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旖旎幻夢◎

宋娴慈被祁俞秘密送入紫宸殿, 在他離開之前千叮咛萬囑咐,求他千萬不要将自己知曉中蠱一事告訴寧濯。

寧濯最是不願給人添麻煩,若他知道自己是因為這個原因回來, 定會愧疚難忍。

好在祁俞再三跟她保證絕對會保密,她才安下心。

只是她沒有立時見到寧濯。

今夜是寧濯登基後第一個除夕, 長明殿設有宮宴,他得很晚才能回來。

紫宸殿的宮人都是精挑細選過的,絕無外洩消息的可能。宮女為宋娴慈和蘭瑾備好熱水與香胰,水中撒了紅梅花瓣。

待人走了, 蘭瑾隔着屏風小聲喚宋娴慈:“小姐。”

宋娴慈正在發呆, 聽罷一愣:“怎麽又喚我小姐?”

蘭瑾咬唇不語。這畢竟是規矩森嚴的宮裏,方才她聽宮人都恭恭敬敬地喚宋娴慈“娘娘”, 自是不敢直呼宋娴慈的名字。

宋娴慈知她心思,溫聲說:“蘭瑾,對不起, 我得陪着陛下熬過這一陣。若你不願住在宮裏, 你喜歡哪裏我就央陛下把你安置在哪裏。”

“我自然要跟着你的!”蘭瑾急道,“我雙親都不在了,只你一個親人了。”

宋娴慈柔和的聲音伴着袅袅水霧飄向蘭瑾:“那你就喚我‘姐姐’吧。以親妹身份陪在我身邊,你在宮中就不會覺得拘謹了。好不好?”

蘭瑾默了許久:“不要。”

宋娴慈一愣:“也是,我太冒昧了……”

“我做姐姐。”蘭瑾打斷她,“你弟弟妹妹夠多了,姐姐卻一個都沒有。那就我來做你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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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與酸澀并生,從心底漸漸滲出至肌表, 再攀向宋娴慈的雙眼深處, 化作滾燙的淚意。

宋娴慈聲音輕柔:“得姐姐此言, 娴慈感激不盡。”

沐浴更衣完, 又再用了晚膳,寧濯仍是未歸。

女官生怕宋娴慈不豫,無數次同她解釋陛下為何不能立時回紫宸殿見她。

宋娴慈當然理解。今夜來了位德高望重的致仕老臣,是寧濯的恩師。寧濯确是不便中途離開。

左右閑着,宋娴慈便拉着蘭瑾登上閣樓,看一看這宮城。

蘭瑾忽指着一處:“那是咱們小時候去過的南夢小築嗎?”

宋娴慈目光從燈火輝煌的長明殿方向挪開,順着她的話看過去:“嗯,南夢小築風景雅清,春有海棠,夏開芙蕖,秋綻綠菊,冬……”

冬日,有極好看的紅梅。

當初寧濯還是太子的時候,聽說蘇氏喜歡梅花,知道宋娴慈想哄母親高興,便提前在秋日挪了一株到了鎮國公府。

只可惜,花雖是母親鐘愛的,她卻不是。

宋娴慈輕輕搖頭将這些思緒從腦中晃出去,看着蘭瑾期待的神色,頓了頓。

她現在不便出現在外人眼前,若是同蘭瑾出去後被人看見了,怕是不好。

旁邊的女官察言觀色,恭聲道:“娘娘,南夢小築偏僻,平時便少有人往。今夜大人們和家眷都在長明殿內,大多宮人也都在那裏伺候,此時去就更不會被人撞見了。娘娘若還是不放心,可與蘭瑾姑娘換身宮女的衣衫再去,便再無不妥了。”

宋娴慈偏頭看看眼睛明亮的蘭瑾,笑道:“那就有勞大人了。”

長明殿。

寧濯謙謹地應着恩師的聲聲問話,面色溫潤恭敬,眼底卻藏着讓人難以窺見的焦急。

待恩師終于說得口幹舌燥,飲酒潤喉時,肖玉祿趕忙湊到寧濯耳邊:“紫宸殿來人禀報,娘娘與蘭瑾姑娘去南夢小築賞景了。”

