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長日盡頭
園游會後一周,辛霓又接到康家的帖子,請她去赴家庭派對。這麽快就收到家庭派對的邀請,其中的意味,辛霓自然明了。她将那方帖子拿在手中,就着昏黃的臺燈光看了又看,心中有些奇異的沉重感。
“康家多半選定你了。”青蕙繞到她背後,從她手中接過請帖,翻來覆去地打量,“康公子叫什麽,長什麽樣?”
辛霓走去窗邊,安安靜靜地立着,安靜得有些悲哀:“不知道,不記得。他恐怕也記不得我吧。”
青蕙走近她,雙手按住她的肩膀:“要是不想去,我幫你找個借口推了?”
辛霓稍稍沉默了一下:“不,我會去。”
派對當天,辛霓被着重打扮了一番。進了康家莊園,辛霓發現裏頭并無派對的氛圍,透着一種家常的阒寂,她被用人一路引進主宅,進到康家的私人餐廳。
一池璀璨的燈光下,着淡紫禮服的令淑蘭女士含笑望着她,而拉開椅子起身朝她走去的竟是那天游園時遇到的畫家!他着一身深藍色晚裝,看上去既随意又優雅,他在她一步之外站定,朝她伸出手:“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康卓群。”
他才是真正的康公子。
有什麽好稀奇的,他們母子什麽局設不出來?辛霓恍惚了片刻,将手遞給他。
辛霓落座後,三人若無其事地寒暄。那一晚的話題,辛霓都是暈乎乎對答過去的,但她清晰地感覺到康卓群對她的殷勤——真正愛着一個人的殷勤。
那天晚宴後,康家和辛家開始有了交情。先是康卓群意外在高爾夫球場遇見辛慶雄,冒昧自薦陪他打了幾杆,然後二人便有了一項大型商務合作。
他理所當然地成了大屋的座上賓,并在辛慶雄的關照下,對辛霓發起了各種邀請。他的邀請那樣巧妙,總讓辛霓無法推卻,漸漸的,她便習慣了不再拒絕。
康卓群年長她七歲,成熟體貼,知退懂進,也很懂得怎麽讓她高興。在他圓融而熱烈的攻勢裏,辛霓不期然地亂了陣腳。他們的關系就像滿帆的船遇到了一場順風,不由得她把舵,只能随着風一往無前。
十五的夜裏,他帶她去蓮池載酒泛舟。二人一邊淺酌果香四溢的清酒,一邊從月色、星空、蓮香聊到她的過去、孤獨和迷茫。船劃到幽靜處時,他把手覆在了她手上,借着月色極溫柔地看她。辛霓沒有抽回手,卻也沒有讓他更進一步。
經過十五的月色,康卓群的約會愈加密集,鮮花、禮物、情書、溫柔的話語輪番地轟炸着她,辛霓措手不及,分不清自己是幸福多些還是不安多些。
就這樣挨到返校那一天,辛霓晨起時竟從內心裏松了口氣。
知道她要去倫敦,康卓群從百忙中拔冗,親自開車去大屋接她。
在大屋的門樓下,青蕙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康公子。在此之前,青蕙時常向辛霓刺探康卓群的樣貌氣度,但辛霓的答複總是很漫不經心——比高衍高一些,瘦一些;穿正裝時更精神些……基于這些答複,青蕙大致勾勒出了康卓群的形象,時常拿“大叔”一詞打趣辛霓。真切看到他本人時,青蕙發現完全不是她想象的那樣,那個男人年輕英俊得過分,穿正裝的樣子風度翩翩得不得了。她眼睛一眯,态度驟然地冷淡了下去。
辛霓為他二人做了介紹,青蕙複又打起精神,眼含幾分水光,朝他盈盈一笑。康卓群對青蕙輕輕颔首,目光沒在她臉上做半點停頓就轉回辛霓臉上,他深深地望着她,笑着嘆口氣:“想不到有一天我會覺得九千公裏很遠。”
他牽起辛霓的手,小心翼翼地帶她步下臺階,邊走邊囑咐:“你坐的這班飛機會去東京轉機,你上飛機後坐左邊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見富士山——富士山俯瞰的時候最漂亮;在東京停留的那段時間,我安排了朋友去接你們吃飯,落地記得開手機……”
辛霓暖融融地望着他的側臉:“康卓群,你變唠叨了。”
“是嗎?”康卓群打開後排車門,将青蕙請上去,又拉開副駕駛去請辛霓,“不說話怪我冷場,說話,你又嫌我唠叨!”
