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赴宴者

時間就那樣一天天過去,辛霓從高中升入大學,從大一念到大二,她也随之按部就班地從十八歲長到二十一歲。如果不是這些外在的變化,她無法知道時間其實是在流逝的。

三年來,她把青春都用在好好念書上,埋頭紙堆,爬蟲似的在固定的軌跡上爬來爬去,連擡起頭看看人生的欲望都沒有。越活越疏離,越活越沒有味道,一個女人最美好的花樣年華,她過出遲暮之感。

所幸念書這件事很公平,付出總有回報。畢業後,她以所有科目全A的成績得到倫敦政經學院(LSE)的錄取,修習經濟。她很喜歡LSE的氛圍,并非因為能被諾獎得主教,也并非因為去和外校聯誼時能産生一種制霸倫敦的優越感——這是作為師姐的青蕙,最喜歡LSE的地方。辛霓的滿足點很奇怪,在LSE,她發現30%的人必須要靠咖啡和減壓藥活着,80%的人的生活軌跡比她還簡單乏味:不是在做probem set就是聽lecture record,忙完這一陣接着忙下一陣。

這讓她覺得世間并非只有她是病态、盲目、乏味的,她只需要在學術上做出成就,她再怎麽病态地活着都能得到主流價值觀的認可。

雖然與青蕙同在一所學院,同修一個專業,但辛霓能見她的機會比能見高衍的機會還少。高衍在劍橋修習哲學,每周末,他都會驅車從九十公裏外的劍橋鎮趕來和青蕙見面。他們的約會十有八九都在各大專題講座中度過,講座結束的時候,也就是高衍從青蕙肩頭醒來的時候。偶爾碰到青蕙和同學讨論金融模型無法抽身之時,高衍就會打電話約辛霓去喝一杯。

辛霓的朋友很少,能敞開心扉去聊的只有高衍。他們無所不聊,維特根斯坦、《至上的美德》、加拿大龐龍的歌、川端康成以及LSE學校餐廳裏為什麽會賣那種一圈一圈的像屎一樣的咖喱料理。某天,他們意識到彼此更像是情侶時,便避嫌地中斷了交往,但幾個月後,他們又情不自禁地一起滿世界跑。

大二上半年,高衍開始張羅給辛霓找男朋友,他問辛霓想找個什麽樣的男孩,正在吃雪糕的辛霓愣了一會兒說:“不能太英俊,五官不可以太深,不能太高,當然也不能太矮,最好皮膚白一些,健談開朗,溫文爾雅,家世清白……”

高衍真的從劍橋撈出這樣一個華人男孩。男孩對辛霓一見鐘情,向她展開了詩意浪漫的追求。辛霓同他交往了半年,他們一起逛LSE對面的小店,一起去大英博物館,一起聽音樂會,一起找到了家能做椰子竹絲雞湯的餐廳。

他們分手的原因是有天逛考文特花園時,那個男孩問辛霓他是否可以牽她的手。辛霓猶豫很久,将手遞給了他。那個男孩欣喜若狂地牽着她走了十分鐘,他的手因為過于緊張出了很多汗,又濕又熱,讓辛霓非常不舒服。她找了挑首飾的理由,抽回手。那天結束後,她打電話給那個男孩:“高樹森,對不起,我想我們并不适合對方。”

“我叫郭樹森……郭,不是高……”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Anyway,他們分了手。辛霓打電話給高衍時,擇偶标準上加了一條“手要幹燥一點”。

大二那年暑假,辛霓回了鏡海,一起踏上歸程的,還有青蕙。

回鏡海的起因是李管家的一通電話,他告訴辛霓:三爺最近的體檢報告不是很理想,加之年近花甲,身邊無兒女承歡,近日常有白頭之悲,晚景凄涼之感。

李管家的話讓辛霓神傷,她很快做出回鏡海的決定。她畢竟長大了,逐漸懂得了原宥。

飛機上的十五小時,辛霓一直睡得不實,忽夢忽醒間,漫長的航程就結束了。去接她們的是趙彥章。車駛出機場高速後,辛霓心裏恍恍惚惚的,透過車窗,她看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鏡海,她一向對這座城市沒有歸屬感,可切實行走在這片土地上,她又有一種歸來感。