寧濯本就是在強忍思念,如今聽他提起宋娴慈,哪裏還能靜得下心?便假稱酒醉,對恩師賀大學士說自己欲出去轉轉,清醒一些後再回來陪恩師說話。

賀大學士看着他那張沒有一點醉意的臉,呆呆地點頭。

寧濯松了一口氣,轉身朝着南夢小築的方向快步而去。

身後,顧寧看着皇帝離開的背影,急急忙忙地跟兄長說自己要小解,然後就和貼身侍女一同被宮人引着出去。

待出了長明殿,顧寧找了個由頭支開宮人,快步往寧濯離開的方向追。

寧濯走得太快太急,她一路不停小跑才終于又看見寧濯的背影。

他們已是發現後頭有人跟着,侍衛拔刀抵在她喉嚨處:“大膽何人!竟敢尾随陛下!”

顧寧撲通一聲跪下來,顫聲道:“定北大将軍顧寂之妹顧寧,求見陛下!”

顧寂。

聽到這個名字,一時間竟無人敢言語。

寧濯聲音清冷,如自梅上滴落的雪水一般:“帶上她,同朕去旁邊的怡清殿說話。”

“是!”

到了怡情殿,寧濯俯視着跪在地上的顧寧,有些不耐道:“快些說完。”

顧寧身子一顫,語速極快:“望殿下施恩,讓阿涓姑娘為我長姐再制一罐消疤藥膏;再允準兄長看病服藥,讓我顧家得以延綿後嗣。”

寧濯皺眉:“是誰告訴你制藥的是阿涓?”

宋娴慈一向護着阿涓,最多告訴顧家人是沈不屈的師妹做的。

至于沈不屈的師妹是誰,旁人怎麽會知曉。

“是……是皇後娘娘的庶妹,也就是我兄長的平妻,宋娴姝說的。”顧寧猶豫道,“她說娘娘曾受過很重的刀傷,等閑醫家定是沒法子幫娘娘将疤痕祛盡的。而她有回撞見阿涓在熬藥,便猜測定是阿涓幫娘娘消了刀疤。”

顧寧以頭抵地:“陛下,求您看在顧寧當日入宮告知您娘娘還在人世的份上,允準顧寧代家人受罰。臣女願替姐姐承受胸前刻下那恥辱之字的苦楚,也願為母贖罪,喝下那碗毒湯,餘生癱瘓在床。只求陛下饒恕臣女的家人!”

寧濯默了一瞬:“若人人犯錯之後都能找他人為己贖罪,那這天下還有何公道可言。”

“不不!”顧寧跪爬過去,聲音顫抖,“陛下,臣女全家忘恩負義薄待娘娘,确實都是惡毒愚蠢之輩,但未違國法啊!大昭以仁孝治天下,臣女不是想請陛下原諒顧家,只是想讓懲罰都落在臣女一人頭上而已。”

她見寧濯默然不語,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咬牙道:“陛下也有願以身相護之人,當能明白臣女之心。望陛下恩準!”

寧濯輕笑:“皇後是世上至潔之人,你怎敢将那兩個毒婦與她相提并論?”

顧寧聞言慌懼到咬唇伏地,萬念俱灰之際,她聽見那至尊之人的聲音從高處傳來:“朕準了。”

她不敢相信地擡起頭:“陛下……您答應了?”

寧濯眉目淡淡:“但是你母親卻實在令人憎惡。明日一早,朕會派人傳口谕,送你母親去北境。”

他看着顧寧,沉聲強調:“只你母親一人,你與你長姐都不能陪同,你兄長也不能常駐北境。”

北境苦寒無比,母親身子本就不好,近日兄長又服了禦賜的絕子湯,無陛下恩準不能給兄長請醫治好。于是母親傷心之下大病一場,若這時候去北境,哪能有命在!

顧寧被這句話砸得幾乎暈過去,正欲求情,卻被寧濯用眼神止住。

寧濯聲音寒涼:“朕已滿足了你的心願。顧寧,人要知足,若你什麽都想保住,那或許就都保不住了。”

顧寧身子一個哆嗦,當即閉上嘴。

寧濯看着她,忽開口問道:“你還未及笄?”