辛霓上車後,對回到駕駛室裏的康卓群莞爾一笑:“我才不是嫌你唠叨。”
康卓群發動車子:“扶手箱裏有VC,你吃一片,下飛機再吃一片,會舒服些。”
車子駛上平道後,康卓群騰出一只手,牢牢握住辛霓的手。辛霓掙了一下,卻被他抓得更緊。她從後視鏡裏瞥了眼青蕙,小聲說:“你好好開車。”
“自動擋的誕生,就是為了便于男人能空出一只手牽着自己心愛的女人。”
辛霓說不過他,明智地閉上嘴。他的手緊了緊,目視前方,不動聲色地笑了。
飛機快抵達倫敦時,辛霓從淺睡中醒來,見青蕙睖睖睜睜的,面帶倦容,竟像是一夜未睡。
“青蕙,你在想什麽?”辛霓帶着睡腔問。
“在想過去,也在想未來。”青蕙的聲音很輕,帶着些磁性。
過去、未來這兩個詞最容易引人遐思,辛霓片刻出神。
“阿霓,你的未來會是什麽樣的?”青蕙是個不愛問問題的人,她的心裏對任何事情都有定斷,且都是正确的定斷,所以從不需要置疑。
“很大可能,我會回家幫我爸爸打理家族的事務,然後嫁一個合适的人。”她指的是康卓群。
“這不是你的本願。”
“有時候,不能過自己想要過的生活,那怎樣過也都無所謂了。”
青蕙破天荒有些感性:“聽上去好悲傷。你想要的生活是什麽樣的?”
“其實我也沒有認真構想過。但總歸是要養一條狗,要養一些花,總歸……”
“你愛康卓群嗎?”
“我不知道愛是什麽……”
“你騙我。你愛過那個漁民的吧?”
就像驟然挨了一刀,辛霓條件反射般露出痛的表情,但很快就消失了。
“你們後來沒有聯系嗎?為什麽回鏡海也不去找他?”
“我先去洗漱。”
“你會嫁給康卓群嗎?”
辛霓又緩緩靠回椅背:“他又沒有跟我求婚……”
“預想一下,他明天就來跟你求婚……”
“怎麽會?”辛霓軟軟地笑了,表情裏有些小女人的羞澀。
“他對你很認真,我看他等不了多久,就會拿戒指套牢你。”
“青蕙,你覺得他怎麽樣?”