大屋門口,辛霓再見到辛慶雄,一下子看出了他的老态。她不肯相信,定睛一看,父親是真的老了。她心酸極了,疾步上前擁住了他。

“阿霓,你長高了。”辛慶雄的精神很飽滿,“爸爸很為你斐然的學業驕傲。”

青蕙最後才從車中下來,她慢慢地拾階而上,站在離他們父女一米開外的地方,彎下腰行禮:“三爺好。”

辛慶雄沒有看她,也并不回應,攜着辛霓往大屋裏走去。

那個暑假,辛慶雄推掉一切外務,成日帶着辛霓交際、訪友、巡視,一點點将辛氏的商業版圖展開給她看。辛霓很清楚父親的第一桶金是怎麽來的,她沒想到的是,那以後的數十年裏,他竟能以獨到的眼光把握不同年代的機遇,把名侖集團多元化發展為一個集電子元件、房地産、酒店業、博彩業于一體的跨國企業。

她望洋興嘆,由衷地折服:“爸爸,你是個天才。”

辛慶雄暢快一笑,俯瞰着多明山下的鏡海城:“談不上天才,爸爸只是有能力把複雜的東西看得簡單清晰。”

想到偌大一個版圖卻要一個花甲老人一力鎮守,辛霓又替父親心累:“我為你覺得辛苦。”

“辛苦是免不了的。自古都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難不成打下了江山,就馬放南山,刀槍入庫?商場如戰場,市場和企業環境一直在變,社會環境也一直在變,當領袖的要時刻考慮自己如何自處,如何管理不同時代的企業。以前我一直擔心後繼無人,但是現在,我從你身上看到了希望。”

辛霓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愣在原地。她無法向他解釋,她之所以學金融,并非有志向做他的接班人,只是為了在思想上離某個人更近。只是這樣的話,她怎麽忍心說出口?她低下頭,黯然望向遠方。

“我們不能盲目樂觀。在鏡海,我們辛家大概算得上下棋的人,但是在別的大棋裏,恐怕連做顆棋子都不夠格。”

“你說的大棋,是指內地?”

辛慶雄微微颔首:“現在進入內地的資本太多元化了,我們的超國民待遇不斷減少,如今,連四大家族和香港大財團都有人敗走內地,更何況我們這類沒有親密私誼的人?彥章倒是能幹,但畢竟讀的書少,江湖氣太重,和內地格格不入,很難和那邊形成良好的互動關系。東陽呢,到底又是外人。”

辛慶雄口中的柳東陽是集團的總經理,也算雄才偉略,只是少了那筆陪辛慶雄出生入死的履歷,始終不能被辛慶雄完全倚重信任。

“阿霓,爸爸再等你兩年,等你從英國回來,你來做集團的主席……”

“爸爸……”辛霓欲言又止地望着意氣風發的辛慶雄,她感覺另一副無形的枷鎖壓上了她肩頭。愛這樣一個人,被這樣一個人愛,真的好累。

“怎麽,有壓力?”辛慶雄察覺到她的異樣,“阿霓,作為辛家唯一的後人,鞏固爸爸的江山,你責無旁貸啊。”

“不是還有趙彥章嗎?”辛霓惘然道。

“你肯嫁給他嗎?不肯,他就是個外人。”說到這裏,辛慶雄像忽然受到了什麽啓發一般,展眼重新将辛霓打量了一番,牽動嘴角,笑出深意來,“我女兒這樣出衆,要嫁也要嫁個人中龍鳳,到時候不愁我辛家後繼無人。”

