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光之破曉

李管家的目光停留在祁遇川額角的疤痕上,結痂很厚,足有硬幣那麽大一塊。年輕人複原力好,也許不會留疤,但總歸要留下點什麽痕跡的。

他着人調查過那天的事,報回來的消息說,彼時,救了辛霓和祁遇川的那對中年夫婦正在花園裏摘山楂,隐隐聽見遠處有人歇斯底裏地大喊“救命”。他們都是膽怯之人,先報了警,看見警車上了山,這才跟過去看了個究竟。

第一現場隔着花園的栅欄,他們看不太真切,只晃見一個滿臉是血的男人,虛脫地趴在破了洞的窗戶上。緊跟着,幾個警察擡出了一個渾身浴血的女子,那個男人亦被人扶上了警車。

他們跟着警察去警署做完筆錄,回到半山後不久,就接到一幫訪客。那群人一看就是黑社會,卻斯斯文文朝他們奉上手信、謝禮,口口聲聲感激他們救了“大哥大嫂”。這樣一來,他們不得不識相地閉了嘴,徹底将這件事爛在心裏。若非他的人軟硬兼施地撬他們的嘴巴,恐怕到現在,他還被蒙在鼓裏。

“姑爺,冒昧來名侖打攪你,是為了大小姐的事。”李管家畢恭畢敬地說,“大小姐有二十天沒去醫院看三爺了,打她電話也找不到人。我們去別墅拜訪,門裏門外一層層保镖攔着。我實在沒了辦法,只好來這裏向姑爺讨個示下。”

祁遇川不動聲色地聽他講完來意,沉緩道:“阿霓有些不舒服,需要靜養。她什麽時候好了,你自然就能看到她。至于爸爸那邊,我剛約了一個英國的專家,他後天會來鏡海會診,你大可以不用太擔憂。”

李管家身體前移,交扣的雙手放在他的辦公桌上:“那天去山裏,看見保護大小姐的保镖個個五大三粗,口無遮攔的。既然大小姐需要靜養,我看不如讓我挑一批斯文安靜點的去保護她?”

祁遇川眼皮一掀,原本蓄着潭笑意的眼睛霎時有些森寒,他盯了李管家幾秒,冷聲道:“不必了。”

李管家擡頭,金絲眼鏡片上折射出一道白光,他收起微笑:“還有一件事情要請問姑爺,我聽說你停了深圳陽光城的項目,把資金都投進了內地的新項目。如果三爺醒着,他一定不會高興看到這種結果。”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這是整個董事會的決議。”祁遇川面不改色地說。

“什麽時候的董事會?大小姐與會了嗎?她是名侖第一大股東,她有權召開股東會,重新讨論這項議案。”

祁遇川嘴角一動,權當笑容:“不會有股東會,不會有重新讨論,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

李管家咬着牙,良久才說:“那好,我先不打攪姑爺了。”

李管家走後不久,祁遇川将筆重重丢回抽屜,他撥了個電話出去:“她吃東西了嗎?”

得到否定的答複,他心煩意亂地起身,在落地窗前吹了會兒冷風。覺察到自己實在無法安心待在這裏,他做出回別墅一趟的決定。他剛收拾完桌面上的東西,不料助理的電話切了進來:“祁先生,有位叫尹青蕙的女士想要見你,但她沒有預約。”

祁遇川沉默了片刻,說:“請她進來。”

助理很快将着一身粉紫連衣裙的尹青蕙帶了進來,助理的眼神飛快在兩人面上穿梭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門掩上。

祁遇川已經坐回椅子裏,他點上一支煙,淡淡地瞥着她:“你怎麽會來這裏?”

