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返鄉

原本準備好的勸說會被這事兒給攪得泡湯了,唐臻本來想跟這些鄉民多說幾句,講述過程中被程衍極具暗示意味的哀嘆聲搞得不勝其煩——即便葉庭軒已經把這人的嘴給死死捂住,他還是能從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聲音,跟焦瑪撒嬌時候叫喚的動靜如出一轍。

唐臻只能言簡意赅地勸說大家跟他們回白寒城,然後把希望寄托在蘇之湄身上,跟她說大隊人馬會等到午時末才出發,如果大家考慮好了,就盡快去找他們。

她再次瞥了眼這幾個簡陋的茅草屋,心想估計這些人也沒什麽行李可收拾,這準備時間應該夠用了。

接下來在破廟裏等待的時光,就全用來聽程衍哀嚎着講述自己的悲慘經歷。

唐臻本以為這會是對口相聲,沒想到最終是單口,葉庭軒只問了一句“你為何突然離家來尋我”,這位程廣澤就開始自己突突突了。

“送行時我不是說家中要給我安排親事嗎?你也知道我的情況,家中必不會給我安排什麽高門貴女,尋了個清白人家的小家碧玉,可是我一打探,這人是個出名的悍婦,要是娶回家,還能有我安生日子過?所以我心一橫,随手帶了些銀子,騎馬就來找你了。”

“我覺得你們為了公主方便,肯定會走大路,我便走了捷徑,希望能與你同時抵達白寒城。誰知……誰知這小路不安生啊,到處都是劫匪或者毛賊,客棧也是黑店!我躲得過這家,躲不過那家,最後就被人搶得只剩下這身衣服!”

“流浪了幾天都沒吃上飯,才遇見方才那潑婦,她當時是真好心,帶我回他們那裏,誰知道接下來幾天就虐待我——子昂,我飯量不大你是知道的,他們居然還說我貪吃?!我不過是幾天沒沾油星了,偷偷吃了一根雞腿,他們就圍起來對我拳打腳踢,這像話嗎?!”

“這些人可真是太現實了,都承諾了回頭給他們錢,才幾天啊,見不到真章對我就變臉了!這些人絕對不會跟你們回白寒城的,你們省省吧!就算跟你們回去,他們也不會好好幹活,私自離鄉的,能是什麽良民?!”

唐臻聽他比映月還能念叨,早已煩不勝煩,又聽他說被人打,瞥過去一眼,看他身上也就髒了點,哪兒哪兒都沒傷痕,心中正嗤笑,再聽他說這句話,便忍不住了,回怼道:“可程公子也是私自離鄉啊,閣下算是良民嗎?”

程衍:“……”

光顧着宣洩情緒,淨忽略了公主在這兒,實在失策!

他離鄉的戶牒是找人僞造的,自然不敢說,此刻只好閉了嘴,沖唐臻傻笑。

葉庭軒也知道摯友平素酷愛裝腔,又是從小錦衣玉食、享受慣了的,突然遭此橫禍,內心定是無法忍受,因此他雖然心裏一直憋着笑,但好歹面上沒露出來。此刻也只能居中調停一下,催促他去把自己收拾一下。

破廟水源有限,程衍沒法清洗,只是草草梳了梳頭,把臉擦幹淨,換上了葉庭軒的衣袍,躲在福生的那架馬車裏休養。

不得不說,帥哥落難的模樣別有一番風味,唐臻到底也是個顏狗,承認他确實好看,騷氣四溢的那種,但是這人的整體形象在她心裏已經坍塌,從今往後只能拿他當諧星看了。

稍後上路她仍決定騎馬,用過午膳後,已經将近午時末,唐臻與葉庭軒并排騎在馬上,無限期待地望着蘇之湄他們可能會來的方向。

“其實廣澤人很好,就是被他母親驕縱壞了。”葉庭軒突然開口道,“此次的事,請公主見諒。”

