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黃金牢籠

在李管家的引領下,辛霓神情空寂地走進明輝堂。

他們進去的時候,辛慶雄坐在太師椅上,手裏緊緊捏着兩枚核桃,像在想什麽問題。他的臉部表情很冷硬,目光異常嚴峻。

等辛霓走近,站定,他咬緊的牙關裏蹦出兩個字:“跪下!”

森冷的語氣讓李管家顫抖了一下,他知道這次不但大小姐要遭殃,整座大屋的人都要跟着受牽連。他臉色發白,眼角瞟瞟辛霓,又瞟瞟青蕙,叫他更加驚駭的是,她們誰也沒有要跪下認錯的意思。

“爸。”辛霓垂手站在他對面,眼睛緩緩擡起。她沒有手足無措,很平靜地對上他震怒的目光,“我是不會下跪的。”

辛慶雄展眼,透過溟蒙的光線朝辛霓臉上看去,只一眼,他就發現了她的變化,她的眼神有了力量,柔軟裏有了棱角,他感覺到有什麽正在從她身體裏往外掙紮,破繭待出。他加倍震怒,眼神裏閃爍着咄咄逼人的光:“你不認錯?”

“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為什麽要認?”辛霓緊皺着眉頭。

她的反诘讓辛慶雄一怔,從沒有人敢忤逆他,诘難他,他的眼睛裏起了旁人難以覺察的變化,目光如炬地瞪視着她:“你一聲不吭地離家出走,居然不覺得自己有錯?”

“這就是錯嗎?如果我光明正大地通知你,我被禁锢夠了,我被你管夠了,我很煩,我很讨厭這裏,我想出去散散心,你會讓我出去嗎?”她握緊低垂的雙手,加重語氣,“你不會!你總是讓我認錯認錯認錯,如果不認,你的家法就要用在我身上了吧?你表面上疼我、關心我、寵愛我,給我高高在上的地位,可是我只要稍微有一點不聽話,就要挨棍子。這和那些被當寵物的名種貓有什麽區別——吃最好的貓糧,住最好的貓舍,卻會在春天被閹割!”

“你看看你——說的都是什麽下流的胡話!”

她排山倒海的一席話将他的憤怒沖散,他難以置信地看着辛霓,他不相信這些話會從自己女兒嘴裏說出來。他将目光轉向青蕙:“這些天,你帶她幹了些什麽?”

青蕙剛要開口辯解,卻被辛霓打斷:“和她沒有任何關系。”

辛慶雄目光緊緊盯在青蕙臉上,額上暴出了青筋,目光越發狠戾,話卻是說給辛霓的:“我就知道不能讓你出去,一出去就沾一身野回來!”

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做低眉順眼狀的青蕙忽然無聲地笑了,她噙着那抹詭異的笑容,煙視着引而不發的辛慶雄,是挑釁的,也是妩媚的。

辛慶雄如遭重擊,突然感到了以前所不曾有過的挫敗,這種挫敗讓他悲哀,這悲哀很快征服了他。

辛霓感受到父親的松動,來自心底的渴望鼓舞着她:“爸,這早已經不是父為子綱的時代了,我不想和你一起演戲,每天對你說該死該死,罪過罪過!”

辛慶雄疲憊地坐回椅子上,斜睨着她:“說說,那你想幹什麽?”

“我想去外面的世界。”

“你出去看了點山山水水,就以為好,卻不知道真實的世界有多罪惡。”

辛霓絕望了,她近乎崩潰地喊道:“即便罪惡,即便肮髒,你讓我自己去看看!”

