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懊悔
見唐臻突然嗆水,身邊又沒有宮女伺候,葉庭軒趕緊掏出汗巾遞給她擦臉。
王知縣也吓了一跳,站起身來:“殿下是否無礙?”
“不妨事不妨事。”唐臻連連擺手。
方才王知縣那義正辭嚴的表情實在太搞笑,她這才忍不住噴了,借着擦臉的機會拼命憋笑,免得令老頭覺得丢臉。
她真是千想萬想都沒想到,白寒城不開路的原因竟是這個,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可是看老頭言之鑿鑿,此事應當并非空穴來風,還是問清楚的好。
“王大人何出此言?”唐臻用汗巾擋着臉,拼命咬嘴唇,告訴自己這是古代,勞動人民很敬畏神靈,不可以用現世的眼光去看待,她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問道,“是因為曾遭遇過什麽嗎?”
王知縣連連點頭:“縣志上都有記載,前面幾任知縣也曾試圖開辟山路,但皆因種種原因被迫中斷,有時候是接連狂風暴雨導致山洪爆發,土地被淹,有時候是地動山搖,致使房屋坍塌百姓受災。”
“最離奇的一次,當時在任的知縣剛剛備齊人手,正準備開山,誰知原本風和日麗的天氣當即風雲突變,天黑得如同黑夜,閃電大作,接着便是傾盆暴雨,下了足有三天三夜。據說有人聲稱看到天上有巨大的陰影閃過,懷疑是神靈動怒,降下罪罰。”
“再後來,就沒人敢說要開山路的事了,大家都覺得這就是白寒城的命。要麽出去找活路,要麽就死在這裏。事實上,下官也知道有不少人偷偷往外跑,但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然怎麽辦?看着他們餓死在這大山裏嗎?”
旁邊葉庭軒忍不住問道:“此後再沒試過?”
“別提試,就連想一想都不行。”王知縣苦笑道,“說實在的,這裏将會是下官最後任職的城鎮,我也想做出些政績來,算是給自己留個完滿的收場。因此剛過完除夕,下官就想着再試試開山路。消息傳出去,百姓們一股腦都跑來請願,希望下官能打消這個念頭。看那陣勢,要是下官一意孤行,必然會引發軒然大波。”
“下官只好跟大家解釋,這只是一個念頭,既然百姓們都不同意,那就算了。誰知這都不行,當夜狂風暴雨就又來了,三天四夜過去,地裏麥苗死了大半。百姓們怨聲載道,下官一時之間……都沒臉解釋。”王知縣觑着唐臻的神情,試探道,“原本下官還在想,這多少也算是災害,想寫折子申請赈災款,可惜折子遞上去了,卻遲遲沒有回複。”
唐臻聽着,笑不出來了。
原來這就是蘇之湄說的那次災害,在這兒算是對上了。
可什麽神靈動怒,她是真不信,即便穿越是真的——畢竟穿越時空啦,系統啦,也可以強行用科學道理來解釋。
退一萬步講,如果系統就是這個空間的神,它們定然也不會亂來。
系統才是最遵守秩序的。
但很顯然,目前的這個迷信思想對下一步的發展影響很大。
官員飽讀詩書,不難溝通,最難溝通的就是那些百姓,現在普及唯物思想肯定來不及,連她自己都很難解釋,為什麽這裏一說開山就會出現天災。
在唐臻看來,這就是巧合,可是這種理由沒有人會信。
王知縣見唐臻不說話,自己找補道:“沒回複也正常,畢竟白寒城小得不起眼,大曜全境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城鎮需要撥款。‘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們也不能靠赈災款養活自己……”
“王大人莫急,這些情況本宮也有所耳聞,只是沒想到這麽嚴重。待本宮好好想想辦法,再與大人商議。”唐臻道,“麻煩大人将縣志借本宮一閱可好?”