多明山會話後,辛霓于一夕之間成了“赴宴者”。

上流社會無盡無休的宴會和派對,全都向辛霓發來了邀請。若在以前,辛霓也許會一一推了,但今時今日,她明白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和辛氏休戚相關。她縱不能為父親分憂,也決不能為父親添亂。她不得不收斂心性,審慎地對待這些邀請。

她有了很多新衣、首飾,最繁忙的時候,她一天換三身行頭于酒會、茶會、慈善晚宴中周旋。她那一層次的名媛淑女們,每回亮相都如同演出,拿食譜點餐都如同做微型藝術創作。辛霓須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處處自矜,方能不失體統。

每一輪交際應酬完,她都會忍不住蹬掉高跟鞋,坐在房車後給青蕙或是高衍打一通電話接接地氣。如果時間還早,她會打電話給趙彥章,讓他帶她去吃街邊夜市。

從英國回來,辛霓學會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使喚趙彥章。趙彥章第一次奉命陪她游媽閣廟時,全程伏低做小,誠惶誠恐,比李蓮英還安詳恭敬,惹得辛霓暗笑不止。随着應召次數增多,趙彥章的态度才漸漸松懈下來。

那天音樂會散得早,辛霓打電話叫來趙彥章,也不說明去處,只讓他開着車随意前行。趙彥章一路揣測她的意圖,正不得要領之際,辛霓指着街邊的一個路牌:“停下,我想去那條街逛一逛。”

趙彥章停下車,替她打開車門:“大小姐,我有義務提醒你,這一帶叫淺水道,是本埠最混亂的地方,這條街是亂中之亂。三爺不會高興你來這種地方。”

“很簡單,你不讓他知道,他就不用不高興了。”辛霓移步下車,先一步往那條 J形的巷子裏走去。巷子不長,目測只需一刻鐘便能步行到頭。巷子兩側布滿酒吧歌廳,五色的燈箱閃得人心慌氣短。每走兩三步,辛霓便能看見幾個古惑仔、站街女或是衣冠楚楚的白領、老外。

混亂的機車在他們身邊呼嘯而過,趙彥章越往前走,眉蹙得越緊,然而身邊的大小姐卻逛得自得其樂,她像是在尋找什麽,全身的感官都調動了起來。那種感覺,就像她并不是行走在一條腌臜的小巷中,而是走在一條通往秘境的小徑。

他不知不覺地也起了些期待,想看看大小姐在這種地方尋找的,到底是什麽。

那一晚,他們走了很久,最後落座在一間格調相對清雅的酒吧裏。

辛霓要了杯薄荷茱莉普,輕輕晃動:“趙彥章,如果我要你幫我找個有名有姓的人,你會不會找不到?”

趙彥章斟酌了一下:“不會。”

“但是找到了又能怎樣?”辛霓寡歡的眼神看向那杯逐漸挂霜的薄荷茱莉普,她端起來,像喝藥那樣将它一飲而盡。酒勁很快就上了臉,她迷迷瞪瞪地坐了很久,将手伸給趙彥章:“把你的煙給我。”

“三爺知道了會弄死我。”

“我說了,你可以不用讓他知道。趙彥章,四年了,你怎麽還像沒有斷奶一樣?”

趙彥章半晌不語,從衣袋裏摸出包煙遞給辛霓。

辛霓拿出一支,趙彥章躬身将煙點着,辛霓往裏吸了一口,接着猛烈地咳嗽:“這種東西真的可以解悶?”

