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和離(4)◎

這一夜蘭瑾和阿涓都在正屋打了地鋪, 陪着宋娴慈小小聲地暢想假死後的生活,從選哪裏定居說到以後園子裏要種什麽菜,每個人都笑吟吟的。

這是在宋娴慈當家主, 三人外出談生意時才有的輕松與閑适。自宋娴慈成為高門宅婦,當然就再也沒有過這樣可以不分尊卑說話的時候。

中間宋娴姝端着一盞茶想要闖進來, 說自己即便是平妻,也要敬家姐一杯妾室茶,被蘭瑾請了回去。

再是老夫人派了兩個丫頭來給她添堵,在牆角下裝模作樣地說着什麽“偏院的床搖得嘎吱嘎吱響, 想是将軍對姝夫人喜歡得緊”, 被阿娟雙雙扇了幾十個耳光,然後一手拎一個丢出主院。

最後是窗戶紙撲棱棱地響。宋娴慈打開窗, 見一只白鴿咻地飛進來立在桌上。她展開鴿腿上綁的紙條,見到上面寧濯的字跡:

“無需顧忌,萬事有我。”

字跡分明鐵畫銀鈎, 蒼勁有力, 卻又落筆遲疑。

恰如寧濯此人身份才幹皆已登峰造極,盡可睥睨天下,卻又始終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宋娴慈纖手摩挲紙條一角畫的那朵海棠許久,方将紙條卷起,借着燭火将其燒成灰燼。

半月後,阿涓将假死藥遞給宋娴慈,悄聲說:“人手已備好,明日巳時行事。”

其實玄陰幫幫主早在七日前便已着人将藥送到, 是宋娴慈要等着寧濯今日離京出巡。

寧濯若在京城, 只怕會直接把她的“屍首”從顧寂手裏奪走。屆時即便自己手握和離書, 天下人也免不了要對她與寧濯議論紛紛。

翌日清晨, 宋娴慈穿了身柔粉色襖裙,外頭披件雪色鬥篷,正與她嬌嫩粉白的面容相襯。她帶着阿涓和蘭瑾緩步走到書房,對着臉露詫異的陳家兄弟溫聲道:“将軍可在裏面?”

陳浮第一個反應過來,卻喜得直打結巴:“回回回夫人,将軍在裏頭!”然後便什麽規矩都忘了,欣喜若狂地拍着門喊顧寂,像是生怕主子晚出來一步宋娴慈就會走了似的。

陳浮只拍了兩下,門就開了,露出顧寂那張略顯疲憊滄桑的臉來。

宋娴慈足有一月不願見顧寂,前些時日他經常頂着寒風飛雪在她屋外站着,既不肯離開,也不出言詢問妻子是否可以放他進門,一站便是半宿。此刻她瞧着顧寂竟是瘦削了些,連帶着身上的長袍都顯得有些空蕩蕩。

顧寂抿唇看着俏生生立在眼前的宋娴慈,許久不舍得挪眼,也不敢問她為何來找自己,生怕她說完了事便立時要走。

宋娴慈柔聲問:“今日日頭正好,将軍可願與娴慈一同出去轉轉?”

如一顆石子落入湖面,顧寂心頭泛起陣陣漣漪,當下連聲音都帶了分不易察覺的哽咽:“夫人想去,我自然願意陪着。”

宋娴慈笑了笑,垂眸掩下其中的寒芒:“阿寧少有出府的機會,我們既是她的兄嫂,也該帶上她出去散散心,加之月前我與她生了龃龉,正想找個機會緩和一下關系。”

顧寂其實不想帶上旁人,但現在對她說不出半個不字,便應了下來,即刻讓人把顧寧叫來,然後小心翼翼道:“外頭冷,你進來等吧。”

宋娴慈點了點頭,邁步進去,卻聞見裏頭甜香陣陣,很是熟悉,當即愣怔地看着熏爐。

顧寂見她盯着熏爐,緋紅攀着古銅色的肌膚而上。看不到她,自己心裏便像是空出一大塊,煎熬之下便只能拿一件染了妻子身上甜香的舊衣叫人仿制出香料來,日夜點着才好受些。

宋娴慈當作沒聞見,兩人便陷入了沉默,直等到顧寧過來,再同乘馬車出門。

顧寧來之前是通報了母親與姐姐的。母親得償所願,便看在嫂嫂以往的好處上不願同她計較之前的忤逆言舉,還叫自己此番哄一哄她。

終歸是一家人,不好鬧得太難看。

顧寧這般想着,便擠出笑來同宋娴慈說話。宋娴慈也沒有再冷着她,和氣地與她聊了起來。

顧寂看在眼裏,心裏的苦悶總算減輕了些。

宋娴慈說要去京郊的馬場,顧寂想起之前在那裏與妻子共度的時光,眼神柔軟,應了下來。

到了馬場,顧寂剛要叫下人把之前娴慈騎的小馬駒牽來,卻又想到半年過去,馬兒應該已長大許多了,只好掩下失落,叫人牽一匹新的來。

顧寧不會騎,顧寂便叫人牽着馬護着她走。

他們已是很久沒有這樣融洽的時候了,連顧寧都有些懷念,含淚笑着看向嫂子。

卻見嫂子眉目淡淡,哪有半分愉悅的神情,她一愣,不安湧上心頭。

忽地林間灌木之中傳來陣陣悉索聲,一大群黑衣人從中持刀一躍而出,殺向他們。

顧寂劍眉一豎,暗叫不好,喚來所有護衛上陣與之相搏。

他自己則護在宋娴慈與顧寧身前,但黑衣人太多,他也很是吃力。

宋娴慈奪過敵人手中刀,加入混戰,只是她暗暗将刀柄翻轉,用刀背擊敵。

顧寧是閨中貴女,哪碰見過這種場面,當即吓得又哭又叫,腿腳發軟。只見一柄寒刀直直砍向她的小臉,正當絕望之際,一道銀光襲來,生生将幾乎觸及自己鼻間的那把刀挑起。

她癱軟下來,濕熱的液體自襖褲中滲出。

顧寂見宋娴慈救下幼妹,剛松了口氣,卻見一個黑衣人躍至妻子身前,大手一揚,無數雪白的粉末噴在她的臉上。

娴慈的臉瞬間蒼白下來。

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耳邊猛地炸開,顧寂腦子瞬間一片空白,當下什麽都聽不見了。

他不顧對着自己的那一圈刀劍,不要命地掙脫開來,踉跄着撲過去抱着她:“娴慈!娴慈!你別吓我!”