“不可能!”辛慶雄靠在沙發背上,揮一揮手,“小李,把她們關起來,關到她們認錯。”

真正意義上的囚禁,只持續了一周。

一周之後,青蕙被召去和辛慶雄做了一次長談。辛霓以為青蕙要受罰,然而長談結束,青蕙返回被囚地時,身體發膚并沒有半點受難的痕跡。

青蕙同她告別,辛慶雄許了她一個機會,她可以在世界範圍內任意挑選一所高中寄宿,他會全額資助她讀完博士。

聽到這個消息,辛霓下意識咬住了嘴唇。辛慶雄用了種文明的方式,斬斷了她的臂膀。

“我舍不得你,阿霓。”青蕙語氣哀切。

辛霓聽得出這句舍不得裏有幾分是真,有幾分是假,她知道真正舍不得一個人是什麽樣子,絕不會目光明亮,臉頰緋紅。

她心口抽痛,她為再一次失去夥伴悲痛欲絕,也發自內心地嫉妒她,嫉妒這世間所有不用被父親囚禁的女兒。

她嘴唇哆嗦着,想跟她說“祝你一帆風順”,然而哽咽了許久,說出來的卻是:“青蕙,你不要離開我。”

那一霎,她絕望的樣子打動了青蕙。

“阿霓,對不起。你一定要撐住,撐到你爸爸把你嫁出去的那天,那樣你就自由了。”

辛霓凄恻一笑:“去賭王家做豪門媳婦?無數雙眼睛盯着你、算計你,循規蹈矩,殚精竭慮,戰戰兢兢,和現在有什麽區別?”

“好多人都求不來這福氣。”

辛霓忍住痛哭的沖動:“福氣?乙之蜜糖,甲之砒霜。”

靜默良久,辛霓苦笑着問:“你哪天走?”

“後天的機票。”

“看來你已經定了學校。”

“米爾菲爾德高中。”

“英國?”

“是。”青蕙猶豫了一下,向她坦白,“我男朋友也會在那裏。”

辛霓眼前頓時浮現出那個“あなた”,他終于浮出水面。

“那幾天,我之所以去上海,也是為了他。他希望在出國前,再見我一面。”

“什麽樣的男孩?”辛霓百感交集。

青蕙打開錢包,将藏在夾縫裏的一張合影遞給她。

辛霓打眼看去,照片上的男孩白皙斯文,清俊溫和,有一道單純明亮的目光,是詩書上寫的那類謙謙君子。辛霓一眼就認出他和自己是同類,受過良好的教育,享有頂級的物質供養,但也遭受了精神上的去勢。

這樣的男孩,會深愛青蕙一點也不稀奇,但青蕙是否真的會那樣深的愛他?潛意識裏,她覺得這個男孩,不應該是那個能直面愛人受難而方寸不亂的あなた。

青蕙握住辛霓的手,含羞帶怯地娓娓道來:“他叫高衍,是上海新思集團的少東。我八歲那年,就跟爸爸去了他家,幫他家打理庭院。我們是真正的青梅竹馬。”

辛霓恍然大悟,原來是青梅竹馬的感情,無怪那樣深。

“我們的戀情曝光後,我爸爸就被辭退了。他家人嫌棄我出身低微,父親濫賭,禁止我們交往,甚至連他的電話都監控起來……我之所以這麽努力,就是為了有天能夠光彩照人地回到他們面前,征服他們,讓他們覺得我是最配站在高衍身邊的女孩。”

“原來是這樣。”

“所以,阿霓,原諒我。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去他身邊。”

“我懂。”辛霓感同身受,“我不怪你。”

青蕙離開後的第二天,辛霓被帶去和辛慶雄共進午餐。他們面對面坐着,辛霓被精心打扮過,長發順直地披着,純白的貂絨毛衣裙讓她看上去很溫軟。然而她的臉色蒼白如紙,眼神黯淡無光,神氣委頓得像暮年的老人。

辛慶雄嘆了口氣,夾了些豬肺捆給她:“嘗嘗,爸爸剛做的。”

辛霓沒有說話,臉上全是麻木和厭倦的神色。

“不喜歡?”辛慶雄轉而夾了筷化皮燒肉,“嘗嘗這個,全鏡海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出這樣的燒肉。”

辛霓依然是那樣木然的表情,仿佛心神早已不在。

辛慶雄臉沉了下來:“你這是要幹什麽?”