“和你很相配。”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他應該就是我要去共度一生的人。”
“回到最初的問題上,你真的愛他嗎?女人愛男人的那種愛,愛情的愛。”
辛霓目光下視,抿唇一笑,換了一種回答:“有位女作家說,女人應該多些際遇,就像花要多點枝枝節節,才能開得更繁盛。康卓群,就是那個能讓我花開萬朵的‘枝節’。”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青蕙盯眼望着她,一字一句說,“祝你幸福。”
辛霓回LSE不到一周,康卓群便如影随形地跟來了倫敦——理由是想跟她一起吃早餐。他确實也只有和她一起過早的時間,喝完咖啡,他就乘中午的航班回了國。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短短一個季度,他在倫敦和鏡海間奔走多次。來回三十個鐘頭,坐飛機坐到腿腳浮腫,卻又只能陪她聽一場音樂會,或是跟她的朋友們一起吃個飯。
辛霓不是不動容的,在沒有認識康卓群之前的那段赴宴時光裏,她對自己的婚姻做過悲觀的聯想:在門當戶對的前提下,只要條件合适,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成為她的丈夫。她不需要對那個人動太多感情,也不需要同他演山盟海誓、生死相從的戲碼,只需要憑着一個“賢妻良母”的扮相,就能同他将這人生安穩地走完——
所有利益聯姻的夫妻都在演着這樣的樣板戲。但康卓群改寫了這出戲,他愛她、寵她、遷就她,多少人眼紅他們既相配又相愛。他讓辛霓覺得幸運,又讓她覺得虛榮。
12月,辛霓和青蕙借聖誕假回到鏡海。近四個月迢迢暗度,辛霓和康卓群再次相逢,感情自然比夏天時親厚許多。接連七天,康卓群完全放下康氏的公務,佳期密約,成天陪着辛霓四處散心。
坊間小報不知道從哪裏得了信息,跟拍了兩人幾天,發了“福王少小風流慣,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大标題,圖文并茂地攻擊康卓群不務正業。鋪天蓋地的新聞導致康氏內部議論紛紛,也間接影響到康氏的股價波動。
康卓群被迫收斂幾分,辛霓這才有了陪青蕙逛街的機會。因着辛霓最近的風頭,她們用墨鏡和絲巾将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從牌坊街逛到永宜街再到偏遠些的白馬尾街。
白馬尾街有青蕙頗喜愛的一間小店,店主是名獨立設計師,常有媲美大牌的獨特設計。那家店的衣服似為青蕙量身設計,她走幾步便有收獲:“康卓群霸占了你這麽久,今天你要給足我八小時。”
“你們都一樣霸道。”辛霓取下一件寶藍一字肩毛衣,“說來也怪,我被人叫了一輩子大小姐,但身邊緊要的人,都比我霸道,都需要我去逢迎。”
說到這裏,辛霓認了真:“青蕙,我真有些鬧不明白了。”
青蕙在鏡子前比着條珍珠灰長裙,她顯然早辛霓一步思考過這個問題,答起來不假思索:“因為你有一種專門吸引‘掌控者’的特質。”
旁邊理着平頭,做中性穿着的女設計師低頭一笑。
“什麽意思?”辛霓一頭霧水。
“這和你從小被長期控制的經歷有關,”青蕙将裙子遞給設計師,走到男裝部,“我沒辦法再對你深入解釋了。這裏面有一些心理學層面的東西,我也無法精準說明。”
辛霓放回衣服,跟随青蕙的步伐去了男裝部,青蕙很快選好了襯衣:“這兩款,給我分別包一件41號的。”
這時,辛霓注意到青蕙下意識在看一條暗藍色的領帶上,那并不是高衍用得着的東西。很快,她的手指指向架子上的一雙鞋:“這個要一雙40碼的。”
繼而她又分門別類地買了外套和褲子,無一例外,都是适合大男孩的學院風。
“這些全都帶回英國?”
“沒辦法,你知道的,高衍根本不懂穿衣服。你不給康卓群挑些什麽?”
“說起來,我還真不知道他的SIZE。”
青蕙擡腕看時間:“一會兒去哪裏吃午餐?”
“你定就好。”
“那就在這條街随意選一家吧。”
青蕙說是随意,出了店門,卻帶着辛霓沿七彎八繞的白馬尾街走足一公裏。最後,她指着一家門臉全是黑色的,名為“入巷”的餐廳:“不如這家?”
辛霓聯想到“豪斯”酒吧,莫名不喜:“這家的裝潢好壓抑,還是不要去了。”
青蕙撲哧一笑:“我倒是覺得很有創意,讓人有探險欲呢。”
青蕙拉開厚重的大門,先一步進到廳內,大廳很狹窄,從頂棚到地面都是一派肅穆的黑色,頂棚只亮着幾盞射燈,整體氛圍大有趕客之意。
辛霓正要開口,青蕙卻叫來侍者,指着東南方的和風障子門:“這門是去哪裏的?”