唐臻輕笑一聲:“果然基友,哦不,朋友情深,放心吧,我還沒那麽小心眼,看人也不會這麽片面。”

“他其實比我還不容易,母親出身低微,也就仗着他父親寵愛,他母子倆才算能錦衣玉食,但私下裏沒少被人嘲笑。不過……他父親雖然疼他們,但在廣澤的前途上,依然選擇犧牲他來保護全家,這份愛再深,又能深到哪去?”葉庭軒悵然道,“他看起來像個二世祖,但是詩詞歌賦和繪畫方面都很有才華,我只會舞槍弄棒,文采就一般了。”

誇成這樣,這就是惺惺相惜吧?唐臻心想,倆娃确實都可憐,不論古代還是現世,男人們要是被掐斷了前途之路,都如同困獸一般,沒變态都算是心理素質過硬了。

“也不必妄自菲薄。”她輕聲道,“人各有長,你也是很好的。”

葉庭軒偏頭看她,莫名為這句樸素的肯定而歡欣,勾了勾唇角:“多謝。”

又等了片刻,護衛來報,已經午時末,再不出發,夜晚就到不了前邊的城鎮了。

唐臻多少有些失落,但也知道那些鄉民若不是真的狠下心來,也不會輕易離家出來做流民,單憑自己的三言兩語,如何勸得他們心甘情願跟自己返回白寒城。

算了,由他們去吧。

“出——”

話還沒說完,便聽旁邊傳來一聲大喊:“葉夫人!”

唐臻同葉庭軒轉頭望去,看見一側小路上,蘇之湄帶着她的鄉親們,拎着簡單的布包,大步向他們走來。

小丫頭走着走着跑了起來,高高揮手:“葉夫人,葉典史,等等我們啊!”

一行人破衣爛衫,沐浴在午間的陽光下,每個人雖然都很瘦削,但都看起來神采飛揚,像是大步走向屬于他們的光明。

這一瞬間,唐臻居然眼眶發熱了。

這是他們給她的希望,也是他們給自己的希望!

不過,小蘇丫頭,別亂叫了好嗎?葉典史會不高興的。

唐臻和葉庭軒同時下馬,去迎接他們,這些鄉民攏共不過十來個人,男子居多,有三四名女子,都跟蘇之湄差不多大,看起來十七八歲的樣子。

現在蘇之湄也換回了普通鄉間女子的打扮,樣貌頗為俊俏爽利,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很像影視劇裏機靈可愛的農家女,說話也快人快語,頗讨人喜歡。

“不好意思,我們來晚了。生怕你們走了呢!”她笑盈盈地說,“不過走了也沒關系,反正我們也決定要回家啦!”

“現在趕上了,我們一起走!”唐臻笑道。

她早叫人空出了兩輛馬車,便讓護衛引着他們上了車,等候許久的車隊終于緩緩發動。

為了趕路,大家行進速度快了許多,唐臻心情大好,一路策馬揚鞭,臉上挂着情不自禁的笑。

葉庭軒望着公主開心的側臉,心裏也覺得很爽朗,像有光照了進來,暖融融亮堂堂,說不出的自在。

夜晚到了一處城鎮中的客棧,所有人都終于能痛痛快快洗個澡,唐臻泡在浴桶裏,一邊玩着花瓣,一邊哼起了歌:“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映心和映月在屏風外候着,聽她唱這首歌,頗為好奇,映月忍不住開口:“公主,水調歌頭不是這個曲子呀,這是殿下自己作的嗎?”

唐臻“噗”地一聲笑了,心想我要有這本事,說不定還能混個影視歌三栖呢,但她也不好解釋,便用了之前搪塞葉庭軒的理由:“夢裏學的,好聽嗎?”

“好聽!”映月湊得近些,從屏風後探出頭來,“調子好有趣,月兒也想學!”

“成,回頭教你。”

接着她又聽映月在外邊嘀咕:“近日來公主會了好多從前不會的本事,真厲害!”