顧寧一愣,怯怯“嗯”了一聲。

寧濯皺眉沉思片刻,淡淡道:“你長姐出事之時年方十七,你母親癱瘓時應是三十歲左右。你若定要為家人擔責,便在十七歲時胸前刻字,三十一歲時服藥癱瘓便可。”

他頓了頓,接着說:“朕只是替皇後收回恩典,若你之後能自己求得祛疤與醫治癱瘓之症的良醫,朕不會插手。”

“你長姐近日胸前刻痕,待阿涓回來,朕便派人将藥膏送至顧府。至于你兄長,若你母親肯三日內去往北境,有生之年再不與親人相聚。我便允你兄長看醫,消去那絕子湯的藥效。”

顧寧聽罷,深吸一口氣,跪地大拜:“臣女,叩謝陛下!”

寧濯不再多言,轉身出了門,向南夢小築而去,步子急促又歡喜。

長明殿內,顧寂等了許久都沒等到妹妹歸來,便皺着眉起身去尋。

自那日陛下問罪後,長姐吳顧氏狀若瘋癫,夜夜如厲鬼般嚎哭,瘋極時甚至會扯開衣襟揪着府裏婢子讓她們看清楚自己胸前刻下的那個“淫”字。

老夫人則在知曉他被陛下賜下絕子湯之後便大病一場,連藥也不吃了,一心求死。

他又不願帶宋娴姝出來,所以今日能去尋顧寧的只有他。

只是他有些醉了,辨不太清方向,竟越走越偏了。

他揉了揉眼睛,看清牌匾上的字——“南夢小築”。

陣陣紅梅花香裹着冷意襲來。

顧寂雙目一怔,想起當初他去跟宋娴慈說自己要納妾,她問自己願不願意帶她去北境時說的那番話:

——“若将軍答應娴慈,便在上朝前叫人剪一只紅梅放桌上;若将軍仍是想聽婆母的去納妾,那便不用剪梅枝啦。”

顧寂心裏抽痛,似是難以承受般緩緩蹲了下來。

片刻後,他起身邁步進去,循着花香走入梅園,用力折下一枝紅梅。

他眼神柔軟地想,要把這枝紅梅帶回去,放在主院裏屋的桌上。

正欲轉身離去,他卻聽到不遠處傳來女子壓低了的說話聲——

“娴慈,你看這紅梅居然是六瓣的欸!”

顧寂腦子轟地一聲炸開,艱難地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緩緩轉過頭去。

然後他就聽到了那魂牽夢萦的柔和聲音:“這是六瓣紅梅,宋府也有的,只是你當初沒仔細看罷了。”

顧寂眼淚瞬間落下,腳步虛浮得厲害,只能咬牙忍住,悄聲往那邊走去。

他喝了酒,所以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場醉夢,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恐驚擾了夢中人。

待穿過十餘株紅梅,他終于透過沾了白雪的枝桠,看見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她不知為何竟作宮女打扮,身姿依舊婀娜美麗,俏臉如在世時一樣嬌嫩雪白。

顧寂心中大恸,扶着梅枝的手猛地一晃,發出細微的聲音。

說話聲頓止。夢中人被驚擾,竟立時要離開。

顧寂慌得站到明處,啞聲喚她:“阿慈,別走!”

前方的倩影一頓,然後提着裙擺逃也似的快步往外跑。

幾瞬就不見了蹤影。

他欲去追,卻在經過清潭時不知被什麽東西砸中了腳窩,身子猛地一弓一晃,便落入了潭中。

遠處,寧濯待潭中人漸漸停止掙紮後,才讓祁俞将其救了上來。

昏倒在地上的顧寂渾身濕透,嘴唇和手都被凍得發紫,卻還緊緊抓着紅梅不放。

寧濯俯下身子,将他手指一根根掰開,取出那枝紅梅,然後将花一瓣瓣扯下,盡數抛入清潭之中。

“祁俞。”寧濯聲音低沉,“紅梅于娴慈而言實在不算是讓人心情愉悅的美好事物。幼時她因紅梅知曉了鎮國公夫人不愛她,嫁人後她因紅梅看清了顧寂不是良人。”

他昂頭望着飄飄而落的白雪:“可是我明白,即便如此,她依然對鎮國公夫人心有期待。那麽她對顧寂呢?是不是也一樣還是會有些放不下?”

