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沉默的羔羊

祁遇川當選為名侖集團新任董事長後,召開了一場記者會。記者會當天,記者們先是就“停牌期間,名侖的決策者都在做什麽”“名侖幾時複牌”向祁遇川問了些問題。得到答複後,他們心心相通地把問題全引到辛慶雄的被控醜聞上。

有備而來的祁遇川從容不迫地表示公司對鏡海的司法制度有信心,名侖将全力為前董事長抗辯,力争配合司法程序厘清事實。而未來名侖的發展,将不受近期事件影響,繼續以房地産、新能源為主力項目,同時進行局部整改。

這套答複避重就輕,冠冕堂皇,卻讓那些記者一時尋不出錯處來。這一個多月來,名侖輪番上演前董事長被檢控、副董事長神秘失聯、股票停牌、前董事長病退、董事長改選等多場大戲,外界的相關輿論已達峰值。這場記者會後,祁遇川算對外界甚嚣塵上的非議做了一個官方定論,順帶樹立了自己作為名侖新任領導者的形象,也勉強為名侖挽回幾分頹勢。

接下來兩個月,祁遇川栉風沐雨,頻頻北上內地求援。經歷了幾番波折,祁遇川順利向內地三家大型企業發行一億股,融得數十億資金用于名侖的新能源項目技術研發。成功定增後,名侖借此順利複牌。複牌後,名侖的股價由開盤跌停到強勢翻紅,連番漲停,熬過了此次滅頂之災。

祁遇川大抵沒少做媒體公關,那幾日報紙出街,全都對名侖大唱贊歌。

“停牌期間,名侖各項業務迅猛發展,看好未來業績爆發式增長。此次名侖重組成功,攜多重利好重回市場,或将成為A股投資的風向标……”

辛霓坐在辛慶雄床前,柔聲讀着報紙。她以為這些新聞或多或少能對辛慶雄有所撼動,然而心電儀上的弧線,仍然沒有一絲半點的波動。

她幽幽嘆了口氣,手指微微屈起,緩緩幫他整理鬓發:“爸爸,你聽到了嗎?名侖會好起來的,答應我,你也要盡快好起來。”

護士查完房後,辛霓匆匆去盥洗室化了個淡妝,便驅車往珍霓基金會趕。消沉期過後,工作成為辛霓與外界溝通的唯一紐帶。她将對父親的愛全寄托在珍霓基金上,全副精力都投入在珍霓的治理和建設上。前不久,她組織了兩場跨界合作的公益文化宣傳活動,活動成功落幕後,珍霓開始獲得社會各界的認可,也逐漸有一些來自大型企業的捐款。

車行至半道,助理顏真的電話打了進來:“辛總,您在什麽地方?”

辛霓目視前方:“我快到了。這麽急打電話,有什麽事?”

顏真吞吞吐吐地說:“嗯……一位先生莅臨珍霓,提出捐款兩千萬支持我們建兒童醫院。”

辛霓蒙了一下,随即,眼底有了喜色:“真的?我馬上過來見他。”

“可是,”顏真猶豫了一下,“您最好做個心理準備,因為,要捐款的是康卓群康先生。”

辛霓嘴角旋起的笑窩一點點消失,她在亮起紅燈的十字路口前出了會兒神,黯然地說:“你轉告他……我稍後就到。”

辛霓推開玻璃門,見康卓群坐在茶色沙發上,好整以暇地翻着珍霓的宣傳資料。

瞥到辛霓進來,他眉一挑,态度自然地說:“珍霓的慈善活動辦得不錯,你比我想象的更能幹一些。”

辛霓微微一笑,去咖啡機那邊接了杯咖啡,按照康卓群的喜好放了三塊方糖,親手遞到他面前:“謝謝你對珍霓善意的支持。不過說真的,兩千萬這個數字不算小,貿然收到這樣一筆捐款,我的壓力很大。我希望你這個決定,是建立在慎重考慮之後的……”

作為會長,辛霓渴望這樣天價的捐款,可她并不希望捐贈人帶有除了慈善以外的圖謀。

康卓群看透了她的心思,接過咖啡:“我讀大學時,一直在做志願者,曾跟慈善組織去非洲做過兒童飲水項目。回國後,我一直想支持一些公益項目。但你知道的,有太多道貌岸然的項目,而我,也沒有時間去甄別。選擇珍霓是基于我對你本人的了解,我相信你能幫我把這筆錢花到它該去的地方。”