唐臻心裏苦笑,幸虧這倆孩子單純,雖然感覺出來我性格變化大,但是沒往別處想,這要是留在宮裏久了,保不齊真被懷疑被人奪了舍。

她忽然想到禦醫今天瞎扯的“定心脈”操作,熟練成那樣,真是吓人。幸虧自己跑得快,要不然在宮裏露餡,指不定被用什麽奇怪的辦法“驅魔”呢。

葉庭軒這邊,程衍非要和他住一屋,洗了澡之後對着炭爐烘頭發,一邊繼續喋喋不休說自己那親事,說他本想着認命來着,可是最後想來想去,還是不甘心,不甘心這輩子就這麽交代出去。

“你這跑出來,家裏怎麽辦?”葉庭軒問他。

程衍冷哼一聲:“我才不管,反正還沒納彩,也不算有辱那姑娘名節。我爹遠在任上,這事兒都由我家主母做主,你也知道,她向來嫉妒我娘,自然見不得我好,肯定是成心為難我,現在丢人丢她的,活該!”

“可你走了,你母親會不會被主母為難?”

“我娘那聰明勁兒的,能叫她為難了去?!”程衍得意,“你信不信我前腳走,她後腳就找借口出城養病去了——保不齊還能跟你娘在澄心庵相遇呢。”

程衍娘親确實聰明又機靈,不然也不會讓他爹獨寵這麽多年,相比之下,自己母親就太與世無争了。

葉庭軒慨嘆一聲,站起身出門:“我去樓裏巡查一圈,你累了就先歇着。”

“诶,子昂,我發現多日不見,你與公主的關系大有進展啊,到底怎麽——”

“咣”地一聲,門被葉庭軒從外邊關上了。

程衍:“……”

哼,看來是有秘密。

唐臻暫時不許大家提及她的公主身份,并把白寒城的鄉民們都安排進了客棧居住。這些人都住在通鋪,與她的房間并不在一棟樓上。

蘇之湄也享受了沐浴的待遇,洗完澡吃完飯,她閑得無聊,覺得跟這位“葉夫人”頗為投緣,就想着去主樓找唐臻聊天,順便跟小狗玩一會兒。

在她心裏,典史既然大不過縣令,那他們的身份也算不得多麽尊貴,咱是個村姑又咋的,難道還結交不起了?

于是她大大咧咧進了主樓裏,門口站崗的護衛得了唐臻的吩咐,知道這些人是跟他們一起回鄉的,便也沒有阻攔。

主樓裏七拐八繞的,蘇之湄繞得有點暈,問了旁邊站崗的護衛也沒搞清楚,礙于面子沒好意思再問,一個人瞎逛開了。

葉庭軒在主樓裏巡查一番,最後到了公主房間附近,剛走到門口,便聽見裏邊唐臻在教映月唱歌。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

公主唱起歌來,比平時說話的聲音更加婉轉動聽,映月唱得還有點磕巴,公主一邊唱一邊努力帶她,兩人合唱的聲音參差不齊,卻又帶着某種天真樸實的活力。

葉庭軒聽着,不由地笑了笑,單是聽人唱歌,也能聽出一個人的性格,着實有趣。

他站在走廊的窗邊,觑着窗外挂在墨藍天際的那輪圓月,靜靜聽了片刻,最後沖旁邊的護衛一點頭,轉身離去。

蘇之湄在主樓裏轉來轉去,發現了葉庭軒的身影,想着喊他一聲打個招呼,又覺得這樓裏安安靜靜的,似乎不宜大聲喧嘩,便邁着小碎步追了過去。

她見葉庭軒進了一間天字號房,心想這應該是葉典史夫婦的房間,那葉夫人肯定也在,大膽走過去擡手就要敲門。

手還沒碰到門,門倒是自己開了——

“我找小二弄點吃的去,你說你也不安排個護……”開門的是程衍,他這會兒穿着白色的裏衣,正扭頭跟葉庭軒說話,轉過來的時候看到門口站着蘇之湄,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你怎麽在這兒?!”

