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和離(1)◎
待顧家人走後, 蘇氏癱坐在椅子上良久,雙目無神地側過頭:“李媽媽,我好冷。”
雖屋裏燒着銀絲碳, 暖和得緊,李媽媽還是心疼地依言拿來件厚實毯子裹在她身上, 柔聲勸道:“夫人,您別聽那毒婦的話。她這是承了咱大小姐的恩,不好撕破臉,這才撺掇着您去做這個惡人!”
蘇氏掩面痛哭:“可我與官人當初那般恩愛, 若不是因為生了這個孽障, 官人怎會忍心納妾!”
“我的夫人!”李媽媽急得眼淚直掉,“快二十年了, 您怎麽還這般作想!大小姐是您唯一的親骨肉,您就算不疼她,也不能跟着旁人一塊兒戳她的心吶!”
“親骨肉……”蘇氏癫狂地笑了半天, “她明知我因那賤人而痛苦多年, 卻仍是處處袒護,不讓我發洩,好一個親骨肉!”
李媽媽嘆息一聲。大小姐這些年護着馮氏和她生的子女,何嘗不是為了蘇氏的名聲着想,畢竟外頭不知有多少人家背地裏罵蘇氏刻薄心狠,甚至都影響了蘇氏娘家小輩的姑娘們說親。蘇氏的嫂嫂心疼這個嫁出去的小姑子,也從沒說過蘇氏什麽。
這些年李媽媽勸過多回都無用,此刻眼睛滴溜一轉, 想到個法子, 開始破口大罵宋娴慈。
蘇氏初時聽着還覺解氣, 後來聽李媽媽把宋娴慈說得惡毒, 眉頭皺得發緊,忍不住制止:“她也沒這麽不好,你罵得太難聽了。”
李媽媽暗喜,忙告罪一聲,說道:“也是。咱大小姐幼時聽說夫人喜梅,大冷天的從早到晚在梅園守着等開花,小臉凍得通紅,可憐的喲!後來一場大雪過後花終于開了,小姐覺得雪落紅梅意境美,三歲的小娃娃,擔心花上落的白雪化了,路上跑得飛快,在雪地裏跌跤了也不喊疼,爬起來接着跑……”
蘇氏失神地望着門口。她記得,娴慈當年就站在那裏,雙手拿着梅枝,忐忑、欣喜、期待地看着她,臉蛋上還有擦痕,身前衣服都濕了。
她似是當即便讓女兒回婆母院裏換衣服。小小的人兒忍着沒哭,還以為母親不肯要那枝紅梅是因花上的白雪跌落了,小聲地道了歉,離開前還不忘行禮。
娴慈小時候傻得很,十次來主院,有九次被拒之門外,還有一次就算被放進來,也是最多一炷香時間就被請出去了。即便如此,還是不死心地找各種理由黏上來。
直到這孩子九歲,蘇氏煩透了,扇了女兒一巴掌。當晚老太太院裏就派人來主院說娴慈發燒了,她沒理會。等兩日後娴慈醒來,便再也不纏着她了。
蘇氏兩眼怔然,想了片刻:“去叫娴慈過來,就說我頭風發作,想見她。”
生而不養,到底還是虧欠了娴慈。就給女兒一次機會,端看她能不能抓住。
宋娴慈踏進母親的內室,将手裏的食盒交給旁邊站着的李媽媽,然後向榻上的蘇氏行禮問安。
蘇氏瞥了眼李媽媽手上的食盒:“這是什麽?”
“魚湯。”宋娴慈看了眼蘇氏紅腫的雙眼,“母親喝了或許能好一些。”
蘇氏見李媽媽用眼神求問她要不要打開,淡淡道:“先放桌上吧,我緩緩再喝。”
宋娴慈垂眸靜立不語。
蘇氏看了眼女兒:“今日你婆母來了,說要納宋娴姝為妾。”
宋娴慈擡頭:“母親是如何想的?”
“你也知道,我不想讓馮氏的女兒過得太好。”蘇氏盯着女兒,“你要是看重我這個母親,就讓她嫁入顧家當姨娘,以後看你的臉色過活。”
蘇氏小心地掩下眼底的希冀,輕聲道:“你若答應我,我們以後就好好地做母女。我會給你親手制冬衣,為你做鞋子,經常去顧家看你,給你撐腰。”
若你答應,我就信你将我這個母親看得比你祖父母的教誨和手足之情更重,信你仍将我看作這世上最重要的人。
只有你抛下自己看得極重的體面和自尊,向我低頭,我才敢信,不管我對你做出什麽事,你都會愛我這個母親,就像你小時候那樣。
那麽,我願意為你退一步,放過馮氏,放過她的兒女,甚至可以給宋娴姝找一個好夫郎。
屋內一片死寂,連衆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良久,宋娴慈艱難開口:“母親,我不想與人共侍一夫,更不希望與我共侍一夫的是我妹妹。”
蘇氏像是沒聽見似的,重複着方才自己說的話:“你答應我,我們就好好做母女,好不好?”
“您要親手往我房裏塞妾室,我還怎麽和您好好做母女啊!”
“你不願意?”蘇氏忽然大笑一聲,把眼淚都笑出來了,“那你也攔不住了。你婆母要給你夫君納妾,你還能攔着?”
宋娴慈只覺寒意入骨,顫聲道:“我是您親女兒!”