王知縣趕緊起身:“當然當然,殿下需要什麽盡管提,下官一定盡力配合。”
“将來我們會常常見面,王大人不必拘禮。縣志便着人送去典史衙吧,我與葉典史有事商談,就不在此叨擾了。”
才坐了這麽一會兒功夫,二堂門口時不時有跑來報信的衙役,看來這小破城也有不少要忙碌的事,唐臻不想打擾王知縣辦公,何況現在事情卡在這裏,聊也聊不下去,不如回去趕緊想辦法。
程衍留在二堂謄寫方才的記錄,只有葉庭軒陪着唐臻返回典史衙的辦事房。
“你相信這是神靈降罪嗎?”她問道。
葉庭軒搖搖頭:“我不信。鬼神之說太過缥缈,無人能夠證實。若真是有神靈存在,他們又怎會忍心看此處百姓被困深山?”
“唔,你這個想法倒是比較有邏輯。”唐臻心想,若是百姓也能這麽想就好辦了。
進了辦事房,護衛在門口守着,房內終于只剩他們兩人,葉庭軒趕緊搬過椅子,摸摸椅面,發覺有些涼,便拉住唐臻的胳膊:“等等。”
說罷他走去旁邊櫃子翻找了一通,發現裏邊有一摞疊得整整齊齊的桌布,取出來墊在椅子上,這才向唐臻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這是做什麽?”唐臻坐下,确實覺得軟和舒服,笑着問他。
陽光從窗戶裏映進來,照着葉典史的臉上,似乎映得他耳根發紅:“我、我聽說女子這個時候,會、會畏寒……”
倒真是個貼心人兒啊,唐臻感慨,沖他彎了彎眼睛:“謝謝。”
“這是下官應該做的。”
啧,今日履了新,連稱呼都改了。
唐臻本不想讓他在自己面前如此謙卑,雖然做公主也做了一個多月,這種封建等級制她依舊無法适應。
人與人應當是平等的,只有道德上的優劣,不該有身份上的高低。
罷了,如今是在縣衙裏,要是被別人聽到葉典史不分尊卑,指不定會有什麽閑言碎語傳出去。
雖然葉庭軒不情願,但若最後真能尚公主,葉家就要成為皇親國戚,不免遭人嫉妒。聯系到葉鋒在軍中的威名和地位,如果有什麽小人參他一本,這便是無妄之災了。
葉庭軒觑着公主的表情,見她神色有些飄忽,便小心翼翼地問:“殿下,今日身體是否……仍有不适?”
唐臻把自己從飄遠的思緒中拉回來,聽到對方有此一問,下意識地捂住小腹:“無妨,只是有一點不舒服,比起昨日來算是九牛一毛,不礙事。”
接着很快有衙役送來了白寒城縣志,厚厚一摞不知道多少本,據說是近六十年的記錄,是未曾纂修的原始版本。
唐臻饒有興趣地拿來一本翻看,立刻被滿眼豎排版的繁體字給搞得眼前一暈,而且古文标點符號太少,看着看着就看不懂了。
郁悶!老娘好歹也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到了古代竟成文盲了!
葉庭軒跟着衙役出去,不知道叮囑了些什麽事,片刻後才返回,見公主捧着一本縣志雙目發懵,偏頭瞟了一眼,頗有些忍俊不禁。
殿下比起之前确實變化很大,但一捧起書本冊子仍舊還是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樣,也不知道她看西域書籍的時候是否也是這副神情。
但他并不好直說,好在是知道唐臻要找的無非是開山路時所遭遇的怪奇事件,便也拿出另一本冊子來翻查。
一時間,房中只餘書頁翻動的沙沙聲。
葉庭軒翻了三四本,唐臻手裏的那一本才翻到一半。
一是看古文看得費力,再是小腹确實還有些隐隐作痛,整個人都不太舒服,她連精神都有些恍惚,腦子轉來轉去的全都是想着該怎麽樣破除迷信,宣傳科學道理。
“這裏有一例。”葉庭軒突然道。
唐臻迷迷糊糊:“嗯?”