辛霓心中微微一熱,再次道謝後,看向他的眼神,從戒備慢慢趨向于柔和:“沒想到你還有這樣了不起的履歷,以前都沒有聽你提過。”

“以前。”康卓群将這個詞玩味了一下,“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短,短到讓你我不能更深地了解彼此。其實我們……”

“康先生,”辛霓迅速打斷他的話,“你的時間那麽寶貴,不如我們還是着重聊捐款的事吧。”

康卓群微微一笑,視線轉落到她臉上:“好。我想先看看你們有關兒童醫院項目的詳細報告,如果可能,我也想了解你們還有哪些別的項目。”

辛霓略平複了一下情緒,從辦公桌的抽屜裏拿出兩個文件夾,在康卓群左側坐下:“除了兒童醫院的項目,我們明年計劃在西北做一個兒童安全飲水項目。正好,我也希望向你請教一些相關經驗。”

康卓群細細翻看辛霓遞給她的報告,指着報告中的一處說:“我給你的第一個建議是不要把目标量化,有些口號喊起來很激動人心,但沒有仔細的計算評估,沒有成熟的策略跟進目标,很容易讓目标成為妄談。這樣一來,你們在業內的信譽度會受到質疑,大衆也很難再認可你們。”

辛霓細細一想,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康卓群認真地将整本報告浏覽完:“第二個建議是,做任何項目前,最好先去了解貧困人群真正迫切的需求。這幾年,很多慈善機構為了迎合投資人的興趣,搞了很多噱頭十足的項目,但這些項目只是在滿足捐助者一廂情願的情感需求。”

辛霓深吸了一口氣,點頭道:“你的建議很有用,非常感謝。”

康卓群端起手邊的咖啡抿了一口,蹙了蹙眉:“這是你今天第三次跟我說謝謝,既然這麽感謝我,不如實際點——請我去外面喝杯像樣的咖啡。”

他突然轉移了話題,且轉移得如此順理成章,辛霓有些措手不及。她張開嘴,長長地“呃”了一聲,能想到的推托之詞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然後不得不颔首:“好的。”

珍霓所在大廈的頂層便有一家咖啡館,很大的玻璃陽光房,潔淨明亮,巧妙分布着極具禪意的植物。他們去的時候,咖啡館生意很淡,除了他們再無別的客人。

辛霓要了杯蘇打水,康卓群要了杯藍山。他們很快注意到正在播放的那首歌,Quelqu’un M’a Dit,康卓群很喜歡的一首法文歌。他們交往時,辛霓經常能在他的車上聽到。

辛霓有些尴尬,康卓群卻很放松,他慵懶地靠向柔軟的沙發背。他垂着眼簾,眼神複雜地望着辛霓,食指随着音樂的節拍輕輕叩擊着沙發的扶手。

他先開的口,受環境影響,話題很感性:“伯父還好嗎?”

短暫的沉默後,辛霓平靜地說:“不是很樂觀,不知道還能不能醒過來,但總歸有一線希望。”

“當時聽到那個消息,我很擔心你,我怕你走不出來。但看到你這樣,我放心很多。”

辛霓抿緊唇線,沒有說話。

“不過,現在的你,和我剛認識的你已經大不一樣了。”康卓群的目光有些憂悒,“辛霓,你婚後過得幸福嗎?”

辛霓的眼神跳蕩了一下,明明是很溫情的問話,她卻有種被挑釁的感覺——她大概真的不幸福,所以才會這樣敏感。

辛霓嗫嚅了一下,倔強地仰起臉一笑說:“我覺得很幸福。”

康卓群搖了搖頭,用一種将她完全看透的、介于愛憐和嘲諷之間的那種眼神看她:“他幾乎沒時間陪你,連紙婚紀念日都不陪你過;在你爸爸病倒,你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忙着架空名侖,改朝換代。哪怕是這樣,你都甘之如饴,覺得自己很幸福?”

辛霓的神情立刻冷了下來,她緊緊盯着他,質問道:“你怎麽知道這些的?”

康卓群無視她的質問,将那個問題重複了一遍:“你真的幸福嗎?”