黑衣人不知什麽時候退了下去。

宋娴慈笑了笑,只輕聲對着顧寧說了句:“我可算讓你補上了。”

顧寧愣住,不知道嫂嫂在說什麽。

顧寂已經瘋了,抱着宋娴慈上馬回府,連顧寧也不管了,最後還是手下人攙着顧寧上馬車。

阿涓搶過一匹好馬,帶着蘭瑾跟上顧寂。

沈不屈把過脈,沉着臉搖了搖頭。

顧寂紅着眼睛,讓人去宮裏請太醫。

不多時太醫便請回來了,足足有八個,連院首都在其中。

宋娴慈眼底略過一絲詫色:顧寂這一品大将軍果然厲害,恐怕太後生病都不會有這般多的太醫一同醫治吧?

卻不知諸位太醫把過脈後,已是在心裏老淚縱橫。

陛下出巡之前就已密令太醫院,這位顧夫人身子出了任何問題,都要立即出宮為其醫治,确保其無虞。

是以今日顧家來人說顧夫人身中劇毒、命在旦夕之時,他們連太上皇都抛下了,拎着家夥什就坐上宮裏最快的馬車往這裏趕。

一路抖着老軀将各路神仙求了個遍,結果如今一摸脈……

完了!完了!

院首長嘆一聲:“毒已深入髒腑,無藥可救。”

顧寂眼前一黑,癱坐在椅子上,片刻後猛地搖頭:“不!不!陳沉!去把京中有些名氣的大夫都找來!再到鬧市張榜尋醫,若能救下吾妻便要什麽都使得!快去!”

“不必了。”宋娴慈抓住他袖子,“請大人們都回吧。我只想同你說說話。”

顧寂身子一顫,良久,揮退旁人,只留阿涓和蘭瑾。

宋娴慈艱難地擡手,如往常一般摸他的發:“明日之後,我便不在了,你好好同娴姝過日子。”

顧寂拼命搖頭:“我只要你一個。”

宋娴慈有些想笑,人都娶回來了,還說這種話。

不過呀,雖顧寂有些不好的地方,但這麽多個日夜過去,她也能看出來,這個男人,是用心對自己的。

只是及不上他的血親。

可就算為着他對自己的那點好,宋娴慈也願意與他體面分開。她輕聲說:“我不喜做你顧家婦,你寫封和離書予我吧。”

顧寂猛地擡眸,嘴唇都在發抖:“我不要!我不要!”

他慌得眼淚都要落下來:“你不喜歡和人共侍一夫對不對?我把你妹妹送回去,你不要同我和離!不要再說這種話!”

宋娴慈艱難道:“我撐不了多久了……将軍,這是娴慈的遺願了,你應了娴慈吧。”

顧寂聽到“遺願”二字,臉色幾如宋娴慈的一樣蒼白,低頭看她瞳孔已在漸漸散開,整個人散發着垂死的氣息。他心中大恸,哽咽道:“阿慈,你真要與我和離嗎?”

黑衣人所撒□□的作用其實只是促發假死藥而已,假死藥能躲過醫家的眼睛,其實是因它确實是種毒,只是解藥在十日後才作用。所以此番宋娴慈身上所受的痛楚都是實打實的。

宋娴慈已沒多少力氣,聞言仍是強撐着點了點頭。

顧寂心如死灰,出去了片刻,拿着一紙和離書進來,被阿涓眼疾手快地接過。

宋娴慈這才笑了:“多謝将軍……日後你我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各生歡喜……”顧寂喃喃重複。

沒了你,該怎麽歡喜?

宋娴慈卻什麽都聽不見了,看着他,神識飄回了大喜之日,眼前漸漸歸于虛無,呢喃道:“‘孝順婆母,尊敬長姐,照拂幼妹,濡沫白首’,前三樣我都做到了,但與你白首,卻終究是不能夠……了……”最後一個字落定,她的手輕顫一下,便再也沒有聲息了。

顧寂僵住,耳邊傳來蘭瑾和阿涓的哭聲,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其實什麽都看不見了,摸到宋娴慈面前,抱着她,避開過來攔他的阿涓,走到屋外。

此時天空飄着細雪,寒風呼嘯。

他将宋娴慈護在懷中,不叫她受寒,看着飛舞的雪落在他與宋娴慈身上,笑着說:“哪裏就不能白首了,你看,我們這不就……”

笑容頓止。

每一片細雪落于他們頭上不過一瞬,便融成一小灘雪水。

正如他與娴慈,本可輕易白首,卻又生生錯過。

他靜默許久,忽地緊緊抱着她,在她耳邊流着淚輕聲道:

“我還沒告訴你,我沒碰過你妹妹。”

他是做給母親看的,屆時逼着宋娴姝假裝有孕,再尋一孕婦,便可瞞過母親。

他本想着,只要讓娴慈親眼看見這孩子的來歷,或許會原諒他,或許還能待他如從前那般。

可是如今,再也沒有機會了。

作者有話說:

下章男主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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