“可以的。但是,”趙彥章終于敢直視辛霓的眼睛,“只能解悶,卻解決不了問題。”

他的規勸很有說服力,辛霓将煙按滅在煙灰缸裏。

“走吧。”辛霓起身,“帶我回家。”

又過了兩日,四大家族裏頭的康家竟向辛霓下了帖子,請她上半山游園。更值得玩味的是,游園會的主持者是康家二房太太令淑蘭女士。

衆所周知,這半世紀以來,賭王一家的財力獨步鏡海,但無冕之王仍是百年前就在鏡海打下根基的四大家族。康家是鏡海第二大家族,當家人是現年八十二歲的康兆霖先生。康先生有三房太太,除了“大清律例”未廢時明媒正娶的原配和二房,還有一位無名無分的三房。

這份邀請引起了辛慶雄的重視,他鄭而重之地将辛霓叫去書房,将康家的掌故剖析給她聽:

康兆霖共有子女八人,大房有兩子兩女,二房有一子一女,三房只有兩個女兒。大房盧欣汝女士系出名門,眼光獨到,手腕過硬,因此大房一支始終占盡上風。二房令淑蘭出身低微,卻極善內媚,盛寵不衰,可惜唯一的兒子卻是個驕奢淫逸的纨绔子,女兒也早早出嫁,全無與大房抗衡之力。三房固然因年輕美貌紅極一時,卻被大房、二房聯手阻攔于半山之下,屈居市中心的金屋之中。

早些年,康家大房所出的兩子通力合作,将康氏集團積極投入酒店、電訊、地産等多元化經營,成為業內公認的子承父業最成功的典範。然近年來,兩兄弟卻在公司發展戰略、董事委任的問題上意見相左,逐步反目。

五年前,康家大公子康啓正和原配夫人離婚,迎娶紅顏知己範媛媛進門。範媛媛是內地建材大王的女兒,長袖善舞,未過門之前就一直在幕後影響康啓正的商業決策,唆使康啓正與胞弟康啓孝內鬥。盧欣汝女士因此非常憎恨範媛媛。康啓正忤逆母意娶了範媛媛後,又企圖将範媛媛納入董事局。此事徹底觸怒了盧欣汝,當下背着病中的康兆麟,将長子、長媳踢出董事局。

被逐下高臺後,康、範夫婦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趁康氏動蕩之際,聯手外人對自家的地産項目低位狙擊,氣得盧欣汝大病而逝。康兆霖因此登報與康啓正斷絕父子關系,且重組家族基金,令康啓正無緣近六百億的家族財産。

如此一來,大房就只剩下康啓孝孤軍奮戰。當了幾十年老二,知命之年的康啓孝黃袍加身,變得獨斷專橫,數次忤逆父親康兆霖,并激進地将康氏往歧途上帶。康兆霖有意扶植二房牽制康啓孝,奈何二房的康啓泰聲色犬馬多年,早已經成了一攤扶不起的爛泥。

就在康兆霖絕望之時,二房太太令淑蘭打出了一張王牌——她告訴康兆霖,二十多年前,她曾賭氣移居加拿大一段時間,那時她其實已身懷六甲。出于種種考慮,她生下兒子後,一直秘而不宣,将他養在加拿大。如今那個孩子已從哈佛商學院學成畢業,憑個人實力在高盛快速晉升,并在多起金融狙擊戰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

康兆霖聞訊,大喜過望,當即包機去美國見了這位滄海遺珠。這位康公子也不負母望,僅用三小時的談話,就征服了康兆霖。據可靠消息,這位康公子目前已經回到鏡海,不久将要登上康氏聯席主席之位,且将在康兆霖的資助下成為博亞生物制藥集團CEO——自此,二房一步登天。

聽完康家媲美電視劇的豪門恩怨後,辛霓瞠目結舌,震驚之餘,又發自內心地厭憎。

她轉頭将這段豪門秘辛當八卦說給了青蕙,青蕙卻聽得入了神,她垂頭思忖了一陣,忽然暧昧一笑:“如果我沒猜錯,明天的游園會其實是相親會。”

“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按照你所說的,那位康公子今年至多二十八九,肯定沒有結婚。二房雖然運籌帷幄這麽多年,但勢力終歸單薄,她肯定想在鏡海的新貴裏選一個兒媳婦幫襯自己兒子。”青蕙說完,似笑非笑地瞟了眼辛霓,“我看你的可能性就很大。”