“穿過這道門可以去後院,上二樓包間。”
“別有洞天。阿霓,我們去看看。”青蕙不由分說地挽住辛霓,朝門後走去。侍者幫她們拉開門,一片葳蕤的日式庭院出現在她們眼前,庭院算不得太大,但山水石組均有,層次頗為豐富。
她們眼前一亮,辛霓不解地看向侍者:“都說敞開門做生意,你們為什麽要把風光藏起來?”
侍者有幾分傲慢:“我們是會員制的私房菜館,不着重做外客生意。”
她們摘下墨鏡、絲巾,跟着侍者穿過游廊往樓梯方向走去,青蕙左右顧盼:“你們這兒也是主打日料?”
“不,我們主打是壽喜鍋。當然也有刺身。”
“好特別,”辛霓有些驚奇,“吃壽喜鍋的地方為什麽建一座這麽有禪意的庭院?”
還有那古怪的門臉,一切都透着違和感。
青蕙卻笑了:“這家店的大老板應該不止一個人。”
侍者朝青蕙露出一個“正解”的表情,說話間,他們已走到了樓梯下。暗紅的榉木樓梯,上頭鋪着伊斯法罕地毯,一級級上去,頗有幾分陡峭。就在這時,樓梯頂上走下一行人來,為首的兩個粗犷男子一邊叫罵,一邊推搡着對方,他們身後跟着七八個男人,辛霓一眼就看到了最後面的那一位。她的心突然跳動了一下——仿佛在此之前,她的心跳一直是靜止的。她眼前有些發黑,站不住地靠在了廊柱上,她竭力讓自己鎮定,再擡頭往那邊看去:
真的是他,祁遇川,他們又見面了。猝不及防,她的鼻根連帶四肢百骸都酸楚了。
祁遇川也發現了她,前行的腳步頓住,垂眸看着失魂落魄的辛霓。那群人警覺地停下了腳步,殺氣騰騰地望着樓梯下的兩名女子。
辛霓目光筆直地望着他,一股熱氣從心口騰地蹿上眼眶,她感覺自己已經流淚了,但眼角始終是幹涸的。
她篤信他會把自己藏得無跡可尋,她也已做好這輩子都遇不到他的準備,然而他卻在這種時候出現了。像醉生夢死的人,忽然看到一個重大bug後陡然驚醒一般,只用了短短一個對視的時間,辛霓就意識到,自己構造了三年的寧靜世界在颠覆、崩潰。她對這個人的愛,從沒放下過。愛是什麽?也許只是對厄運的追逐。即便明白了這一點,她的腿還是忍不住朝他的方向追逐而去。
她微微發着抖,一路走上樓梯,大概是她表情太緊繃,緊繃到有些吓人,一個剽悍的精瘦男子從人群中蹿出來,擋在樓梯中段,疾言厲色地恐吓辛霓:“你找死啊?”
辛霓罔若未聞,神情依舊,只是往上走。有人識出了她的身份,将那個飛揚跋扈的瘦子拽去了一邊:“辛三爺的千金,你斯文點。”
人群自動退避,給她讓出一條道來。她走到祁遇川面前,忽然揚手狠命打了他一個耳光:“祁遇川,你不是很厲害嗎?那麽厲害,就不要讓我再遇到你啊。”
那群人眼皮同時一搐,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本分地扮演什麽都看不見的背景板。
祁遇川轉過臉,低垂眼睛,不動聲色地說:“是,我的錯。”
辛霓連哭帶笑地看着他,到底沒有再做出更失态的舉動。
眼下的情勢不由得他二人如此僵持。“跟我走。”祁遇川握住她的手,将她帶出人群,大步往樓下走去。
“川哥!”
“你們先散了,我有事要辦。”
祁遇川頭也沒回,眼冷似灰地牽着辛霓從青蕙身邊大步走過。
走到門口,祁遇川打開一輛奔馳的副駕。辛霓僵僵地坐進去,車門“砰”的關上,驚得她一悸。
他耐着性子将車開出曲曲折折的白馬尾街,一上馬路他便路怒般将車開得飛起來。辛霓漸漸冷靜了下來,車子停在大十字路口時,她問:“你好嗎?”