“我不想幹什麽,就是不想吃東西。”辛霓放下筷子,慢慢擡起頭,目光空洞而茫然,“您慢用。”

說完,她機械地朝門口走去。

“你給我站住!”辛慶雄氣得直發抖。

辛霓站住了,紋絲不動地背對着他。

辛慶雄既憤怒又悲怆,他那樣苦心孤詣地保護她、寵愛她,她卻拿出對待仇人的态度。他抖了半天,再次向李管家示下:“關起來,關到她的失心瘋徹底好了。”

出了餐廳大門,辛霓茫然地走在這座生于斯、長于斯的大院裏,她明明身處海上華府,卻又覺得自己戴着枷鎖,置身一座看不見出路的盲山。站在哪裏都如臨深淵,走去哪裏都覺得被困。有什麽區別呢?一樣的枯燥、麻木、呆滞,再這樣下去,她也只會越來越愚昧,越來越呆滞。

李管家打開囚室的門,對她做了個恭請的姿勢,等她機械地走進那間陰冷的耳房,他忍不住規勸:“大小姐,胳膊擰不過大腿,跟自己親爹較死勁,那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辛霓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走回小桌前坐下。

李管家搖搖頭,關上了大門。

周圍靜寂寂的、黑魆魆的。她枯坐着,緩緩閉上眼睛。她想象着自己仍然在海上的漁船裏,不遠處坐着正在掌舵的祁遇川,她忽然讀懂了宋詞裏的山中歲月、海上心情,忽然有了常人該有的七情六欲。

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熬,她每天恹恹而眠,昏聩而起,睡眠短促而輕淺。時間久了,她常常有一種自己要死了的窒息感。

生理上的不适,情志上的不暢讓她變得躁亂,那種躁亂無處安放,無處發洩,她不得不用大聲痛哭或者拼命砸牆壁來發洩心情。

她像瘋了一樣一遍遍在心裏喊着祁遇川的名字,祁遇川,帶我走。她明知道不可能,但這樣叫着他,她才能撐着不崩潰。

因為辛霓一直沒有表現出服軟的态度,這次的囚禁持續到次年1月。新年前一天,辛慶雄再見到辛霓時,她已經不能用那種面對敵人的仇恨目光看他了。她形容枯槁,變得遲鈍而麻木,連行走和端正地坐着都變得艱難。

意識到不對,辛慶雄第一時間叫來家庭醫生。家庭醫生對辛霓做了一系列腦部檢查後,建議辛慶雄帶她去看心理醫生。

辛霓被心理醫生診斷為中度焦慮症和輕度抑郁症。醫生建議她開始接受為期一年的心理治療,并給她開了大量藥物。醫生叮囑辛慶雄務必監督辛霓服藥,因為那些藥都有強烈的依賴性,一旦停藥,後果不堪設想。

辛慶雄無法接受這個診斷:“我辛慶雄的女兒怎麽可能抑郁?我不相信!”

心理醫生蹙眉說:“辛先生,你女兒目前的狀況很糟糕,你明白嗎?10月初,她開始失眠,12月中旬開始連續失眠。她說她被你關在一間黑屋子裏,見不到陽光。她為了能夠睡着,試過運動,在屋子裏沒完沒了地運動,可還是睡不着。她對我說,她有時候明明困得不行,迷迷糊糊感覺睡意就要來了,卻在那個瞬間又清醒了過來——就像受到詛咒一樣。她求我給她安眠藥。”

“怎麽會這樣?”辛慶雄難以置信地問。

“她告訴我,她從小到大一直被你關在一座花園裏,在她了解這個世界後,你還試圖繼續關着她。辛先生,你是否認為住在黃金牢籠裏的人比住在普通牢籠裏的人幸福?”心理醫生的語氣變得激憤,他抓起其中一包藥,“這種西酞普蘭片,正常人吃了會昏睡三天三夜,但你女兒吃了,只能勉強維持四小時的睡眠——保證她不死。”