辛霓騰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劃出一道刺耳尖嘯:“如果這才是你今天真正的來意,那麽對不起,我失陪了。”

她定了定神,放下一張紙鈔,快步走下臺階。

康卓群跟着起身,站在她背後不疾不徐道:“我收到內部消息,祁遇川已經簽字同意全面停止投建深圳陽光城。”

辛霓脊背一僵,下一秒,她用更加急促的腳步往外走去。

康卓群提高聲音:“你真的不好奇,今年6月17日晚上,你老公在幹什麽?”

辛霓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就那麽靜靜地站在了原地。

“你們的紙婚紀念日,你的生日,你老公卻在對另一個女人唱生日快樂歌。對,你沒想錯,那個女人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尹青蕙。”

辛霓緩緩回過頭,與此同時,她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當她完全面向着他時,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片駭人的青白。片刻後,她渙散的眼神迅速向中間聚攏,化為一道鋒銳的薄刃,刺向康卓群。

“你不信?可以理解,因為我剛開始知道的時候,比你還不敢相信。”康卓群慢悠悠地坐回沙發裏,從包裏拿出一臺筆記本。他不慌不忙地掀開屏幕,将它緩緩地轉向辛霓。

她一眼看清了照片上的內容,身體裏所有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湧去,良久,她從腔子裏發出一聲只有她自己能聽到的哀呼。她恨自己一眼就看清了,連一點幻想、猜疑的餘地都沒給自己留。

屏幕上的幻燈片每隔幾秒切換一次,她的心魂還停在原地,但軀殼先一步走到了桌子前。她更清晰地看見了一個個完整的場景:夜幕中,他們從同一輛車下來;他們并肩走進華光璀璨的酒店;他在前臺開卡,她則在不遠處含情脈脈地仰望他……

他們沒有任何親密的舉動,卻詭異地透着一種形之于內,發之于外的默契,那種默契,甚至超越了世間任何一對同吃同睡、同進同出的夫妻。像戲臺上演對手戲的生與旦,私底下用十幾年乃至一生一世的協作,摸索出的那種可用眼風、呼吸、心念交流的極致默契。

辛霓沒有被背叛後的那種絕望、無助、悲痛、激憤,那一霎,她竟沒有任何一種情緒,只是生理性地喉嚨發緊、頭腦抽痛。就像猛然被人按進了水底,還來不及做任何應對,就被生不如死的窒息吞沒。

眼前有些模糊,她茫然地看着康卓群,他的聲音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那天在婚紗店,我聽完你和祁遇川的故事,心中有了些疑惑。也許是見多了各種各樣的圈套,我直覺你被人做了個局。為了解開這個疑惑,我去找了Joseph Chen,雇他幫我跟蹤調查祁遇川。Joseph調查了半年,都沒有查到一點破綻。他告訴我,祁遇川是一個勵精圖治的工作狂,私生活單調乏味,生活軌跡循規蹈矩,簡直無懈可擊。

“Joseph一度準備放棄,但有天,他的搭檔韓圭幫他找到了一個突破口。韓圭卧底黑社會很多年,幾乎了解所有社團的內部動向和關鍵人物。有次在KTV,他聽見有個醉酒的人嚷嚷‘他現在是出盡風頭了,可當初要不是我,他能有機會娶大小姐’。韓圭從語境中判斷他說的人是祁遇川。他打聽到那個醉漢叫陳佐駒,是和義勝分管油棠溪一帶的大哥。來鏡海前,他一直在龍環島附近活動。就是這個人,你應該認識他——”

康卓群退出幻燈片,點開陳佐駒的照片。辛霓對上那人标志性的三角眼,眼前一陣暈眩,這個陳佐駒就是當年的駒哥。

“韓圭從陳佐駒的心腹舊部身上下手,套出些東西。原來祁遇川早年幫陳佐駒玩過一陣股票,很受陳佐駒賞識、倚重。陳佐駒曾賣過祁遇川一個人情——幫祁遇川在你面前演了場苦肉計。也就是說,你跟祁遇川回家後,遇到的黑社會要債戲碼,完全是祁遇川事先就設計好的。”

說到這裏,康卓群點開了韓圭偷錄的談話錄音。錄音中的那個人将當年的事完完整整地說了一遍,包括打傷祁遇川哪條手臂、哪條腿,用幾成力,都有事先安排,他甚至提到了辛霓用來還債的梵克雅寶。

康卓群看了眼辛霓,她直挺挺地站着,煞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緊繃的下颌線透出一種異樣的倔強。他有一種報複的快感,但這快感還不夠強烈,因此他又接着說了下去:

“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線索,證明我的猜測是對的。很簡單的一個推理——祁遇川怎麽能預知自己會在某天把你帶回家,并提前跟人排演好苦肉計?只有一種可能,他有一個可以操控你行為的同謀。這個同謀是誰,我想已經不言而喻了吧?”