“還那樣。”祁遇川手握方向盤,盯着前方的紅綠燈。
“你不問問我嗎?”
“你好嗎?”
“我很好,我當你已經死了,所以很平靜地活着。我有男朋友了,像你為我描畫的那樣,家世清白,體貼入微,也能讓我老死在一座花園裏。”
“我知道,最近的報紙寫得很清楚。”
“你不問問我感覺怎麽樣?”
“感覺怎麽樣?”
“似是而非地幸福,像醒着也像在夢裏。”
“世人都這樣。”
“他什麽都比你好,唯一的不好,就是不能變成你。”
“這三年,你沒有什麽長進,好像一直在原地兜圈子。”
“這三年,我一直在求證一件事,我對你的感情,是愛,還是因為太寂寞産生的依賴。”
“結果呢?”
“如果這都不是愛,那這世界上應該是沒有愛的。”
飛馳的汽車中,辛霓想到某次在飛機上聽到的歌詞:我已經經歷過一切,卻沒有任何事情比得上抱着你的感覺。
就像歌裏唱的這樣,她是時候回到他身邊。
靜默中,車子抵達三角洲,他帶她上了最高的一棟樓。
電梯上到頂處,辛霓有種缺氧的感覺,她步履不穩地被他牽着往前:“這是哪裏?”
“我家。”祁遇川拿房卡打開門,巨大的落地窗外,有馬礁灣的全貌。
祁遇川松開她的手,脫掉外套,伸手扯開領帶,走向客廳一角的吧臺。吧臺後的酒櫃裏,羅列着形形色色的名酒。他挑了瓶紅酒,見辛霓仍局促地站在門口,他一邊自顧自地斟酒,一邊說:“進來,把門關上。”
辛霓深深呼吸了一下,脫去鞋子,将身後的門關上。
祁遇川端着紅酒走到落地窗邊,靠着欄杆,輕輕晃着酒杯醒酒。他黑夜般的眼睛幽邃地縱觀着她,目光冷靜得出奇。
辛霓又回到手足無措的情境裏,她站在門口,環顧四周,語無倫次地尋找話題:“可以看見海的屋子,真好。那個落地窗也很棒。你一個人住這麽大的屋子,會不會覺得冷清?那個樓梯通往天臺嗎?”
“把外套脫了。”他說。
辛霓有些吃驚、有些無措,她咬了咬嘴唇,慢吞吞地将風衣解開脫下,露出裏面單薄的純白紗裙。
祁遇川的聲音柔和了幾分:“把頭發散開。”
辛霓的不适感加劇,她在詭異的寂靜中僵持了好一陣,慢慢取下腦後的發飾,将長發披散了下來。
祁遇川舉起杯,站在那裏喝酒,一口一口,品得很專注。辛霓緊張得發抖,口幹舌燥,目光閃爍地望着他,開始想着逃離的事。
在她下定決心提告辭的那一秒,他适時地開口:“過來。到我這裏來。”
她像是被他的聲音催眠,鬼使神差地走到他面前,她臉紅得厲害,将臉朝向大海,結結巴巴地說:“好漂亮……”
他的手就那樣覆上她的腿部,隔着絲襪輕柔地往上摩挲。辛霓的身體空前地敏感起來,她輕輕顫抖着,目光閃爍地望着遠處的海面。
他的手一路往上,将她的裙子推到胸口,這時,他放下酒杯,一手扶住她的腰肢,一手擡起她的腿,将她拉倒在自己懷中。他低頭抵住她的額頭,迫使她擡頭迎合他的吻。先是很輕很慢的吻,很快,他加大了那個吻的尺度,一股溫熱甜膩的紅酒渡入她口中。
辛霓軟軟地貼在他身上,狂跳的心髒無止境下墜,她笨拙地回應,像在進行一場透支體力的長跑,她難以自抑地喘息。
他一邊吻她,一邊将她的裙子完全解開、褪去,他溫熱的手落在她的胸口,觸摸着那裏柔軟的弧度。她如遭電擊般驟然繃直小腿,漸漸又在他的撫摸中酥軟下來。
“會疼,放松一點。”他很輕易地将她推倒在旁邊的躺椅上,緩慢地進入。
他完全進入的時候,辛霓還是哭了出來,因為疼也因為來自靈魂的那陣震顫。她腳背繃得筆直,蜷曲的腳趾勾着落地窗的欄杆,痛苦地扭動掙紮,擋在胸口的雙手,将不斷動作的他往外推:“不行,疼……”
他扼住她的雙手,将它們壓回枕頭上,退出一些,将動作放慢:“好些嗎?”