他抓起另外一包藥:“這種百憂解,會讓你的女兒變得無憂無求,安安靜靜,行屍走肉一樣——很抱歉,作為醫生,我原本不應該拿藥物的副作用恫吓你,但同樣身為一個十六歲女孩的父親,我很唾棄你這種不人道的行為。”

“有沒有不用藥的辦法?”辛慶雄極度懊喪地問。他這一生受過多少生死恫吓,全部加起來都不如這一次來得驚心動魄。

“沒有,她必須接受治療,她病了,精神病和心髒病、白血病、癌症一樣,不治就會惡化。”

“醫生,求你減少用藥。”

“對不起,辛先生,除非病人複健良好,我才能酌情減少用藥,乃至不用藥。”

“這種病,治得好嗎?”

“從概率上看,有三分一的病人可以治愈,有三分之一的人發展成為慢性,終身和這種病抗争,還有三分之一的人會自殺。”

“怎樣才能讓我女兒徹底被治愈?”

“抑郁症真正的對立面是‘活力’,如果有辦法打開她的心結,讓她的生活充滿活力,讓她重新擁有獲得快樂的能力,或許可能治愈——她畢竟還年輕,病程也短。”

辛霓開始接受漫長的治療,每天同時服用五種藥物,每周見三次心理醫生。她獲得了自由,她被允許随意出入大屋,前提是要有人陪伴。

服藥的第二天,她的睡眠就回來了。藥效很明顯,一個月後,辛霓發現自己居然可以集中注意力看完一本書。她貪心地想,自己也許好了,擅自停止了用藥。然而停藥後的第二天,她遭到了疾病的瘋狂反噬:萬念俱灰,頭疼欲裂,第一次産生自殺的沖動。

恢複用藥後的第二個月,辛霓發現自己又有了願望。在街上看到過去和青蕙一起吃過的東西,竟然有了食欲。有一次見到辛慶雄,她突然有了一種久違的親切感。她微笑着叫了他一聲“爸爸”,引得他欣喜若狂。他們都知道,如果一個人沒了願望和感情,那就只是一具軀殼,而一旦恢複情感能力,枯萎的生命力也将随之複蘇。

接受了長達半年的抗抑郁治療,辛霓的病情穩定下來,她服用的西酞普蘭片被降到了半片,瑞波西汀被徹底停掉。醫生告訴她,她已經有了正常學習、工作、生活的能力。

醫生建議她找所學校讀書,那不但能使她的生活變得充實,和同齡人的交往也能讓她獲得活力,從而盡快徹底痊愈。

辛慶雄對醫生言聽計從,他已徹底投降、服軟,只要辛霓能像過去那樣健康地活着,他什麽都随她。

過完十七歲的生日,辛霓得到了去往英國讀書的機會。

米爾菲爾德高中在倫敦西南部的薩默塞特郡,那裏的城市分布在廣袤的平原和高山之間,城市幹淨明朗,四處是大片的綠地和終年可見的湛藍天空。

辛霓從舷窗俯瞰那座城邦溫柔綿延的綠色線條,它對她張開着懷抱,她心中因此産生微妙的撼動。出了閘門,她敏銳地嗅到空氣裏的異國氣味,由雨水、灰塵、皮革、油漆、花果、人類體味糅合成的,完全自由的味道。她肩膀微微一顫,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

去機場接她的,是青蕙和高衍。

那是辛霓第一次見高衍,和照片上一樣,他有一張文秀的臉。青蕙挽着他的胳膊,笑得很明快單純,連鼻子都微微皺了起來。辛霓從未見過這樣的青蕙,以至于她覺得面前的青蕙換了一個人。也許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阿霓,不敢相信你爸爸會讓你來英國!一年不見,你變了好多。”

眼前的辛霓,超乎她想象的冷靜、深邃,像玫瑰長出了刺。她感慨完,輕輕碰了碰高衍的肩膀,“高衍,這是我最好的朋友,辛霓。”

高衍朝她伸手,儀态舉止非常紳士,笑容也很和煦:“經常聽小蕙提起你。”