祁俞默了一瞬:“娘娘放不下鎮國公夫人是因母女血脈相連,顧寂怎能與鎮國公夫人相比?”

寧濯笑了笑,卻帶了濃重的苦澀:“但願如此。”

然後便是一陣長久的靜默。

祁俞等了很久,才聽到寧濯聲音極冷的吩咐:“将此事告知顧寧,讓她想辦法将今夜他在南夢小築遇見娴慈一事圓過去。再跟她說,若被顧寂知曉娴慈還活着,那就等着為她兄長收屍吧。”

紫宸殿。

宋娴慈将宮裙換下,餘光瞥見女官正瑟瑟發抖,頓了頓,安慰道:“大人不必擔心,我會同陛下說執意要出去的是我,陛下不會怪罪大人的。”

女官臉色卻沒好上多少。

整個紫宸殿都清楚娘娘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也清楚陛下不想娘娘與顧将軍再有半點牽扯。今夜她卻讓顧将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撞見了娘娘,一頓重罰定是免不了。

女官正發着抖,卻被一雙溫暖的手握住,擡眸對上一雙極溫柔的眼,然後便聽見宋娴慈對她說:“我說無事就會無事,你安心。”

不知為何,她竟真的不怕了。

宋娴慈在殿內看了會兒書,聽宮人來報,說寧濯快回來了,便讓女官帶自己去小廚房。

她眉頭擔憂地擰起。寧濯是仁君,為着朝堂安穩,定會将中蠱一事瞞下,不讓文武百官知曉。

所以縱然飲酒之後會比平常難受百倍,他也還是會喝臣子們敬的酒。

宋娴慈垂眸,手上動作麻利地為寧濯熬了一碗解酒湯,然後小心翼翼地端去正殿。

寧濯竟已回來了,在她出現在門外的那一瞬就邁步走了過來,然後停在三步遠的地方,垂眸看着她。

宋娴慈手指有些抖,于是微微捏緊了食案。

最終還是寧濯先開口,啞聲問她:“你真的回來啦?”

宋娴慈看着他那如同被主人抛棄的小狗一般可憐無助的眼神,一顆心頓時像是被揪住一般地疼。她輕聲道:“嗯,我後悔了。”

寧濯聲音喑啞:“回來了,還走嗎?”

宋娴慈想到他只有幾年可活,心痛難抑,忍着哽咽沖他笑:“不走啦,一直陪着你。”

寧濯便笑了,笑得愈發歡快恣意,然後猛地想起什麽,笑容化作愧意,輕輕扯着她進了門:“外面冷,先進來。”

待她進來了,寧濯低眸看着那碗湯水:“這是什麽?”

“解酒的,陛下喝了會好些。”宋娴慈走到桌邊,正欲将解酒湯從食案端下,卻聽後面一道尖利的嗓音說:“陛下,快!快趁熱喝了這解酒湯吧!”

宋娴慈往後看去,見是肖公公端着一碗湯水進來。于是她手指一頓,目露猶豫。

宮中大廚做的解酒湯效果定是勝過她手中這碗百倍。

她便将食案重又端平,想着該說些什麽話讓寧濯不那麽為難。

寧濯目光從宋娴慈手中那碗解酒湯移到肖玉祿臉上。

肖公公渾身一震,手端着食案,像是丢什麽晦氣東西一樣把解酒湯重重甩了出去,然後跪地告罪:“奴該死,手抖摔了陛下的解酒湯!好在娘娘也為陛下熬了碗,便請陛下用娘娘手中這碗吧。娘娘精心熬制的醒酒湯定比禦膳房那群不中用的家夥做的好上千倍萬倍!”