“不行……慢點……好疼。”辛霓渾身都在發抖,彼此的汗水将她潮紅的身體浸透。
“忍着。這種事情,越慢越疼。”他垂注着她,将自己的食指塞入她口中,“你可以哭,可以叫出來,也可以咬它。”
辛霓一口咬破他的手指。得到了肯定的指令,他在入骨的銳痛中急切撻伐。辛霓被極致的快感送上雲端,不知不覺地攀附着他的身體,水草般纏繞着他,發出戰栗的呻吟。
“對,就是這樣。”他興奮地俯身堵住她的嘴巴,混亂地叫着她的名字,“辛霓,辛霓……”
辛霓有些扭曲的臉上艱難地浮出一個淺淺的笑紋,渙散的視線中出現一片極美麗的星空。結束那一刻,辛霓伏在他耳邊問:“祁遇川,我們的那條狗,叫Lucky好,還是叫Alfred好?”
“Lucky。”
天擦黑的時候,辛霓先一步醒來,她輕輕地從他懷中鑽出來,閉上眼睛,在腦海中又一次勾勒少年祁遇川的模樣,然後她睜開眼,趴在床上凝神屏息地看着如今的祁遇川。漸漸的,他們的影像重合在了一起。
香港電視劇,常喜歡在同一場景下将一張臉變成另一張臉,借以來表現時光流逝。戲劇裏,從一張臉切換另一張臉的時間是那樣的不值一提,而她卻走得如此艱辛。
她記得在倫敦時,她跟他說自己很孤獨。她早知世人免不了獨來獨往、獨生獨死,但因為對某個人有了愛和期待,這種孤獨便會被放大到無法排遣。這四年裏,她從不缺少陪伴,但無論外人給她多少喧嚣,她總覺得自己站在凄凄的曠野裏。長久以來,“世界是空的,我不想長壽”,才是她內心最隐秘的獨白。但這樣守着他,她突然恨自己不能千秋萬載地活下去。
趴得累了,她又輕輕鑽進他懷裏,羊羔一般溫順地将身體蜷起。他的心跳聲就在耳邊,他曾無數次将她推開,但現在,她在離他心髒最近的地方。這種親近感讓她既滿足又貪戀,她将臉貼在他的胸口,輕輕地來回磨蹭。
祁遇川醒來,放在她背後的手擡起,輕輕沒入她的長發裏,緩緩撫摸。而他的另一只手,則不帶任何情欲地沿着她身體的起伏緩緩游移、撫摸,那種觸感讓辛霓覺得自己是只受寵的貓,或是一個被愛的嬰兒。
“祁遇川,我餓了。”辛霓聲音低低的,帶着點撒嬌的意味。
“跟我去看看吃些什麽。”祁遇川從床上起來,伸手去拉她。她疲軟地坐起身,身下的牽痛害她不耐地張開嘴,細細地悶哼了一聲。
那種表情讓祁遇川心旌動搖,他返回床上,将頭埋在她瑩白的修頸上,繼而游向胸口汲取她的溫度。有了上一次的鋪墊,這一次的結合順暢很多。他故意做得很慢,不讓自己過于亢奮,他仔細地看她喘息、流汗,睫毛震顫,有幾度他差點控制不住碾碎她的沖動,但總算是緊急控制住了。這種壓抑欲望的感覺無限接近于他所理解的愛,他聯想到密宗裏的雙修,進而在無止境的愛與痛中得到短暫的度化。
過後,他将辛霓抱去沖洗幹淨,為她套上裙子。
他煎了牛排和松茸,拌了個蔬菜沙拉,同她面對面吃。他們都過于透支,卻都吃得很少。其間,辛霓的電話響過一次,她看了一眼,将手機調成靜音,裝回包包裏。
祁遇川不動聲色地叉起一個聖女果遞到辛霓面前,辛霓探過身子,張口咬住。揮發着酸性的黏稠汁液讓辛霓皺起了臉,但她還是慢慢咽了下去。他又喂了她第二個、第三個。
“祁遇川,你愛我嗎?”辛霓喝了口蘇打水,将口腔裏的酸味沖淡。
“愛。”他慢條斯理地切牛排。
“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推開?”這是辛霓一直想問的問題。
“因為真的愛。”
辛霓既滿足又不滿足:“你覺得愛是什麽?”