“阿霓失聯了,我找不到她只好來這裏找你,這個理由夠正當吧?”青蕙目光如水地望着他。

祁遇川皺起眉頭:“今天就算了,以後不要再這樣。”

“為什麽不?現在還有什麽要顧忌的?”青蕙徑直走到落地窗前,将窗戶再次推開,放進冷風。她施施然走到祁遇川身旁,将他手中的煙拿下:“為什麽一見到我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她的手就勢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祁遇川不着痕跡地收回手,擡腕看了眼時間:“我十分鐘後有個會。”

青蕙斜靠着桌角坐下,優雅地将那支煙熄滅。她擡起右手,用無名指将如瀑的長發輕輕掠去耳後,露出耳垂上華光璀璨的天女珠。珠光同她的雪膚交相輝映,令她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叫人難以逼視的明豔。她像是被他的冷漠刺傷,帶着哭音怯怯地說:“川哥哥,幹嗎這樣拒人千裏之外?”

“我說過不要這樣叫我。又不是小時候。”祁遇川垂眸,漠然地說。

青蕙見他态度冷硬,心緒不佳,只好輕嘆一聲,引入正題:“法務通知我,你要賣掉我們在香港的公司,為什麽?”

祁遇川簡單明了地答道:“因為時機合适,價格合理。”

青蕙聲音軟軟的,像是在哀求:“價格再好,我也不想賣。這是我們第一家公司,我不想讓它變成商品。”

“我已經決定了。”

青蕙頓了一下,悵然問:“難道在你心裏,什麽東西都是可以拿來買賣的嗎?”

祁遇川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突然笑道:“論陶朱術,我怎麽能跟你相比?為了達到目的,朋友可以賣,愛人可以賣,甚至連自己的孩子都可以賣。”

青蕙靜默了一陣,一絲水汽順着她的長睫垂下:“我有什麽辦法?你不幫我,我只好找別人。如果沒有趙彥章,那個禽獸沒準還在頤養天年。”

“我說的不是這個。你對那個孩子做過什麽,你自己清楚。我曾以為你的極限是出賣我,沒想到你連一個無辜的胎兒都不放過。”

青蕙如被電流擊中一般戰栗了一下,勃然變色。當初她和高衍僵持不破,瀕臨分手。為了挽回敗局,她蓄意懷上趙彥章的孩子,謊稱是高衍的。高衍不疑有他,歡歡喜喜地娶她進了門,然而高燕瓊卻對那個孩子的來路滿腹狐疑,三番五次地盤問她受孕時間。在這樣的高壓下,她不得不暗自去醫院照了數次X光,使那個孩子致畸,從而名正言順地流産。

唯獨這件事,她心底是虛的。她不敢發作,含淚凄楚地诘問:“我做這一切是為了誰?難道不全是為了你?”

祁遇川默然半晌,神色間有了些憂悒:“我從沒有要求你這樣做。我們的約定早就作廢了。我不能為了你無惡不作,你也無須為了我惡貫滿盈。我們……到此為止吧。”

青蕙打了個冷戰,眼眶中的淚滴熠熠閃爍了一陣,撲簌簌滾落:“什麽到此為止?怎麽到此為止?十年了,我們一路披荊斬棘,你一句到此為止,就想把一切斬斷?”

像被逼入絕境,祁遇川壓低聲音,恨聲道:“那條路上,沒有我們,只有你!”話音剛落,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殘忍,一種莫大的憐憫油然而生。透過這點憐憫,他仿佛看見那年雨夜幫他撐傘,對他說“別怕”的她。他枯澀的眼角有了些濕意,柔聲哀求道,“小蕙,回高衍身邊吧。總有一天你會覺得幸福,你會發現曾經受過的傷害變得很輕,很不足道。”

青蕙沖上前将他緊緊抱住,貼着他的胸口嗚咽:“不,我不愛他,一點也不愛他。除了你,沒有人能讓我覺得幸福。我後悔了,我不該讓辛霓再遇見你,不,從一開始就不該讓你們遇見。川哥哥,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青蕙松開他,滿面淚痕,嘶聲問道:“你愛過我嗎?”