葉庭軒卷起書冊,目光盯着上面的文字:“四十年前,當時的知縣曾經打算開山,想從我們古蒼山最薄之處打出一條通道來,朝廷撥了款,白寒城百姓踴躍報名,都想盡快鑿開通路。”
“誰知通道打了個開頭,先是狂風驟雨不斷,接着就遭遇山體滑坡,工人死傷約三成,但就這樣大家仍沒有放棄,直到……直到後面突逢地動,堵住了外面的洞口,接着通道透水,所有人都淹死在裏面,一個都沒能出來。”
唐臻聽後頭皮發麻,渾身起滿雞皮疙瘩:“竟然如此慘烈……”
“自從那時起,天譴一說就逐漸流傳開來。”葉庭軒輕輕嘆了口氣,放下手裏這一本,拿起另一本。
唐臻還在兀自發呆,心裏不由想,如果自己硬要開山怎麽辦?雖不信鬼神,可以現在的科技條件,很難預測會遭遇什麽災難。
就算是為了當地百姓的福祉,她也不能拿人命去當墊腳石。
“殿下?”葉庭軒看她神不守舍,仍不住勸道,“你大病初愈,身上又、又不太舒服,還是先回府休息吧。”
唐臻茫然:“嗯?”
“這些冊子看下來得需要不少時間,等回頭我跟廣澤翻閱之後,将涉及開山天譴的記錄另行抄錄下來再給你過目,可好?”
這倒是個好辦法,畢竟他們看這些東西比自己快多了,理解得也準确。
于是唐臻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但回去休息是不可能休息的,她現在心裏七上八下,怎麽都不安穩。
“若是不想動,在此處閉目養神片刻也是好的。”
辦事房內屏風後有一張榻,估計是方便典史值夜用的,可以讓公主過去躺一會兒。
“不了,等程師爺拿過會議記錄來,我簽了字便先走吧。”唐臻看着書桌上另外幾摞冊子與檔案,“你剛來上任,有很多東西要看,我不打擾你了。”
葉庭軒點點頭:“也好。”
他忍不住向窗外張望了一下,唐臻只當他在等程衍過來,便沒有多問,也無意識地往窗外望去。
片刻後,她聽葉庭軒開了口,語氣卻聽起來很不确定:“殿下,方才……王知縣說的也不無道理,你真的……不考慮回京嗎?”
先前王知縣建議公主返京,他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舍,聽對方回答堅決不走,方才松了口氣。
可是他随後想想,又覺得此處的确窮山惡水,公主以前錦繡堆裏長大,一時吃苦是新鮮,進了城就大病一場,若是待久了,豈不更加遭罪?
“為何有此一問?”唐臻微微蹙眉。
葉庭軒沒有看她的神情,目光低垂着,并未察覺到對方已經隐隐有些不滿,坦誠道:“聖上只是一時之氣,我看陛下并舍不得殿下過來受苦,百善孝為先,殿下尚未出閣,還是多陪伴陛下些時日為好。”
“況且……況且此處确實境況堪憂,殿下不宜久留,萬一損傷千金之體,豈不令下官惶恐?相信現在獨峪使臣也已經離開大曜,和親之事殿下不必再擔心了。”
“至于殿下心中牽挂之事,下官定将全力以赴為殿下完成,一日不能兌現承諾,便一日不返京!”