辛霓本能地抗拒:“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你是三爺的獨女,全鏡海都知道你養在深閨,教養良好,單純易控,且嫁妝豐厚,绮年玉貌。總之,比你有錢的沒你好騙,比你好騙的沒你有錢,實在是天造地設的康夫人人選。”

青蕙的話也并非沒有道理,辛霓的心莫名地涼了下去。

青蕙盯了她一陣:“你不期待嗎?”

“我為什麽要期待?”

“豪門欸,他家比你家有錢多了。他既年輕又受寵,以後整個康家怕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辛霓睨她一眼,搶白道:“我對豪門不感興趣。再說了,你也是要嫁豪門的人,怎麽還這麽眼皮子淺?”

“高家和你家勉強可以一較高下,但和那種高山上的貴族比,差得可遠了。”

辛霓嘆了口氣:“豪門貴族又怎麽樣?鈎心鬥角地過一輩子,死了也不見得能成仙。”

青蕙打開電腦:“我們不讨論這些了。二十八九歲、華人、高盛……我看能不能幫你弄到這位康公子的第一手資料。”

翌日,辛霓被司機送進山頂的康家莊園。

步入康家莊園,辛霓方知天下智富之人為什麽都想在半山上坐擁一墅,那種站在山頂俯瞰城市塔尖、海山島嶼的離塵意境,委實叫人全身心地滿足。

她深吸了口山頂清冽的空氣,跟着用人穿過花園往臺階上的門廳裏步去。進了大廳,辛霓見到了令淑蘭女士和她身邊伫立的那位男子。非常符合衆人對康公子的想象,那年輕男子衣飾精良,面容英俊,神情帶着點倨傲和疏離。

令淑蘭女士非常熱情,屈尊起身迎向辛霓。盡管辛霓此前從未見過她,辛、康兩家也沒有什麽深厚的過從,令淑蘭卻很自然地流露出了世交長輩的慈愛态度。她興致勃勃地跟辛霓聊了幾句,然後将身邊的男子推到辛霓面前:“Carey,你帶辛霓去主場那邊看看。”

她沒有對他做明确的介紹,這位康公子的離奇身世原本也“不可說”,令女士有心含糊帶過,辛霓自然也心照不宣。她含笑朝他致意:“有勞了。”

康公子一路關照地帶辛霓經側門出宅邸,步入主場地。主場地是康家的後園,進到後園,辛霓徹底領悟到山地承載別墅的優勢,那些草坪、湖泊、園林、建築依照山勢錯落分布,構成一種與平地完全不同的豐富視覺。養尊處優如她,在這樣的地方也不免生出林黛玉進賈府時“步步留心,時時在意”的拘謹态度。她緩緩走向會場中心,仿佛對遠處的紅鹿和停機坪、巴洛克塔樓完全沒有探究欲。

他二人剛走到餐臺附近,一位和辛霓有過一次照面的名媛便迎了上來,她不着痕跡地插入他們二人之間,對辛霓說:“辛叔叔近來還好嗎?”

“都好。代我問好許伯伯。”辛霓想起她的來歷,微笑道。

然而許小姐那邊卻沒了下文,她轉身,眯細着雙媚眼,柔情似水地望着康公子:“Carey,真是抱歉,剛才擠到你了,看樣子,非得向你賠罪了。”她舉起酒杯,眼神膠着在他臉上,淺淺抿了口酒。

他們兩人很快聊得入港,辛霓非常識趣地從他們之間撤離,随意從侍者的托盤裏拿了杯飲品,朝不遠處的衣香鬓影裏走去。

賓客多是待嫁的名媛,她們雖然保持着原本的聊天姿态,但餘光都齊齊瞥着談笑風生的康公子、許小姐。有一位不甘示弱,去樂隊那邊,換下鋼琴師,又有人起哄,推了另一位閨秀去展露歌喉。