像是早已設問過自己千百遍,祁遇川沒有絲毫猶豫地答道:“如果沒有遇見辛霓,我會以為我愛過你。”

青蕙的眼淚一下子止住了,帶着被魇住的神情,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祁遇川有些傷感地回望着她,和辛霓不一樣,她無論是哭、是驚、是怒,都美得像電影裏的畫面,青春年少時,他也曾為這張臉心動過。但如今對着這張臉,他心底只剩本能的反感,他反感的不是她行下的醜惡,而是她為這醜惡戴上的面具。

青蕙用很久将他那句話吃透,悲憤轉為心酸,顫手指着他連聲冷笑。她再也沒說一句話,頭也不回地決然離去。

辛霓木然坐在床上,卧室裏窗簾緊閉。祁遇川用了好久才漸漸适應裏面的光線,他走到窗邊,将窗簾些微拉開一條縫。一道光柱如舞臺追光般直射在辛霓秀挺的鼻梁上。她從未有過的瘦,臉色呈現出病态的蒼白,未經梳理的長發淩亂地垂在臉頰上。

從醫院回來後,她又自殺過一次。她有預謀地以沐浴為由,在浴缸裏喝下兌了大半瓶西酞普蘭的紅酒。

全身換血後,她深度昏迷五天,最危險的時候心跳每分鐘只有四次。他整整守了她五天,連打盹時都不敢松開她的手。

他遭遇過很多能讓人從生理上感覺到驚慌與恐懼的事情:失去一切、在黑暗中迷失、綁架、與狼共舞,他以為自己的心理承受力已登峰造極,可握着她的手腕時,他每一秒都噤若寒蟬,生怕在哪一秒,她的脈搏就永遠消失。

他想象不出一個人內心要多決絕,才敢頂着對死亡的恐懼,一而再地對自己下手。那次之後,他不得不安排人24小時貼身陪護她,并讓人在別墅裏裝上攝像頭,以便他無死角監控她的行為。

求死不得,辛霓便無日無休地呈現出這種行屍走肉的姿态。他對此無能為力,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盡可能不打攪她,讓她內心的傷口随着時間流逝慢慢複原。但他今天突然沒了耐心,因為他意識到如果任其發展,有些傷口不但不會複原,反而會從裏面往外潰爛。

他走到床邊,在她不遠處坐下。僅僅是這樣一個舉動,都吓得她觳觫不已。他看了她一陣,猛地伸手拽住她,将她拖進了他的懷裏。他抿着唇,一手用暗勁将她按在自己腿上,一手狀似溫柔地幫她梳理着長發。他的每一次碰觸,都讓她惡寒似的戰栗,她忍無可忍地掙紮。她用一分力,他便加一分鎮壓。

經歷了大出血、換血,她的身體虛弱得厲害,看似用盡全力的掙紮,其實力度也不比撲騰的鴿子大。冷汗濕透了衣衫,辛霓艱難地扭過頭,怨怼地盯着他。祁遇川視若無睹,騰出一只手伸向床頭櫃,拈起白瓷湯勺舀了一勺燕窩遞到她嘴邊。辛霓咬緊牙關抗拒,再次掙紮起來。他将湯勺丢回碗中,翻身将不要命一般踢騰的她壓住。他再次舀了勺燕窩送入自己口中,趁她呼叫時堵住她的唇,緩緩将那口燕窩渡入她口中。

驟然被他這樣侵入,辛霓“唔”的一聲悶哼,一下子幹嘔起來。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她一把将怔住的祁遇川推開,爬去床邊,對着地面搜腸刮肚地嘔吐起來。她吐得驚天動地,卻沒有吐出任何實質性的東西,倒是眼淚流了一臉。

祁遇川冷眼看她吐完,待她平靜下來,閃電般抓住她纖細的腳踝,輕輕一拉就将她拖到面前。他利落地将她的睡褲扯掉,欺身覆了上去。辛霓憋着一口氣,豁出去一般瘋狂推打他。祁遇川完全不抵抗她的推打抓撓,直起身撕扯她的上衣。辛霓越加絕望地推阻扭動,但幾乎是徒勞,她無論如何都沒法擺脫他的轄制。上衣被撕開那一剎,她停止了動作,幽幽睜開眼,無比輕蔑地看向他。這時,她才發現他臉上并沒有一絲半點欲望的痕跡,他目光靜冷地俯視着她,像是驅魔人在看他降服的魔靈。