“坐實我心中的猜疑後,我又開始好奇祁遇川和尹青蕙的真實關系和布局動機。他們為什麽要聯手算計一個無辜的少女?

“鑒于祁遇川的底子太幹淨,Joseph 轉而從尹青蕙身上下了手。他很快查到,尹青蕙曾遭遇過強暴,時間是你們十六歲生日那天。案發後不久,你被尹青蕙騙去了龍環島,也險些遭遇強暴。Joseph 認為事情的關鍵在這裏,所以專程跑了趟監獄。他見了那個強奸犯。那個人堅稱自己沒有強奸。他告訴 Joseph,那天他把尹青蕙拖到船員室,制住她後,正欲行奸,卻被人從背後打暈,不省人事。等他醒來,人就已經在警察局了。受審時,他宿醉未醒,供詞破綻百出,句句話都對他不利。而後,尹青蕙又親自去警局指認了他。在你爸爸的安排下,他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被定罪入獄了。

“如果那個人沒有說謊,那當晚強暴尹青蕙的便另有其人,這個人是誰?為什麽尹青蕙要違心地指認那個船員?為什麽你爸爸要在這件事裏出那麽多力?為什麽尹青蕙被強暴後不久,你也險些遭遇強暴?我們分析的結論是:真正侵犯尹青蕙的人是你爸爸。尹青蕙和祁遇川做這一切的目的,是為了向你們父女尋仇。不但陳佐駒的苦肉計是演戲,連你被強暴,可能也是他們設計好的。”

這句話戳進辛霓心裏,她露出疼的表情,眼神一片空白。當年那個龌龊男人的可怖聲音再一度在她耳畔響起:

“你來了?”

“你收了老子的錢,就要讓老子辦事!”

原來每一句話都有深意,原來每一句話背後都有事情的真相:有人收了他的“嫖資”,并約他在那座廢工廠見面。

原來尹青蕙對她的報複,開始得那麽早,那麽狠!

“這樣一來,整件事的真相水落石出。尹青蕙和祁遇川不但要報複你,而且還想通過你竊取整個名侖。他們先安排人強暴你,再讓祁遇川英雄救美,贏得你的感激,再用苦肉計讓你心生同情。善良如你,果然不忍把恩公丢在貧病之中,留下照看他,繼而慢慢愛上他。你們的婚姻,表面看上去是天作之合,其實每一個環節都是被人精心算計過的。

“說真的,弄清楚這一切後,我們都很震驚。Joseph 破過很多綁架富家子的案件,沒有一件比這樁更有藝術性。兩個十幾歲的孩子,以愛為繩‘綁架’了他們想要的目标,然後用五六年的時間,兵不血刃地報了仇,還拿到一份天價的補償——整個名侖集團。明明是天大的罪行,卻沒有任何觸碰法律的地方,不可追訴,無從舉證……”

說到這裏,康卓群“呵”地笑了一聲:“辛霓,我很佩服你,到現在居然還這麽鎮定。你不覺得自己很可憐、很可笑嗎?你所謂的幸福婚姻從頭到尾都是騙局!上天曾給過你改變命運的機會,可是你是怎麽對我的?棄、如、敝、屣!”