宋娴慈:“……”

她偏頭對上寧濯看來的眼神,臉微不可見地紅了紅,輕輕将解酒湯放他面前:“陛下嘗一嘗。”

寧濯彎了眼角,低頭小口小口地喝,像是極舍不得用完。

宋娴慈見他心情愉悅,沉吟片刻,柔聲道:“方才我去南夢小築轉了轉,卻不曾想碰見了顧将軍。”

女官猛地将頭低下來。

寧濯動作一頓,湯匙敲在碗壁,發出一聲脆響。片刻後,他輕輕“嗯”了一聲。

宋娴慈坐到他旁邊,聲音更溫柔了些:“這樣躲着總不是辦法,你為我安個假身份,我才好割舍過往。好不好?”

“好,”寧濯眸光微動,眼底的不豫盡數散去,“那我找一位品行好些的大臣認你作義女。”

宋娴慈搖搖頭,抿唇笑道:“陛下允我與阿涓做親姐妹吧,還有蘭瑾。”

寧濯看着她的笑出神,輕聲說:“好,都應你。”

她想了想,沉吟道:“陛下封我做個女官吧,是何品級都不要緊。”

非清白之身不能嫁于帝王,要陪寧濯也不是非要走妃嫔這條路。

而且她剛和離,即便與顧寂再無夫妻情分可言,卻也做不到立時便能投入到另一段情愛之中去。

她沒有這麽灑脫。

不若當個女官陪伴在他身側,兩人就如少時一般發乎情止乎禮,似兄妹似友人一般相處也很好。

她感覺周圍似是突然冷了下來,卻在一瞬後又回暖。

然後她聽見寧濯溫聲說:“既是娴慈之意,我自應尊重。”

宋娴慈心頭一松,然後湧上無盡的心疼。

待稍晚一些,紫宸殿的氣氛就有些尴尬了。

這畢竟是皇帝的寝宮,宋娴慈覺得自己實在不便留在此處,正欲出言請寧濯把自己安置在旁的宮殿,卻見寧濯俊臉煞白,右手捂着胸口,似是在忍受着極大的苦痛。

宋娴慈已到嘴邊的話頓時咽下。她沖上去扶着寧濯,急聲道:“陛下,你……”

寧濯對她笑了笑,卻有冷汗自額頭流下,聲音是強忍痛意的顫然:“無妨,應是前些日子政事繁忙,累着了,我歇一歇便好。”

宋娴慈幾乎要哽咽,忍着淚意不拆穿他:“嗯,陛下又是累着了又是吃了酒,是得好好休息。”說着扶他到榻前,欲為他除鞋襪,卻被他躲過。

寧濯皺眉:“這不是你幹的事。”

肖公公無聲上前,替主子除了鞋襪,卻不再有其他的動作。

宋娴慈無瑕注意這種細節,看肖公公沒扶寧濯上榻,便自己上前用力助寧濯躺下,然後轉身欲走,卻被寧濯一把扣住手腕。

她回身,見寧濯臉色蒼白得吓人,聽他聲音低的幾乎要消散在空中。

他說:“不要走。”

宋娴慈吸了吸鼻子,将淚意壓下,彎下腰摸了摸他的發:“我不走,只是想給你打水擦臉。”

寧濯目光移向她身後的女官。

女官一頓,轉身一溜煙跑了,沒多久就端着一盆溫水進來,呈給宋娴慈。

宋娴慈在水中揉了揉帕子,再将其擰幹,輕輕為他擦拭臉上的冷汗。

寧濯用目光描摹她認真的眉眼,微不可見地勾起了嘴角。

宋娴慈極細致地為寧濯擦了好幾遍臉,又叫女官換了盆水,然後看着他滲着汗水的脖頸,猶豫地看向身後的女官和肖公公。

肖公公吓得拂塵一抖,強裝鎮定地拉着女官往外走,越走越快:“奴去為陛下熬藥!”