看來不出青蕙所料,這真是一個相親會。辛霓搞清了狀況,反而從容起來,她一路同那些女孩微笑致意,不着痕跡地躲去一個風景獨好的陰涼處。她憑欄眺望,容顏舒展地迎着草木香氣觀望這座園林。她遙遙見遠處的古樹下似有人在作畫,不禁起了興致,于是穿過花叢,沿着臺階朝那人走去。

走近了,辛霓才發現那是個年輕的男畫師,長身玉立的,側顏看去很有幾分文藝氣質。辛霓走到他附近,細細地将畫布一打量。他畫的正是園游會當天的景致,從他的技法來看,他走的大約是時下流行的“美男畫家”路線,臉和交游手段才是聲名的主要來源。

辛霓轉身正欲離開,那位畫家從畫布上提起筆:“你看到什麽了?”

他沒有看她,說話的樣子有幾分倨傲,辛霓暗暗好笑,偏想去挫一挫他的驕傲:“我看到一個不太高明的弗拉戈納爾模仿者。”

“噢?”畫家直起身子,回頭正眼看了看辛霓。

他果然生得英俊,瘦削的臉帶着點古典英倫範兒,他的眉目生得很近,眼睛深得有些鬼魅,一本正經看着她的樣子,顯得很精明嚴酷——這使他看上去不像個畫家,反而像個律師。

“構圖太像《聖克勞德游園會》了,我建議你交稿的時候不要落款,容易成為黑歷史。”辛霓也一本正經地看着他,誠懇地建議。

他垂下眼簾,忽然一笑,有點老謀深算的狡黠意味:“竟然被看穿了,看來這裏的人不全是瞎子。”

聽他的意思,他興許其實是有幾把刷子的,只是沒把令女士的鑒賞力放在眼裏。辛霓覺得他狂妄得有趣,不免也生出野性,她把酒杯遞給他,從他手裏接過畫筆,在一處唰唰地修改起來:“普桑風格的古典風景畫,看上去和諧穩重,但其實在細節的處理上是很具有動感的,這樣畫會好很多……”

畫家支着下巴,饒有意趣地看她作畫,點了幾下頭:“你這是在教我畫畫?”

“上流社會也不是那麽好混的,我建議你還是要走點心。”

“哦!”畫家恍然大悟,“你這是在教我做人。”

辛霓改完,滿意地端詳了一陣,放下畫筆,從他手裏接過酒,眯着眼睛一笑:“嗯,日行一善。”

說完,辛霓越過他,往前走去。那畫家跟上前去:“你也是來相親的?”

辛霓覺得他此舉有些輕佻,停下往前的腳步,不着痕跡地往後退幾步,和他拉開點距離:“很明顯,我是來游園的。”

畫家遙遙地看了眼美女中央的康公子:“那個男人值多少錢你知道嗎?你這麽漂亮,何必當壁花小姐。我告訴你,他喜歡腿漂亮的女孩,你一會兒去換件短裙子,沒準能殺出重圍。”

“幹嗎告訴我這個?”

“日行一善咯。”

辛霓覺得他的樣子很好笑,于是真的笑出聲來。她轉身往回走:“謝謝你,我這就去換條短裙子。”

“喂。”畫家又跟上她,“你知道康家莊園最值得一看的地方在哪裏嗎?”