辛霓緩緩擡起眼簾,深而有力地看定他,像頭一次看清這個人一樣,她露出一個凄涼而鄙薄的笑紋。

“我最後額外奉送你一個真相,祁遇川和尹青蕙才是真正的情侶。他們在鏡海、美國、法國、上海都有共同的房産和聯名賬戶,連他們彼此的生意都是互相滲透,息息相關的。你除了有個祁夫人的名分,什麽都沒有。”

“你都說完了?”辛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同他拉開一定距離,“再見。再也不見。”

在她轉身的當口,康卓群快步上前用力扼住她的手臂,迫使她轉身朝向他,做最後的努力:“辛霓,離開那個騙子,跟我在一起吧。我仍然愛你,我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辛霓木然聽他說完,擡起右手,将他緊扼着她手臂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康卓群,你我都很清楚,真正的愛是什麽樣的。你愛的不是我,你愛的是得不到。”

如遭一記冰冷的耳光,康卓群臉色一變,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辛霓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種心情出的門。她走進空蕩蕩的電梯,異常平靜地按了珍霓所在的樓層,走向最裏面的角落。這時,她周身的骨頭像被驟然抽去,整個人貼着冰冷的電梯壁一點點滑坐向地面。她縮在那裏,緊緊抱着自己的雙臂,将頭縮進懷裏。很快,她聽見一陣接一陣的抽噎響起,那聲音嘔啞古怪,像鳥類的哀鳴。她不敢相信自己竟能發出那麽惡心的聲音,悚然擡頭看向面前的鏡面。她沐着電梯裏暗淡的燈光,看見自己的臉是青灰色的,眼睛是血紅色的。她想,如果這時她死去,一定會成為世間最厲的鬼。

她雙手撐住膝蓋艱難地站起身,喉嚨中發出三聲似哭似笑的喘息。冷氣從電梯轎頂嗖嗖地洩下,她嗦嗦地抖起來,連帶着牙齒開始打戰。眼淚像新傷口處的血,一點點往外沁出。憤怒、悲哀、羞恥,銘心刻骨的痛,擰絞着她的心,她再也忍受不住,孩童般放聲大哭起來。

電梯不知道在哪一層停了下來,一群人驚駭地看着電梯裏歇斯底裏大哭、口鼻處全是鮮血的女人,遲疑着不敢踏足進去。電梯門複又合上,剩下漸漸止住哭泣的辛霓。

電梯再一次停下,像受到無聲的催促,辛霓恍恍惚惚地出門,沿着走廊走進盡頭處的洗手間。她掬一捧水,将臉埋在水裏,将滿臉狼狽洗去。新的眼淚和鼻血又冒出,她便再掬一捧水。這樣過了很久,她神志清明起來。

她沒有回珍霓,一路下了樓,走出大廈。馬路上的喧嚣聲很大,漸漸蓋掉她心底的喧嚣,正午陽光很有幾分暖意,她站在那薄薄的溫暖裏,麻木地看着這個有些髒又有些浮華的世界。

還是那個世界,但也不是了,她成了一個真正一無所有的人。

辛霓沿着馬路往北方一直走,許許多多的往事在她眼前穿梭。像理一團亂麻,她将十六歲後有關祁遇川和青蕙的回憶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終于從心底完全肯定了康卓群的說法。

眼淚再一次從她腫脹的眼中滾落,單單是因為委屈。她這一生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壞事,也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人,為什麽要招致這樣的欺騙與戕害?但她又無法理直氣壯地委屈,無所顧忌地宣洩,因為導致這一切的是她此生最親的那個人。

她憶起大一那年複活節,她在尹青蕙的強烈要求下,陪她去獨立劇院看了場話劇《群鬼》。那個過程,她一直都有種莫名的不适,因為整本故事的主題都圍繞着《聖經》裏那句“父輩的罪孽,要由子輩償還”展開。她很排斥這種價值觀,也不能理解一個人為什麽要成為另一個人的替罪羊。

現在想來,尹青蕙邀她看這場戲也是有深意的——她用這種方式向她闡明了自己複仇大計的思想體系:她和易蔔生一樣,信奉父債子償。

“父債子償……”

辛霓出神地将這個詞默念一遍,凄恻一笑,随着這一笑得了幾分松快。這樣也好,她替父親受了過,那他就不再欠尹青蕙什麽了。她的犧牲,促成了對父親的救贖。從此以後,他們兩清了。

祁遇川一邊松着領帶,一邊開別墅的門鎖。他表情疲憊,像負重行了很遠很遠的路。門推開時,一片暖暖的燭光出乎意料地映入他的眼簾。他的手從領帶上滑下,帶着幾分疑惑穿過光線暗淡的大廳,走進燭光如霞的飯廳。

象牙白的長桌上布滿了食物、鮮花、蠟燭,微微搖曳的燭光後,着一襲輕薄煙灰夜禮服端坐的辛霓,正靜靜望着他。

場面溫情浪漫,布置這一切的人卻散發出一種古怪的寒意。祁遇川一時拿不準辛霓的意思,他環視四周,朝窗邊走去:“為什麽把窗簾都拉上?”