宋娴慈将目光收回。

也是,寧濯中蠱是極密的事,自需将藥交給肖公公和女官這種親近之人熬制。

宋娴慈心頭稍安。聽肖公公此言,寧濯起碼能靠服藥讓身子好受些。

她擰幹帕子,猶豫地探向寧濯修長白皙的脖頸。溫熱的帕子落在寧濯頸側時,她清楚地看到他脖頸中間的凸起處上下滾動了一回,胸膛随之起伏,他的目光也變得幽深起來。

四周靜悄悄的,連蘭瑾方才也被女官叫去幫忙了。偌大的寝殿只餘他們二人。

宋娴慈不斷告訴自己:

有什麽好緊張的,只不過是照顧一個如兄長好友般的舊相識罷了。寧濯如皎皎明月,是清名在外的人物,又不會對她如何。

何況寧濯多年來為她和她宋家做了那麽多,她難道連照顧他幾年都不應該嗎?

這般想着,宋娴慈心中略定,抛去那些旖旎情思,為他擦淨脖頸。

宋娴慈覺得自己沒什麽能為他能做的了,可寧濯臉色仍是很不好看,顯然還在痛苦着,她便不忍離開,就在旁沉默坐着陪他。

寧濯擡手揉揉她緊皺的眉頭,擠出一個笑,聲音因疼痛而失去原本溫潤的聲線:“夜深了,我知你不願留在此處,你去小廚房同肖公公說一聲,讓他把你安置在棠梨宮,那裏景致秀美又有溫泉,很适合你住。”

都這時候了,還想着她。

宋娴慈哽咽一聲,搖頭道:“我今夜就在這裏陪你。等會兒肖公公進來,我請他先将蘭瑾帶去那裏。”

寧濯似是一愣:“可你……”

宋娴慈打斷他的話:“怎麽?紫宸殿竟這般小,連我也容不下嗎?”

寧濯忙住了嘴。

正巧這時女官端着藥進來。肖公公這回眼疾手快地将寧濯扶起,還不忘跟宋娴慈說這是舒緩疲乏的藥。

宋娴慈知肖公公是在騙自己,讓寧濯安心。她沉默地将藥接過來,用勺子攪勻了,猶豫着在嘴邊吹了吹,送到寧濯嘴邊。

寧濯乖順地微微低頭吞了下去。

宋娴慈便将勺子收回,再舀了一勺在嘴邊吹,中間感覺到一道炙熱到滾燙的目光落在自己唇上,便下意識擡頭。

卻見寧濯只是眼皮輕顫了下,應只是被自己突然擡頭吓了一跳,并無旁的異樣。

宋娴慈收回思緒,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嘴唇碰上了那柄勺子。

她尴尬得連耳尖都生了熱意,側頭輕聲請女官幫忙換一柄。寧濯卻突然臉色一變,捂着胸口弓起身子。

宋娴慈急忙喚他:“陛下!”

寧濯緩了片刻,若無其事般重又直起身子,溫聲安慰她:“無妨,繼續喝藥便好。”

宋娴慈不敢再浪費時間換什麽勺子,忙将方才吹好的這口藥送到他嘴邊。

寧濯低頭,薄唇在勺子上一抿,彎成一個微笑的弧度,将藥吞入口中。

就這樣安靜地用完整碗藥。宋娴慈取過帕子為他揩拭嘴角,偏過頭問肖公公:“這藥幾時生效?”

肖公公恭聲答她:“一個時辰。”

那寧濯豈不是還要疼上許久。

宋娴慈皺眉,卻在回身面對寧濯時綻開笑顏:“那我彈琴給陛下聽,可好?”

寧濯眼神溫軟:“好。”

女官呈上一把琴。

宋娴慈見此琴材質極好,指尖略撥了幾下,滿意地點頭:“此琴叫什麽名字?”

女官微垂首:“春日棠。”

宋娴慈指尖一晃,落在琴上便是一聲顫鳴。

寧濯在不遠處靜靜看着她,等待着久違的琴音。

宋娴慈神思略定,端坐于琴前,微微前傾,閉眼擡手,再落于琴上。十指翻飛間,陣陣沉然的琴音飄向衆人的耳中。

如空谷之中幽蘭盛放,如深山之中清溪流淌。給人帶來極致的舒心與寧和。

寧濯身上之苦雖是自己故意求來的,但也确難忍受。如今聽故人奏故曲,仿佛回到當初雙親尚在,她也時常陪在身側的那段日子。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對面那個溫柔靜妍的女子。

那是他此生摯愛。

他無法放手任她離去。

不知何時琴音停了下來。宋娴慈柔聲問他:“陛下可好受些了?”