辛霓無聲地哭了起來,向死而生的一哭。像是沉淪中的震醒,她發現自己活過來了,會屈辱,會仇恨,也會悲恸。

祁遇川翻去一旁,仰躺在床上。他合着眼睛,靜靜等她哭完:“把東西吃了。去洗個澡。”

見辛霓紋絲不動,他用沒有半分感情起伏的聲音說:“十分鐘吃完它,否則我就讓人切斷你爸爸的生命維持系統。”

辛霓慢慢擡起頭,愠怒地瞪了他許久,咬牙切齒地迸出兩個字:“你敢!”

祁遇川唇上浮出點冷冷的笑:“你還有九分半鐘。”

桂花椰汁燕窩,香甜綿軟,帶着點若有若無的嚼勁,她低着頭大口大口地往嘴裏灌着,然後含淚望着天花板一點點咽下去。

她壓抑地将那盅東西喝完,遵從他的命令去浴室沖了個澡。從浴室出來,她驚見祁遇川還在,他保持着剛才的姿勢坐在床邊,面容凝重深刻得像尊雕像。辛霓停在門口,靠在冰冷的磨砂玻璃牆上,靜等他離開。

這時,祁遇川冷不丁開口:“辛霓,你為什麽什麽都不問,什麽都不說?”

他一直在期待她開口向他要一個解釋,抑或像青蕙那樣問他一句他是否愛她。這樣他就能知道她在意的是什麽,從而借這點“在意”為突破,将她一點點暖過來。可她沉默如謎,固若金湯。更叫他芒刺在背的是,她那引而不發的沉默裏,仿佛有一支随時都有可能射出的箭。

辛霓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渙散的目光有了焦距:“你什麽時候放我出去。”

祁遇川将她的神情變化看了個清楚,才說:“你什麽時候好了,我什麽時候放你出去。”

辛霓的目光在他臉上彙成一個冷硬的點,她用讨價還價的尖酸語氣逼問:“什麽是好?你給我一個标準!”

遲遲沒有等到祁遇川的答複,她眯起眼睛一笑,緩緩走到他跟前,一下子将浴衣的帶子抽開,露出半副軀體和一對玉管似的長腿,她用最卑微的姿勢在他腿間跪下,一手柔婉地沿着他大腿內側蛇形而上,一手去解他的皮帶扣:“是這樣嗎?這樣好不好?”

祁遇川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忍無可忍地按住她的雙手,将她從地上拖了起來。辛霓古怪地笑了一聲,雙臂纏向他的脖子,微饧星眼,目光如鈎地望着他,顫聲纏綿道:“這樣呢?這樣你喜歡嗎?”

祁遇川被她逼得透不過氣來,眼前莫名浮現出儀表指針猛烈擺動的意象,好一陣,他定下心神,惡狠狠地将她推去床上,大汗淋漓地離開。

辛霓死過去一般将臉深深埋在鵝絨枕裏,她僵僵地趴了許久,一道悶悶的嗚咽聲切入滿室的寂靜裏。

祁遇川給辛霓請了心理醫生。每周二、四,心理醫生都會上門為她做一些心理康複治療。與此同時,一向事必躬親的祁遇川下放了部分權力,騰出大量時間陪伴辛霓。

所謂的陪伴,對辛霓來說,全是變相的折磨。自從拿住辛霓的七寸後,祁遇川以辛慶雄的人身安全為要挾,迫使她遵從他的各類意願。每日天不亮,他便逼她起床跟他去長跑五千米,她反抗一次,裏程數便捉高一千米;跑完長跑,他則會親自下廚,按心理醫生給的抗抑郁食譜做好早餐,盯着她吃。那個食譜大概是按照養相撲手的标準做的,從深海魚到西柚,十幾種抗抑郁、焦躁的食物都有所涉獵,而祁遇川的要求是必須一點不剩地吃完。除此之外,他還有了按時回家的習慣,他倒也不怎麽叨擾她,往往她在一間屋子裏靜坐,他便在另一間房裏辦公。偶爾有了興致,他會屏退所有人,讓她陪他看一場電影。