“對啊,親女兒。”蘇氏笑得越來越癫狂,“我們真是親母女。我當初生不出兒子,你如今也三年不能生,豈不是一模一樣。可你既對你父親納妾視若無睹,為何到了自己身上,卻又是另一種說法了呢?”
宋娴慈臉色發白。
蘇氏忽然溫柔下來:“你為了護着宋娴姝,半點不顧被她娘毀了的我。那我便讓你的好妹妹,把你也給毀了吧。”
宋娴慈身子一顫,被蘭瑾和阿涓緊緊扶住了才不致癱倒在地,聲音哽咽:“母親……”
“滾——”蘇氏随手抓過枕頭狠狠朝宋娴慈臉上丢去,被阿涓一把抓住了。
宋娴慈腦子一片漿糊,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雙足沉得挪不動步子,被阿涓半拽半扶地帶了出去。
怎麽走到宋府門口,怎麽上的馬車,又是怎麽回的顧家主院,她渾然不知。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宋娴慈感覺身上不知哪裏傳來一陣刺痛,才漸漸回過魂,呆呆地看着面前跪着的人。
是個太醫。
宋娴慈擡眸,見屋內擠了一堆人。
顧寂連同顧老夫人、吳顧氏、顧寧都遠遠跪着,還有一個玄袍青年站在自己面前。
宋娴慈揉揉眼,看清楚那人的臉,猛地起身下床就要磕頭:“臣婦叩見——”
寧濯身邊的肖公公見狀險些尖叫,一個滑跪過去攙住宋娴慈,止住她下跪的動作。
宋娴慈被扶着重新躺上床:“陛下怎麽來了?”
寧濯對着她時從來都是溫柔得能掐出水來,此刻臉色卻黑得吓人,盯着她看了很久,眼底似乎有什麽情緒要噴湧而出,卻強自抑下。他并不回答,只是輕輕為她掖了掖被子,然後轉過身,對着跪在地上的顧家四人,聲音極其冰冷地說道:
“肖玉祿。”
肖公公恭聲應道:“在。”
“傳朕口谕,顧家忘恩負義,薄待兒媳——”
“陛下!”一道清泠的女音突然打斷他。
寧濯像是被這道聲音震碎了髒腑,胸口跟着發疼,回頭看着娴慈。
宋娴慈低聲道:“将軍守護大昭多年,又有從龍之功,顧家納妾一事即便傳出去旁人也不會說顧家有何大錯,何至于惹得陛下因此問罪顧家。到時候惡言惡語只會落在臣婦身上。”
寧濯看她良久,沉聲說:“那你和顧寂和離。”
宋娴慈垂眸。即便和離也不該由寧濯開口,否則文武百官該怎麽想她和寧濯。她的名聲毀了不要緊,寧濯是皇帝,不能讓他和這種悖逆人倫的事情扯上關系。
于是她輕聲道:“此乃臣婦私事,還請陛下莫再插手。”
寧濯聽罷臉色白了又白,用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你……你心悅顧寂,所以既不願我問罪于他,又不願與他和離,對嗎?”
宋娴慈咬牙止住否認的話語,沉默下來。
寧濯滿心冰涼,閉眼吸氣,猛地轉身往外走,然後在門口驀地止住,冷聲道:“朕曾受老鎮國公所托,需護宋大姑娘安樂一生。顧将軍,顧老夫人,好自為之。”
顧老夫人一抖,險些暈過去。顧寂穩穩扶住自己母親,恭聲應下。
顧老夫人被顧寂扶着回了慈安堂,進了被窩裏還在渾身發抖。
顧寂看到母親如此,臉上的怒意散去,輕嘆一聲:“母親,兒子只想和娴慈好好過日子。您就消了納妾的念頭吧。”
顧老夫人眼淚止不住地流:“不行,顧家的香火要是斷了,我該怎麽跟公婆交代!”
顧寂見母親嘴裏心裏都是顧家的香火,氣道:“陛下今日都要問罪顧家了,您要是再折騰娴慈,只怕我們全家都要沒命,還談什麽香火!”
說完顧寂胸前一悶。今日寧濯當真是半點不掩飾他對娴慈的心思了,如此下去,或許真有一天會将娴慈搶進皇宮。
“陛下不會的!”顧老夫人緊緊抓住兒子的手,“你沒聽娴慈說嗎?只是納個妾,我們有何大錯?陛下就是再生氣也不好怪罪,否則天下人都是要說他惦記臣妻的!我看今夜娴慈又是為你說話,又是不肯和離的,定是愛極了你。你同她說你要納妾,她定會答應……”
“母親!”顧寂猛地掙開老夫人的手,“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納妾的,您死了這條心吧!”
說完顧寂便不再理她,轉身欲走。
“阿寂!”老夫人忽地冷了語氣,“你可還記得,我當初為何會遇上賊寇故而跌落馬車癱瘓在床?”
顧寂全身發冷,緩緩回頭。
老夫人一步步走近他:“當年我原是要去城西查莊子,若非你淘氣去了城東,我怎會半路改道?後來碰上賊人,也是我帶人将其引開。這些,你都忘了嗎?”
顧寂嘴唇發白,跪倒在地,哽咽道:“兒子怎會忘記!”
“母親只這一個心願了,你就當報答母親,助母親得償所願吧。”老夫人摸了摸他的頭發,柔聲道,“你別怪母親。我也很喜歡娴慈,只是不敢賭。若她身子真能好,以後生下嫡子,我定會将嫡孫看得比庶長孫重。”
顧寂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他對親娘重重磕了個頭,起身踉踉跄跄走向主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