寧濯嘴角上揚,輕輕點頭。他沒舍得讓宋娴慈為自己彈一個時辰的曲子。見宋娴慈臉上憂色甚劇,寧濯只好讓她尋來兩本書,陪着他看。

宋娴慈果然松了口氣,依言找了兩本過來,一人一本,在燭光之下安靜翻閱。她看書時一向心無旁骛,但今日卻心有牽念,總是忍不住去看寧濯臉色如何了。

不知寧濯是在書上看見了什麽有趣的東西,眉眼之中竟一直帶着笑意,雖然很細微,卻仍是被她窺見了。

就這樣過了一個時辰,寧濯終于好些了。他叫人提來熱水,似是要沐浴。

宋娴慈沉吟道:“近來天冷,陛下不沐浴也成的。好不容易才好些了,別一着涼又開始難受。”

寧濯薄唇向下一抿,低聲道:“不成。”

娴慈如此愛潔,他怎可不沐浴。

宋娴慈也不好再攔,看着他獨自一人進了淨房,訝然道:“陛下……不用人伺候沐浴嗎?”

女官的七竅玲珑心一動,立即抓住機會說:“陛下一向都是如此,沐浴時連公公都不讓進去服侍,更別說宮女了。陛下潔身自好,剛登基時紫宸殿內一個宮女都無,若不是因為……”然後恰到好處地止住。

宋娴慈眼睫輕顫。

她知曉。

女官是想說,若不是因為當初知道她還活着,将她從皇陵帶了回來,擔心她不慣被內監伺候,這才挑了幾個伶俐的宮女并一位女官進了紫宸殿。

宋娴慈便又安靜下來,目光落在書頁之上,卻又将其穿透,最終凝在還未收起的那把琴上。

春日棠。

這種名字,只能是寧濯取的。只是不知他是何時為此琴賜的名,賜名之時又在想什麽。

蘭瑾已被帶去了棠梨宮。宋娴慈見寧濯稍好了一點,便生了離開紫宸殿之意,正欲開口讓肖公公派人将自己送去與蘭瑾一塊住,卻聽肖公公出神般自言自語:“……也不知陛下今夜會不會跟往常一樣在夜裏再次發作。”

這句話,肖公公說得極輕,若不是宋娴慈耳力好,她定是聽不見。

宋娴慈心裏一咯噔,瞬間将離開的念頭按下,安心等着寧濯從淨房出來。

過了不多久,寧濯穿着雪白的裏衣出來,衣襟微敞,露出被熱水燙得微紅的脖頸和一片胸膛來。

宋娴慈紅着臉低下頭,忽覺這個場景很像是妻子在等着夫君與之敦倫。

下一瞬,她發現自己腦子裏竟想着些這種東西,右手猛地一晃,只聽“呲啦”一聲響,手上捏的那頁竟被自己撕爛了。

她白着臉擡眸,對上寧濯深邃的目光,吓得“啪”地一聲将書合上,慌亂道:“我……我困了。”

寧濯目光轉成溫柔,讓宮人搬來一個軟椅來,又吩咐她們在床榻與軟椅之間再放一架屏風。

她因寧濯的體貼與光風霁月松了口氣,又想到方才自己那不知從哪裏生出的绮念,暗暗慚愧。

待宋娴慈洗漱之後歸來,肖公公端來一盒香,舀了幾勺加在熏爐之中,笑眯眯地同她解釋,這是宮中為陛下特制的安神香,令人夢中安然,第二日醒時神清氣爽,對身子極有好處。

宋娴慈隔着屏風望過去。

以前寧濯是從不燃香的。如今,他竟需靠安神香才能睡着嗎?