他的這些舉措或多或少起了些作用,辛霓一天比一天平靜,漸漸聽得進話了。素日跟着她的那位用人是個基督徒,這些天将她的痛苦看在眼裏,早就起了向她傳道的意圖。如今見她有些活泛了,每天都要見縫插針地跟她說一番天父的恩慈。

辛霓不排斥也不接納,她說,她便聽着,當個響動。

“太太,以後千萬不要再尋短見。輕裁自己或他人生命,是有罪的。”伺候完辛霓用餐,名喚燕姐的用人邊收拾餐盤,邊苦口婆心地勸導她,“也不要恨先生。恨人猶如殺人,也是有罪的。你如果不克制自己的恨,這恨以後會演變成更大的罪,那就不可收拾了。”

對不信教的人來說,這番話矯情得厲害,但辛霓聯想到尹青蕙,竟都聽進去了。

見辛霓怔忪,她用幾分慈愛、幾分嗔怪的語氣問:“割手腕疼不疼?吃藥難受不難受?死了能比活着好?”

辛霓喃喃道:“我不是想死,只是活不下去了。”

“欸!”燕姐薄責道,“哪裏就活不下去?那麽多受苦受難的人,不都拼命在活着嗎?”

見辛霓置若罔聞,燕姐斟了杯紅茶,換了個角度勸慰,低聲安慰她:“你要相信神的美意和神的拯救,這樣,那些失去的盼望和信心就會重新回到你心中。”

辛霓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可以拿本《聖經》給我嗎?”

燕姐大喜過望:“我那裏就有一本,這就去拿給你。”

說着,她匆匆跑回自己房裏拿了本黑色羊皮革封面的《聖經》,她一路走一路翻,翻到某一頁時停下,指着上面的一句話,朝辛霓使了個眼色。

辛霓定睛朝那句話看去,上面寫着:我差你們去那險惡處,像羊進入狼群,你們要馴良像鴿子,靈巧像蛇。

她一下子就意會了,這個女人在教她怎麽面對祁遇川。她将這句話細細咀嚼了一番,暗暗點了點頭。那以後,她對祁遇川不再那麽疾言厲色,偶爾與他單獨相處,她也勉強可同他虛與委蛇一番。

這天,祁遇川正在書房批閱銷售報表,辛霓破天荒主動推開了書房的門。她站在門口久久徘徊,欲言又止。祁遇川略一想便猜到她的來意,他收回眼神,無動于衷地翻閱着手裏的文件。

辛霓靠着門,輕聲道:“祁遇川,明天是爸爸的生日,我想去醫院看看他。”

太久沒有聽到她的聲音,祁遇川感覺有些陌生,他的手指頓了頓,沒有擡頭:“你說什麽?我聽不到。”

辛霓不敢在這件事上得罪他,只好走到他跟前,隔着書案,将剛才的請求再說一遍。

祁遇川将文件輕輕摔回桌上,身子往後一仰,一邊把玩着手中的筆一邊打量她。他認真思考了一番,将她近期的表現做了個評定,似笑非笑地問:“半小時夠嗎?”

辛霓臉白了一下,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強忍着情緒點了點頭。

次日,祁遇川親自送辛霓去了醫院。

她被禁足的日子,護工把辛慶雄照顧得很好,他看上去整潔、安詳,只是比兩個月前又枯瘦了幾分。辛霓在他床邊坐下,靜靜端詳着父親的臉,看得入了心,她擡手輕輕撫上他的臉,來回摩挲着那裏的紋路。

她留意到他的指甲長了,起身從包裏找出一把指甲剪。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手,邊剪邊喚他:“爸爸,醒醒啊,阿霓來看你了。”

她修完一只手,溫柔地念叨:“你記不記得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給你烤了蛋糕,你最喜歡的栗子味。如果你能吃得到,我該多高興?”