辛霓握住他的手,直視他的雙眼:“我也是。”

“阿霓,以後要是學習和生活上有什麽困惑,可以不用向我報備,直接找高衍幫你解決哦。”青蕙依然保持着老友重逢的喜悅,“我……”

這時,她看見辛霓背後的那個身影,臉上的笑意中止,眼神變得複雜,她一瞬間變成了大屋裏的青蕙。

一身正裝,戴着墨鏡的趙彥章推着很大幾只箱子朝他們走去。等他站定,高衍連忙上前幫忙卸載行李,朝黑面神一般的趙彥章微笑:“幸好今天開的是商務車。”

趙彥章親自來送辛霓,是天公地道的事。青蕙很快反應過來,矜持地朝他點頭示意,疏離一笑:“趙哥。”

抵達學校後,他們一行先陪辛霓去報了道,然後找到她的寝室。她的寝室是個帶衛生間的單人間,恰好毗鄰青蕙的寝室。

這又讓兩個少女驚喜了幾分。

趙彥章環視了周圍一圈,摸出把鑰匙并一張名片給辛霓:“我在附近給你租了棟別墅,別墅裏有兩個保姆,這是司機的名片。”

“退了吧,我不需要。”辛霓冷淡地說。

“那就空着。”趙彥章說完,将一只碩大的灰色箱子推到青蕙面前,“你爸托我給你帶的東西。”

尹融哪裏有膽子去找趙彥章?他也夠不着。青蕙打開箱子,都是一些她很想帶又沒帶上的愛物,她看了眼趙彥章,心照不宣:“你有心了。”

趙彥章一言不發地去幫辛霓鋪床疊被,大小姐的衾枕都是獨一份的,非要千裏迢迢帶來。

高衍見黑幫老大一般威風的趙彥章幹着侍女的活兒,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大致明白青蕙這位朋友的來頭,不由對辛霓肅然起敬。

辛霓打開其中一只,裏面全是保姆在法國給她裁的新衣。她合上箱子,對趙彥章吩咐:“一會兒拎出去扔了。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衣服。”

高衍擡腕看了看時間:“不如一起吃個飯?”

“去哪兒?”青蕙仰面問他。

他想了會兒:“我知道有家餐廳的炸魚和薯條,比別的地方更好。”

“你是說把魚頭和魚尾戳在面餅裏一起烤的餐廳嗎?”青蕙微笑着問。

“小蕙,我們不好這樣諷刺別人。仰望星空派就是這樣做的。”高衍有些微窘。

“其實吃什麽都很好。”辛霓善解人意地說,“我相信高衍的眼光。”

半小時後,辛霓見到了傳說中的仰望星空派,一塊餅上面戳着八個燒焦的大魚頭,它們死不瞑目地與他們對視。辛霓和趙彥章情不自禁地對望了一眼,又微妙地一齊看向高衍。

高衍興致勃勃地介紹:“這道菜是笛福命名的,Stargazer,多富有詩意和哲理,不愧是能寫出《魯濱孫漂流記》的偉大作家。”

青蕙小聲地咳嗽了一下:“阿霓,這裏的薯條真的不錯,你嘗嘗。”

辛霓将每道菜都嘗了一下,擡頭問高衍:“其實美國和日本也有很不錯的學校,為什麽來英國?”

青蕙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低頭一笑。

“我的夢想是劍橋大學,因為志摩。聽過他的詩嗎?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

趙彥章摸出打火機和煙,起身朝門外走去。

正認真傾聽的辛霓忽然走了神,她想到另一個人,碰到喋喋不休的書呆子時,也需要抽一支煙解悶。她的目光一點點暗淡了下來,耳邊依稀出現潮湧的聲音。

“阿霓!”青蕙叫醒辛霓,遞給她一杯可樂。

辛霓正色對高衍說:“原來你熱愛文學。”

“說起來,是為了青蕙。”高衍的神情和語氣變得溫柔,“年少時,青蕙經常帶書和我一起看,我們一起談論文學,是她讓我變得敏感,讓我找到了畢生的理想。”

“嗯?”

