉色驟然變了,他警惕地望着她,一種孱弱的、本能的警惕,就像忽然被光掃到的老鼠。
“那十二年裏,你爸爸又遭遇了什麽呢?他一定結婚了,也許有一個孩子……”辛霓開始進行推理。
“我也不知道他遭遇了什麽。”高衍很巧妙地中斷了她的思維發散,讓話題回到故事本身,“他們僵持了很久,這個當口,我爸爸的工廠生産出第一批全國産化的手機,但諷刺的是,這批手機還沒來得及打入市場就被淘汰掉了。在這樣一個時機下,我媽媽把我推到了爸爸面前。他徹底震撼了,如果說,他之前還有過猶豫,對我媽媽還有虛情假意的成分,但見到我之後,他的心被內疚、感動填滿。我媽媽娓娓向他說出我差點被勒死的故事,說出我為了補貼家用賣血的故事……我該怎麽去形容他當時的感受呢?《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結尾,那個作家知道一個女人為他獻祭一生後,感覺有道冷風穿過他的心髒。我猜那時,我爸爸的心一定也被什麽洞穿了……
“他很快娶了我媽媽,把我接進了他的別墅——在那裏,我第一次遇見了青蕙。青蕙的爸爸一直在我爸爸的庭院裏工作。他們結婚後,我媽媽毅然決然地辭去了國企的工作,全力以赴地幫我爸。在我媽媽的提醒下,我爸認清彼時國産手機不可能贏得了洋品牌的現實,及時轉型去做洋品牌的代加工廠。他們夫唱婦随,恩愛無比。而我,終于感受到了父愛的滋味。
“爸爸很愛我,因為愧疚,也因為愛屋及烏。那幾年,我幸福極了,幸福得不安,生怕哪天一覺醒來,發現一切都是我在做夢。在我媽的協助下,爸爸旗下各線的産品銷售額連創新高。也就是一年左右,我爸的公司就順利完成了股份化,在深圳交易所挂牌上市了。”
“多好啊,苦盡甘來,上天沒有薄待你們。”辛霓忍不住感慨。
聽她這樣說,高衍唇上浮出一絲詭異的笑紋:“但是我爸爸坐牢了,就在去年年初。有人做了個局,讓他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也就是一夜之間吧,數罪并罰,他被判了死緩。做這個局的人,正是我媽。”
辛霓駭然張開嘴,雞皮疙瘩瞬間爬滿全身。就像坐在驟然俯沖的過山車上一樣,伴随着一種刺耳的嘯鳴,辛霓聽見自己的心髒“咚”地一跳,魂飛天外。
“五年,她演了五年賢妻良母,給他布下必殺之局,他卻在給她做嫁衣裳。他從來都沒有懷疑過她……誰也想不到世界上有這樣心狠的女人。”高衍的眼睛盯着辛霓,卻沒有焦距,他失魂落魄地盯了她良久,終于有一點晶亮的眼淚落了下來,“不久,她取他而代之,成了實業女王。
“我問她為什麽,她說,我什麽都可以容忍,除了背信棄義。背信棄義的人,就該天地誅滅,千刀萬剮!
“這樣一個女人,不放過別人也不放過自己,和魔鬼有什麽區別?她傷害了那麽多人,到頭來對我說,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
“辛霓,你知道嗎,我經常做噩夢,夢見自己在地獄裏給她還債……”
辛霓靠向椅背,難以置信地看着高衍,寒意從腳下升起,她猶如置身冰窟。這個故事颠覆了她的三觀,颠覆了她對人性的認知,她顧不上去安慰他,她覺得自己甚至比他還需要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