辛霓頓了頓,指了指遠處的花海。

畫家搖搖頭,指着他們頭頂:“不對,是那兒。”

辛霓擡頭望去,只見山頂上林木蕭蕭,看不清有什麽奇特之處。

“我在這裏畫了一個月,大概比住在這裏的人還知道哪兒的風景更好。”畫家斜睨着她。

辛霓看了看衆星拱月的會場,又看了看神秘的山頂,心中做出了選擇。她走到他的椅子上坐下,從手包裏拿出一雙極輕薄的軟緞面芭蕾鞋,背對着他換上。她舒舒服服地将累了半天的腿伸直,最後起身将換下的細高跟鞋藏在一片山石後。

畫家看了半天,笑吟吟地打趣:“你真有備無患啊。”

“現在相信了吧,我是真情實感地來游園的。”辛霓換上布鞋後,用力在平地上踩了幾下,“接地氣的感覺真好!每次我端着肩膀,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慢悠悠走紅毯時,都感覺自己是在過奈何橋。”

畫家一笑,随她往山上走去。這一次,他主動拉開了同她的距離,姿态亦很紳士。

“你的畫,畫得不錯,誰教的?”

“周維桢。”

“他從不收弟子的。”他思忖了一下,“你是辛家的小姐。你叫——辛霓?”

“你怎麽知道?”辛霓疑惑地看他。

“今天來的每一個女孩子,令女士那裏都有一份詳細的檔案,我呢,不巧剛好也看過,所以知道辛小姐從小一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裏念私塾長大。我猜周大師多半是被你爸的人拿槍指着頭,才去教你的吧?”

辛霓靜默了半晌,半真半假地用那種冷森森的語氣說:“你知道得太多了。”

畫家淡淡一笑,若有所思道:“真想不到你還挺有趣的。”

“令女士怎麽會讓你看那些檔案?”

“她說畫家的眼力好,讓我幫她看看誰的三庭五眼标準,誰是真的美人在骨,誰的面相好——我覺得她可能對畫家有什麽誤解。”

辛霓莞爾一笑:“所以你就那樣畫園游會的油畫?”

說話間,他們一路走到山頂,山頂上竟有一片睡蓮池,池畔錯落地種着黃水仙、紫羅蘭、薰衣草,俨然将莫奈花園搬來了鏡海。

“這……”辛霓看得呆了,“好像你的手筆。”

“你在揶揄我?”畫家嘴角的笑痕又深了些。

辛霓撲哧一笑,緩緩向蓮池邊走去。兩人且行且聊,繞着蓮池走了兩圈,畫家指着薰衣草叢裏的長椅說:“歇一歇吧,一會兒你還得下去應酬那班乏味的人。”

辛霓垂下眼簾,神情有些懈怠:“是很累,取悅她們真是好吃力。”

“怎麽會有取悅一說?”畫家微微蹙眉。

“人只要在圈子裏活動,就沒辦法實現角色自由,你總得去取悅人。社交的藝術本就是取悅人的藝術。”

“哦?這也能成為一門藝術?”

“當然,而且是門大藝術。就像做戲,怎麽說話、微笑、使用眼神都需要精心學習。”辛霓随着他往長椅的方向走去,“知道嗎,有專門的老師教我笑容和眼神——見到年長女士時,我需要用雌鹿一樣純真無邪、謙遜堅定、充滿敬畏的目光向對方致意,據說這種眼神容易讓對方覺得我是一個可心的媳婦人選;見到男士迎面而來時,我需要露出戴妃式的微笑……”

“什麽是戴妃式微笑?”

“就是略微放低頭,然後擡起眼睛看着對方微微一笑。”

“這樣笑有什麽門道?”

“有門道啊,這樣笑,會使眼睛眼白部分露得比較多,襯得瞳仁格外明亮有神。我的老師說,這種落落大方中略顯羞澀的笑容,最容易傾倒衆生。”見他仍然迷惑,辛霓頓下腳步,轉向他低頭、擡眸、微笑,做了個完美的示範,“看明白了嗎?”

畫家的機敏、慧黠、閑适全都不見了,他在那一笑中怔住,直勾勾地凝視着她。

“嗯?”辛霓一頭霧水地看着他,“你怎麽了?”

畫家如夢初醒,他收回眼神,沉默地望向天際,春風般溫暖和煦地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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