“想給你一個驚喜。”

祁遇川聽見她聲音裏有一絲異樣的顫抖,頓下腳步,返身回到餐桌前。他拉開椅子坐下,洞若觀火地盯着辛霓的臉。她靜心裝扮過,編了條希臘風情的發辮,白玉般細膩無瑕的面龐被燭光映照出一層霞光般的豔色。這讓他聯想起他們在愛琴海共度的蜜月,心底不由有了些被取悅的歡愉。唯一叫他不滿的是,過濃的煙熏眼妝掩去了她的清澈明淨,讓她看上去平添了幾分鬼陰陰的攻擊性。

別有一種野性的美,可惜他不太欣賞得來。他伸手觸向她眼角,用指腹摩挲了一下那裏的妝面:“去卸了。”

辛霓眸光流轉,魅惑一笑:“不好看?”

祁遇川收回手指落座,微眯着眼睛打量她,像在看一個陌生人:“我就喜歡你原本的樣子。”

辛霓沒有理會,打開紅酒,小心翼翼地為彼此斟上。

祁遇川也不再糾纏那個話題,目不斜視地鋪開餐巾,挑了些沙拉放入口中:“今天沒有去醫院?”

辛霓溫聲軟語說:“車已經開到醫院門口了,突然想起這段時間忽略了你,就匆匆看了爸爸一眼,折回來為你準備了這個驚喜。”

祁遇川接過辛霓遞來的紅酒,一飲而盡,完全放松了下來:“你最近太累了,應該準備驚喜的人,是我。”

辛霓低頭一笑,用眼風領受了他的心意。她小心翼翼地揀了兩只心形的起司球,推到祁遇川面前:“我按你的口味做的,伴紅酒不錯。”

祁遇川握住她的手,一面暧昧地揉撚,一面為自己傾了半杯紅酒:“下周找個時間,我們飛額濟納。這陣子的胡楊林不錯。”

辛霓巧妙地抽回手,拈起一只起司球喂到他嘴邊說:“好啊,你說話算話。”

祁遇川無聲一笑,将那只起司球銜走,就勢在她指尖上輕輕咬了一口。

辛霓陪他吃完東西,放下刀叉,起身步去置物架旁,打開了音響。舞曲傾瀉而出,辛霓優雅地打了兩個旋兒,轉到祁遇川身邊,朝他遞出手。

祁遇川起身将她拉入懷中,一邊跟着節拍走步,一邊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辛霓同他對視,纏綿的旋動中,她的眸光随着光線的變化忽明忽暗。一曲舞罷,她伸手抱住他的腰,輕輕将頭倚去他懷中。

他溫熱的唇落在她柔美的耳翼上,鼻息變得意亂情迷。辛霓數着他的心跳,感覺時機成熟後,輕輕踮起腳尖,突然在他耳邊,學尹青蕙的聲音叫道:“あなた。”

那聲音惟妙惟肖,足有九成相似,宛若青蕙親臨。

祁遇川觸電般将她推開,倏然睜大眼睛,用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看她。

辛霓眉一揚,露出孩子一樣天真的笑容:“あなた,青蕙是這樣叫你的嗎?”

見祁遇川洞心駭耳的樣子,辛霓的笑容越來越大,越來越扭曲。燭影下看去,像有另一個靈魂分裂而出,迅速充滿了她的皮囊。

祁遇川朝她伸手,猛然間,腦中傳來一陣讓他發暈的搖蕩,他勉力擡起不斷下垂的眼簾,在看清她臉上那道黑色的淚痕後,不可抵擋地向地上倒去。

祁遇川醒來時,腦仁疼得厲害,他沒想到自己還能醒來,有些恍如隔世之感。他很費了些力氣,才睜開眼睛。還在那間餐廳,室內的窗簾關着,只是沒了燭光。良久,他麻木的軀體感覺到了些什麽,他掙紮了一下,發現自己雙手雙腳被繩索反綁在了椅背上。