她眼圈有些泛紅,聲音卻平穩、溫柔:“你是不是怕我怪你做錯事,所以才一直不願醒來?其實我跟你一樣,都好護短的。”

她繞到病床另一側蹲下,托起他另一只手,正要下剪時,她冷不防瞥見他中指一側上寫着一行極細極密的字。她的心“咚”地一跳,心湖裏起了一片波瀾,但她很快便鎮定了下來。她眼皮微微一掀,眼角餘光幾不可察地瞄了眼不遠處的祁遇川。他抱臂而立,狀若深思,似乎并沒有發現這邊的端倪。

她不動聲色地拿锉刀慢慢挫着辛慶雄食指的指甲,确定自己看清了那行字,她将臉貼在他指尖上,一行眼淚适時滾落。她低聲啜泣了好一陣,緩緩止住悲痛,自然地從櫃上抽出紙巾,将他手上的淚和字跡擦去,然後繼續剛才的修剪。

最後,她循例拿出今早買的報紙,心平氣和地為他讀了幾則新聞,又為他念了一篇散文。她注意到祁遇川擡腕看表的動作,知道時間将盡,當下緊攥着病床扶手,貪戀地看着父親的面孔,像是要将他的容顏镌刻進自己心裏一般。臨別時分,她再一次抓住他的手,含淚親吻:“爸,我可能有一段時間不能來看你了。但請你相信,無論什麽時候,無論我在什麽地方,我的心永遠都跟你在一起。”

祁遇川輕輕搖了搖頭,先一步出了門。辛霓戀戀不舍地起身,一步三回頭地看着父親,從心底同他做了最後的告別。

出了病房門,她快步追了祁遇川一會兒,在離他兩米外的地方放緩腳步,默默綴行。快走到電梯口時,她停下腳步,叫住祁遇川:“我去趟洗手間。”

得到首肯,她匆匆走進右手邊的洗手間。幽暗的密閉空間,沒有窗,只有三個狹窄的隔間。她穩了穩呼吸,朝最裏面那個隔間走去。她輕輕一推,那門就開了,一個戴着頭套、口罩,穿着醫生制服的女人闖入了她的眼簾。

她們迅速地交換衣服。那女人一邊幫辛霓整理衣服,一邊用對講機通知外面:“做好準備,她十秒鐘後出來。”

說完,她拍了拍辛霓的肩膀:“數到十,從這裏出去。”

十秒鐘後,辛霓拉開衛生間的大門,穩穩朝門外走去。與此同時,電梯的閘門打開,一群人喧嘩着從裏頭擁出,擠到祁遇川面前。辛霓不慌不忙地從那群人身畔走過。電梯門仍然開着,她沒有一絲猶豫,飛快地踏進了門洞。幫她按住電梯的人驟然松手,電梯門合上,緩緩朝一樓降去。

出了電梯,辛霓一路飛奔朝大門口沖去。祁遇川也許已經察覺到不對了,這座醫院到處都有他的人,稍微慢一點,她也許就永無逃脫的機會。她驚慌失措地沖到馬路上,一輛黑色轎車的門同時打開,她甚至沒給自己一秒鐘分辨的時間,就直直沖進了車裏。

車子駛離的那一霎,她從車窗裏看到一群人從四面八方朝他們這邊奔來。

出市區後,辛霓被換上一輛面包車。面包車轉悠了幾圈,确定沒有異狀後,直奔向白沙路盡頭而去。

一小時後,辛霓在白沙口岸見到了一個穿天藍夾克的粗粝男人,他自稱向坤,是李管家昔年的至交。向坤丢了一件救生衣,并一個袋子給辛霓:“老李讓我送你去香港,到了那邊,會有人接應你。他跟我說,讓你在那邊躲一段時間,等他布局好再接你回來。”