“我想做詩人,像青蕙最崇拜的拜倫、泰戈爾一樣。”

“很了不起的理想。”也很理想化。辛霓不了解新思集團的財力與背景,但她能夠預見它未來的結局。

高衍小心翼翼地将雞翅上的肉剔下來,推到青蕙面前,溫柔的目光籠罩着她。

趙彥章在薩默塞特郡多逗留了兩天,他把薩默塞特郡所有華人餐館、日本料理店吃了一遍,篩選出一份餐廳名錄,并給辛霓找了一個中國廚師。

這樣一來,兩位少女就不用被高衍帶去吃黑暗料理了。

辛霓經常聽辛慶雄誇趙彥章細心,卻不知道他其實可以細心到這個地步。這點倒和祁遇川有些相似。

想到祁遇川,她情不自禁地用手觸了觸挂在手機上的河豚挂件,一種既酸楚又甜蜜的感覺萦繞胸中。

趙彥章飛走後,辛霓去附近的工廠店買了一大堆牛仔、襯衣、休閑裝、平底鞋,這樣的裝扮很合她的心意,看上去很平凡,與世無争。

辛霓AS只選了三門課。英國的教育很散漫,課時也不多。學校裏有各種各樣的跨班級、跨學校的俱樂部。為了讓自己更忙一點,辛霓甄選了一番,在衆多俱樂部中選擇了航海、馬術和旅行。

求學生涯裏,她有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自己洗衣服掃地,第一次自己換燈泡,第一次跟新朋友去露營,第一次收到情書。遞她情書的是一個英國男孩,比她高兩個頭,她以“如果交往的話,會對頸椎不利”為由拒絕了。

充滿活力和新鮮感的自由生活治愈了辛霓,她在醫生的電話指導下,開始嘗試完全脫離藥物。

有好幾次,辛霓都在藝術中心遇到高衍,他們漸漸混得熟了。

“總不見你和青蕙在一起。”

“她說喜歡有距離感、空間感的戀愛關系,所以除了周末約會,我們平時都是各忙各的。”

“俱樂部活動也沒有交集嗎?”

“她加入的俱樂部都是商業研究、經濟學、信息技術這類的,我向來不喜歡仕途經濟。”高衍有些失落,“雖然她沒有明說,但我感覺她對我加入唱詩班、手工協會有所不滿。”

“那真是遺憾。”

“辛霓,可以幫我勸她離開那些俱樂部嗎?她看上去很認真,每次參加活動都錄音、記筆記,花在那些朋友身上的時間,遠超過我們相處的時間。”高衍很為難地請求,“一個真正的淑女,怎麽能沾染上銅臭?”

辛霓很敏感地說:“高衍,你這樣的想法,是一種情感操控。你應該尊重青蕙的選擇。”

高衍深深地嘆了口氣:“可是,我真的很擔心她會變成我媽媽那類女人。”

他倆在休息區坐下,提到他母親,一種無形的壓力扣到他頭上,他低下頭,十指插入頭發中。

跟高衍熟悉後,辛霓上網搜過新思集團的相關新聞。彼時國內的網絡資訊并不發達,新聞介紹也都很片面官方,她只知道新思集團的總裁竟是位白手起家的女中豪傑。照片上那名叫高燕瓊的中年女子,生得一副好姿容,柳眉杏眼,是上一輩人都喜歡的明豔長相。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她顴骨生得過高,目光過于有力量,強勢十足。

了解了高衍的媽媽,她很能理解高衍這副形狀——一代英雄一代衰,上一輩過于強勢,下一輩自然就要軟弱些。

“你媽媽為人很強勢嗎?”辛霓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心理上對高衍有了幾分親近感。

“很強勢。”

“所以你希望青蕙是小鳥依人、溫柔如水的?”