他緩緩支起頭,看見空蕩蕩的桌面上擺着一排利器:匕首、美工刀、剪刀、叉子、錐子、盆栽鏟,家裏能搜羅來的利器,都被擺了出來。

他目光移到辛霓臉上,她冷冷地審視着他,臉上妝面全花了,厚重的長睫像殘了的蝶翅,歇落在她毫無人氣的臉上,這使她看上去只剩可憐。

祁遇川逆着灰蒙蒙的光線看了她很久,艱澀開口:“你都知道了。”

平靜的陳述句,沒有一絲波瀾。

辛霓的眼淚唰地下來了。就像死刑犯人聽見那道宣判“罪名成立”的錘音,她最後的那一丁點幻想徹底破碎。她絕望地看着他,這個人是她青春裏全部的幻夢,是她黑白世界裏的那道七彩炫光,是她植入骨血的執念,然而這個人現在卻把她推進了世界上最黑暗的深淵。

她原本設想過,這其中也許會有什麽誤會,她拟了很多問題想問個清楚明白,但這一瞬間,她什麽都不想問了,她覺得一切都沒了意義。

祁遇川看着那樣的她,表情比她還難受,他想說些什麽——但他能說什麽?他總是夢到今天這個場景,總是一頭冷汗地驚醒,這一刻,他無比渴望又一次驚醒,發現一切是夢,然後繼續攜着她如履薄冰地前行,騙過一程是一程。

無聲的對峙中,辛霓止住了眼淚。心痛得已經沒有感覺了,她需要做點什麽來喚醒自己。她顫手拿起一把美工刀,一點點推出雪亮的鋒刃。

當她知道那個真相時,她恨不得把所有帶尖的東西刺進他胸口。她剛剛對着沉睡的他試了很多遍,卻怎麽都下不了那個手。此時,她拿起這把刀,一個靈感像煙花乍綻,照亮了她一片黑暗的靈臺。

她突然明白該怎麽做了,她有了徹底解脫的方法。她擡起左臂,将刀尖重重按在了左腕上。她用仿似醉到已極的眼神直直望着他,微弱又空洞地笑了笑。

“辛霓,你要幹什麽?”祁遇川這才明白那排利器的用意,像讀懂一個最恐怖的故事,他一下子汗流浃背,困獸一般猛烈地掙紮,驚慌失措地嘶吼,“你住手!你不可以!我讓你停下,停下!”

如果說之前辛霓還有些恐懼,但現在,那些恐懼消失了。他絕望的嘶吼聲讓她更加興奮起來,像得到了肯定的指令,她的手一沉,刀刃穩穩沒入了她的手腕。

像挨了當頭一棒,祁遇川僵住了。他劇烈地喘息,但呼進肺裏的東西反而讓他窒息。他覺得全身發熱,熱得快要燃燒,他有很多命令、哀求甚至哄騙的話想說,可他的喉嚨像被什麽扼住了,只能驚心吊魄地看着刀尖從她的皮肉裏犁過。他的心髒裏同時傳來一陣銳痛,整個人如受重創般癱軟了下來。

暗紅色的血線汩汩流出,傷口上焦灼的劇痛讓辛霓求告無門,她一邊哀鳴一邊揚起刀子,在傷口上劃下第二刀、第三刀,她的心理防線被自己的瘋狂舉動擊潰,脫力地倒在了雪白的地毯上。

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祁遇川開始悍然地掙紮,如被巨蟒纏住的獸,他繃緊全身筋骨血肉同那繩索對抗。鑽心的裂痛中,祁遇川身上的繩索開始松動。他猛力蹿起身,卻在幾乎站起來那一霎連人帶椅滾落在了地上。

汩汩的鮮血在辛霓身下蔓延,她臉貼在地毯上,淡靜地望着蹭着地面、艱難往窗邊挪去的祁遇川,她的視野變成了灰色,從濃灰、白灰、慘灰,到最後什麽也看不見。但耳朵裏還有聲音,她聽見他用頭撞擊窗玻璃的聲音,一聲緊過一聲,混入她耳中綿延不絕的嗡鳴裏。一滴眼淚從眼角滾落,刺骨的寒冷浪潮般吞沒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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