他心裏十分緊張,越說越覺得沒有底氣,越說越覺得這并非自己真心所想,一席話說得颠三倒四,而公主的沉默更令他慌亂起來,乃至說完了話都不敢擡頭看她。
“葉庭軒,看着我,說話的時候要看着對方的眼睛。”公主聲音溫和,卻很冷淡,與以往大相徑庭。
聽了這個語氣,葉庭軒的心突然揪了起來。
她明明才十八,比自己還小兩歲,為何近日來,總覺得她比自己要沉穩成熟許多?好像說什麽都很有道理似的。
簡簡單單一句話,也令他無地自容。
他緩緩擡頭,對上公主疲憊的眼神,心中愈發難受,懊悔不疊。
“那番說辭不過是用來搪塞王知縣的,難道你聽不出?相處了一路,難道你也覺得我僅僅是為了與父皇打賭、為了躲避和親才來這裏?”唐臻嘆了口氣,“若真是那樣,我去哪裏不成,為何偏偏要來這白寒城?”
“對,起初離開的緣由确實是上述兩點不假,但我所做的準備你也看到了,我所有的想法,也從未向你隐瞞過,即便如此還是要勸我回京——你真的厭惡我至此嗎?”
葉庭軒心中大喊,不是的!我……我不厭惡你!一點也不!
可他卻像是被什麽魇住了,一時之間竟無法言語。
唐臻連着病了幾天,現在身子不爽利,心情也不好,天譴之事更令她煩躁,葉庭軒說的這番話就像是釜底抽薪,令她感覺像是一腳踩空了似的,頓時失了先前所有的耐心。
“葉庭軒,誰都可以勸我回京,唯有你不行。”她扶着圈椅扶手站起身,只感覺下腹一陣洶湧澎湃,熟悉的墜痛感襲來,整個人躁得難受,堵在心口的情緒也便肆無忌憚地宣洩了出來,“不談我們表面上這層糊弄人的關系,在心裏,我視你為好友,與你談抱負、談責任、談未來,沒想到你竟從未懂過我。我真的很失望!”
她語氣不重,卻像一把尖刀紮進了葉庭軒的心窩,令他無比痛徹心扉,後悔方才丢了魂兒,竟然說了那樣的話!
他……他明明只是心疼她,不想她再遭罪罷了,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篤篤篤”,敲門聲傳來,兩人循聲望去,見是笑容滿面的程衍。
“抱歉,謄寫耽誤了些時間,讓殿下久等了。”他走到桌邊,将三份記錄并排擺在桌面上,“請公主過目。”
左右今日都沒有談出個子醜寅卯來,沒什麽權責需要明确,唐臻無心仔細翻看,拿起架子上的毛筆,想寫字卻發覺硯臺裏是幹的,又将筆扔在一邊,在桌上那堆文房四寶裏翻找。
葉庭軒看出她心中有火,卻又不知道該怎麽勸,垂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程衍是個機靈的,趕忙道:“殿下莫急,我替殿下研墨。”
“不用了。”唐臻翻開了一盒印泥,右手前三指沾了沾,在會議記錄上全部按下了手印,“先這樣吧,下次我記着帶印鑒。我先走了,你們忙。”
她撂下這話,誰都沒看,轉身出了門,門口守着的兩個護衛立刻跟上。
程衍連忙道:“殿下慢走!”
葉庭軒說不出話來,木頭樁子似地跟到門口,傻傻地望着他們。
護衛身形高大,把嬌小的唐臻擋得嚴嚴實實,葉典史連公主的背影都看不到,眼睛裏是無法言明的懊悔與不舍。
一名衙役小跑着過來,将手裏的東西雙手奉上:“葉典史,小的方才先去找王夫人借了湯婆子,接着才折返回來燒水,耽誤了些時間,不好意思哈。”
“沒關系,不用了。”葉庭軒聲音微啞,疲憊地擺擺手,“拿去還給王夫人吧。”
衙役愣了愣,“哦”了一聲,悻悻離去。
程衍雖不知事情全貌,但看見湯婆子,也明白葉庭軒用意所在,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的傻兄弟喲。
作者有話要說:
一丢丢小摩擦,很快好,退一進二那種。
倆人都是懂事的人,此後也不太會因為誤會啊任性啊瞎折騰,基本感情線都會是甜的。
但情緒嘛,是人都會有,這才需要相互體諒和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