“不,不是我希望,青蕙原本就是如水般溫柔的,只是我感覺她現在變了。”

“我聽心理醫生講,強勢母親培養出來的孩子,會想要找一個跟母親完全不同的女性,但實際上,他還是容易被強勢的女子吸引。”

“不……你不懂!”高衍的表情變得很痛苦,“你根本不明白,我媽媽原本不是那樣的一個女人!”

辛霓感覺到他內心有一種經年壓抑的情緒有待釋放,她默不作聲地坐着,由他自己選擇說與不說。

他欲言又止地望着辛霓,最終沒有把話說出口。

“其實,在來英國之前,青蕙跟我提過你們的感情。她說,你家人嫌棄她出身低微,父親濫賭,強硬地分開了你們。她拼命地學鋼琴、學美術、學各國語言,是為了讓自己能夠成為一個和你匹配的淑女。我想她加入那類俱樂部,也是基于這樣的出發點吧。”

“你說的是真的?”高衍又驚又喜,怔怔地坐在原地,沉浸在巨大的感動中。

“是這樣,也請你多理解青蕙,她是真的很想得到你家人的認可,備受祝福地站在你身邊。”

“謝謝你,辛霓!”高衍想擁抱辛霓,又不敢,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經過那次談話後,辛霓和孤僻的高衍成了朋友。那是一種很莫名其妙的朋友關系,他們能一起去圖書館做作業,一起去參觀雕塑展,一起做手工,卻沒有任何共同語言——除了青蕙。

高衍對青蕙的愛,叫辛霓發指。他每天早晨都要用精致的信紙寫一首情詩,和白玫瑰、早餐一起送給青蕙。他是男生宿舍樓裏唯一一個去廚房的男生,目的是為了保證青蕙每周都能喝兩次老火靓湯——因為這個,他被同寝室的男生當成娘炮羞辱、排擠,但他絲毫不以為意。

有一次,高衍對辛霓打開了他的藏寶箱,裏面有青蕙寫給他的信。如果不是那些信,辛霓簡直不能相信,青蕙其實也深愛着他——除了例行約會,青蕙很少和高衍獨處。

厚厚的一摞信,信封的一角上标着小小的數字和日期,日期是從青蕙去鏡海時開始的,一周一封,沒有間斷。

青蕙在信裏寫了對他的思念,發自肺腑,無比真誠、無比感人,辛霓讀不出任何矯飾的成分。但奇怪的是,她的每封信都沒有擡頭,全文也并不見她稱呼高衍,都是用“你”“親愛的你”來指代。

“我十三歲時第一次見到青蕙,她穿着一件白色裙子,留着一頭齊腰的長發,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孩都漂亮。她坐在開滿奧斯汀玫瑰的栅欄下對我說,你就是那個新來的?”高衍目光悠遠地回憶着,“她的樣子很高高在上,像個小女王。我從沒見過那樣高貴的女孩,不敢回答她的話。然後她跟我說了第二句話。”

“什麽?”辛霓聽得津津有味。

“她說,把你的襯衣下擺從褲腰裏拿出來。”

“噗。”辛霓忍不住笑出聲來。

看來青蕙有給別人下馬威的習慣。

高衍的臉紅了,嘴角卻挂着幸福的笑:“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我真的很土。我當時臉紅心跳地站在那裏,局促極了,心裏想的卻是,要是有天,這個女孩會對我笑,那該有多好?”

“不對、不對。”辛霓想起了什麽,“你認識她的時候,你十三歲,她十一歲,那之前的三年你在哪裏?她說自己八歲就跟着爸爸去你家了,你們是青梅竹馬。還有,你是少東,她是花匠的女兒,為什麽聽上去,你們的地位像是反過來的?”

高衍怔住了,他的目光閃爍起來,神情變得不安。

“她說,你就是那個新來的……新來的,是什麽意思?”辛霓大腦轉得飛快,“難道……”

“沒什麽難道……”高衍額上冒出冷汗,生硬地打斷她,胡亂将那些信件放回箱子裏,狼狽地逃離。

真是好古怪呢,辛霓拼湊着他們的愛情故事,總覺得哪裏缺少了一塊,甚至所有的地方都不太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