辛霓一腳已踏上快艇,但聽到“布局”二字,她收回了腳步。對辛霓而言,世間再沒有一個詞比“布局”更讓她洞心駭耳。以前她對這個詞最終極的理解是棋盤上的黑白交鋒,但現在,她比誰都清楚這些人所謂的布局是什麽。

鼻端的海腥味化為濃濃的血腥氣,她頭暈目眩地望着腳底翻湧的濁浪,像是看到了不久後的那場厮殺混戰。她往後退了一步,對自己說了一聲“不”,這條路,她不能往前走。

“快走,水路上也有他們的堂口,再晚就來不及了。”

也就是他一句話的工夫,辛霓心裏的主意落了錘:“向叔,你有辦法送我去別的地方嗎?”

向坤詫然望向她:“你……”

辛霓決然道:“我不能去香港。你送我去別的地方,哪個國家都行。我知道你有辦法。”

不待向坤出口拒絕,她一下子将無名指上的鑽石戒指捋下來:“三克拉,夠去哪裏?”

向坤的目光被鑽石閃得有些發慌:“不行,我答應老李的。”

辛霓不由分說地将那只戒指塞進他手裏,急切道:“我要是去香港,李叔的命就算交代出去了。你是他的朋友,又怎麽忍心看他臨老了還不得善終?”

向坤劇烈地掙紮,神情瞬息萬變:“不行……我講義氣的……”

“求你讓我走吧!”辛霓的眼淚驟然滾出,毫無征兆地,她歇斯底裏地大哭起來。是絕望,也是悲從中來,她從沒想過自己有天會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哭成這樣。

她的哭法吓了向坤一跳,就像他剛才對她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一般。他有些無辜地,又有些無奈地攥了攥手裏的鑽戒,片刻後,他惡狠狠地說:“別怪我沒提醒你,這條路九死一生!”

二人達成統一後,船改道去了福建。在福州猴嶼村上岸後,辛霓和數十個黃皮寡瘦的男男女女待了一天,于半夜上了開往美國關島的船。

在辛霓的認知裏,從海上去美洲少說要幾個月,她做好了得瘧疾死在船上的準備,也設想過葬身鯊腹的結局。現實還好,并沒有九死一生,只是脫了層皮。船颠簸了七天,就在關島附近的海域停了下來。

船一停,蛇頭便像趕豬羊一般逼他們往海裏跳,恐吓道:“還有一裏路,自己蹚過去。小心別讓巡邏隊發現,不然他們可能開槍。但是腳一旦上了岸,他們就拿你們沒辦法了。”

那群人借着星光面面相觑,發出一陣騷亂,蛇頭喝止住他們,又說:“水不深,但我們不保證絕對安全。蹚過去了,是你們的命,蹚不過去,也是你們的命。走!”

這時,一直抱膝縮在角落裏的辛霓從人群中起身,毅然決然地跳了下去。

冰冷的海水倒灌進她耳朵,她直直往下墜了一陣便浮出了水面,她凫了會兒水,試着往下探了探,水果然算不得深。于是她踮起腳尖,在齊頸深的水裏朝遠處的島嶼溯去。

他們運氣很好,登陸的過程中都沒有遇到巡邏警。

從水裏踏上河岸,浮力完全褪去那一霎,辛霓筋疲力盡地倒在關島的沙灘上。很有幾分奇怪,在涉過那段海域時,她滿腦子裏想的都是尹青蕙。那年,她們十六歲,花樣年華,旗鼓相當,然而命運卻将她們一個送上雲端,一個打下深淵。她想起青蕙被人從海底撈起來時,那種死而複生的眼神。她意識到原來人的改變,源于一次又一次“死亡”。曾經那個明澈的青蕙死在了海裏,如今,那個同樣明澈的辛霓也死了。等她站起來,她就會無可抗拒地變成另一個辛霓。她紋絲不動地躺在沙土裏,不知是喜是悲,然後慢慢地流下了那一世最後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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