祁遇川微微蹙眉,慢慢咀嚼着食物,好久,他說:“愛是想碰觸卻又收回手。”
辛霓不能完全理解,但能理解到的那部分讓她感動得無以複加。她放下刀叉,走到祁遇川那邊,跨坐在他身上,摟着他的脖子輕柔地吻他。
他們吻了很久,直到雙唇有些發苦才松開彼此。
“為什麽又要接納我?”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祁遇川,我們結婚吧。”辛霓認真地注視着他的眼睛。
祁遇川神色變得凝重,但他很快點頭:“好。我找個時間去見你爸爸。”
三角洲距離大屋四十分鐘車程,祁遇川開車的時候很專注,二人一路無言。辛霓已經不用像以前那樣刻意地去尋找話題了,熱戀中的人,連呼吸都是在交流。
車離大屋越來越近,靜好的氛圍被打破,像是假釋的犯人越來越接近監獄,辛霓有些不安起來。
通往大屋的最後一個路口遙遙在望,已經看得見路口的景致,不期然的,辛霓的視線撞上了街角泊着的一臺車。近七米長的奢華邁巴赫,康卓群常開的那輛。
辛霓看過通話記錄,裏面有他的三個未接來電,第一通和第二通的時間間隔很短,第三個電話卻在兩小時以後。他猜到她那邊起了變數,他甚至不能把這個猜疑放到第二天去解開。
辛霓心底的不安攀升到最高點,她下意識地垂下眼睛。兩輛車的距離只餘幾米時,辛霓緩緩擡起頭,看向那邊的康卓群。明亮的燈光将他輪廓的棱角照得冷硬分明,他的目光直視着她的眼睛。他的臉色有些白,表情卻很平靜,但那平靜裏透着一種與他身份不符的黯淡、頹喪。
他那個樣子讓辛霓眼睛酸脹。像毛姆說的那樣,每個人都在尋找一個填補自己內心缺口的形狀,康卓群是一個如同太陽般完美的圓形,但很可惜,她心裏的那個缺口恰恰是個扭曲的鋸齒形。
她心亂如麻,機械地解開安全帶,伸手去開車門。
“阿霓,你忘了件事。”祁遇川端正地坐着,不遑他瞬地盯着康卓群。
“嗯?”辛霓茫然地看着他。
“告別吻。”他一動也沒動。
辛霓的茫然變成無措,車內的空氣驟然間沉重起來,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壓力。不久,也就是幾秒鐘的停頓,她向駕駛室裏的祁遇川探身。多少帶了點掙紮,她吻上了他的雙唇。他張開嘴,熟稔地含住她的唇,同她做法式熱吻。
辛霓面紅耳赤地推開他:“晚安。”
她倉促地下了車,冰冷的夜風讓她起了一身冷汗,她內疚得厲害卻并不後悔。她一步步走到康卓群的車邊,打定主意做個了斷,她擡起手在車窗上敲了兩下。
康卓群的眼神落去方向盤上,與此同時,車子轟然發動,決然從她身邊駛離。他沒有給辛霓說任何話的機會,作為一個生意人,他懂得怎樣在失敗時止損和離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