蘇之湄瞪大了眼,聽裏邊傳來葉庭軒的聲音“我要什麽護衛”,探頭往屋裏一看,看見了剛剛脫掉外袍,同樣穿着裏衣的葉典史。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眼珠子好懸沒蹦出來,大驚失色地指着程衍:“你們?!你!葉典史他!你們是斷袖?!”

“誰在外邊?”葉庭軒聽見動靜,問道。

“沒誰!”程衍趕緊出門,把門一關,推着蘇之湄走出了幾丈遠,才壓低聲音斥道,“你腦子裏都是什麽東西?字識得不多,亂七八糟的倒是裝了不少!”

鬼知道這小丫頭都看過些什麽古怪的戲碼!

現在縣城民風都如此奔放嗎?!

蘇之湄才不怕他的疾言厲色,仰頭回怼:“若非如此,葉典史和夫人為何不住一起?為何是你與他同住?”

“人家兩人還沒成親,為何要住一起?我與他是好友,抵足而眠關你屁事?!”

蘇之湄氣勢弱了下來,低聲嘟囔:“哦,還沒成親呢,誰叫他們沒說清楚。”

“別人的事,與你何幹,憑什麽要與你說清楚?”程衍得理不饒人。

蘇之湄看着他這副表情就來氣:“我還是你救命恩人呢!你這麽跟我說話,好意思自稱大家公子?你這公子是撿來的吧?!家裏請沒請過先生,念沒念過書,學沒學過禮貌?!”

程衍:“……”

這話稍稍有點戳中他的軟肋,一張俊臉頓時漲得通紅:“你!你……胡攪蠻纏,真是個……潑婦!”

“吵什麽呢?!”葉庭軒聽見動靜,從房裏出來,趕忙拉着程衍往回走,同時冷着臉對蘇之湄道,“蘇姑娘,時間不早了,還是回去早些歇息的好。”

等把程衍拉回屋裏,葉庭軒皺了皺眉:“廣澤,你平日裏風度翩翩,向來不與人交惡,怎麽偏偏跟一個小姑娘過不去。”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程衍癱在榻上哀嘆,“看見她手就抖,控制不住。”

葉庭軒在一旁坐下:“許是這幾天遭了罪鬧得,緩些時日冷靜下來就好了。”

蘇之湄沒找到唐臻,也懶得在樓裏轉圈,便回了自己房間。

唐臻則不知這裏還有小小沖突,她懷着好心情愉悅入睡,一夜黑甜無夢,第二天醒來神清氣爽,上路也覺得輕松多了。

帶着白寒城的鄉民,她覺得肩上的任務更重,剩餘的三分之一旅途就是拼命趕路,大家一鼓作氣,終于在十日後趕到了白寒城……外的山下。

看到眼前的“盛景”,唐臻總算知道這小城為什麽窮了。

早就聽說白寒城是“山城”,她也就以為是城內多山坡的那種,大曜的地圖标注地形不明顯——或許是标出來她也看不懂——總之就是設想跟現實完全不一樣。

連綿起伏的大山幾乎打在臉上般令人窒息,而上山的路看起來陡峭崎岖窄小,此情此景似乎就在真情演繹李太白的那首《蜀道難》,唐臻真是欲哭無淚,滿腦子都是“噫籲嚱,危乎高哉”!

有這天塹,就算白寒城産金子,它也運不出去啊,這他娘的能富得起來嗎?

“要想富,先修路”,現世真理同樣适應于古代!

作者有話要說:

那首歌是天後王菲的《但願人長久》,噫,這章沒趕上昨天八月十五哈哈~

沒關系十六的月亮,它也圓。

“要想富,先修路。”是現代扶貧的一個方針政策大家都知道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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