宮人皆退出門外,只餘寧濯與宋娴慈兩人在殿中。

宋娴慈褪去外衫,躺上軟椅。

這軟椅很大,翻身時完全不必擔心會掉下去,墊子也十分柔軟親膚,躺上去比在榻上還要舒服幾分。

熏爐中幽香陣陣,入鼻時似将人腦中的煩思盡數抽出,讓人轉瞬之間便陷入安心的睡夢之中。

确是種好香。她睡過去之前這般想。

不知過了多久,宋娴慈模模糊糊聽到一陣輕緩的腳步聲。

那人愈來愈近,最終定在自己面前。

她在宋府管家三年練出了極佳的警覺性,但此時身在這股從熏爐中飄出的幽香之中,竟不想睜眼去看。

她自暴自棄地想,反正直覺告訴自己,她不會有性命之危。

片刻後,宋娴慈感到這人似是彎腰迫近着她,随後一股有別于熏爐中的,如翠松青竹般的清香,裹着熱息襲來,讓她于睡夢之中都生了幾分心慌。

雖然沒有性命之危,但好似有別的什麽危險。

她卻睜不開眼,神識也九分模糊一分清明。只感覺來人用滾燙的手掌,一手捧起她的臉,一手緊箍着她的腰。

随後兩瓣溫熱貼上她的嘴唇,厮磨、吮吸。

腰間的那只手不安分地往上撫去,雖沒有無禮到觸碰那種地方,卻也讓她有些受不住地發出一聲嘤咛,櫻唇随之微張,叫來人抓住機會侵入,席卷其中的每一處。

後來,宋娴慈好不容易在得了半分清明,開始努力往後抵,她卻又被那只大掌重重往前一帶,撞上硬邦邦的胸膛。

然後便是一陣更猛烈的掠奪。

宋娴慈被禁锢在此人懷中,嬌軀逐漸癱軟,圓潤的腳趾在感知到此人愈發膨脹的欲念時忍不住微微蜷起。

但她卻在那翠松青竹般的清香之中,生不出半分怒意。

好在危險的只有嘴唇。

她迷迷糊糊地覺得慶幸。

應是過了很久很久,她才被輕輕放下,随後一片柔軟蓋在她身上,帶來一陣暖意。

最後便是有什麽濕潤清涼的東西被一點點抹在她唇上。

然後她終于扛不住這無邊的困意,徹底陷入沉睡之中。

翌日清晨,宋娴慈睜眼醒來,果然覺得渾身輕松。

只是昨夜,到底是夢,還是……

一夜之後,細節她已全然忘記,但那種呼吸交纏的感覺與滋味卻仍留在她口舌之間。

宋娴慈走到銅鏡前,并未發現唇上有什麽異常。

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昨夜那麽……若是真的,她的唇瓣定會腫起來。

看來只是安神香作用下的一場幻夢。

寧濯已去了上朝,她便先洗漱更衣。

宮人為她拿了一身碧色襖裙來,又拿來盒首飾。宋娴慈觑了一眼,其中之物都是成色極好的。

宋娴慈從中選了幾支秀清雅致些的,正與她身上的碧色相稱。

宮人眼神晶亮地看着她:“娘娘……姑娘真如仙子一般碧靈靈的呢!”

宋娴慈笑了笑。寧濯不在,她便先在窗邊與蘭瑾一塊看書。

過了片刻,祁俞走進來,交給她女官的玉牌與官服。

宋娴慈愣了愣,有些疑惑為何是他送來,卻見祁俞一副愁思不解的模樣,便輕聲問他是出什麽事了。

祁俞搖搖頭表示無事,卻又一直站在原處不走。

宋娴慈第一次見他這樣,也跟着不安起來,當即合上書認真地又問了一遍。

祁俞皺着眉道:“朝中一直在說陛下宮中無人,勸陛下選秀。可宋姑娘你也知道,陛下他如今……”

他長嘆一聲:“陛下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年,不想耽誤那些女子,卻又扛不住滿朝文武都在勸他選秀,真是左右為難。這可如何是好!”

……

宋娴慈捏着書,垂眸不語。

天色漸亮,寧濯終于穿着朝服歸來,見她坐在窗邊發愣,走上前去輕聲問她:“怎麽了?”

宋娴慈看着他眉宇之間濃重的倦色,緩緩搖了搖頭。

寧濯嘴唇下抿,忽瞥見旁邊的女官服,淺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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