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太陽雨
天已經完全黑了,封行遠才帶着阮裕回到了家。
阮裕駕輕就熟地裹着毯子變成了人形,他終于開口與封行遠講話:“秦奶奶那個病,是什麽?”
“老年癡呆。人老了很多人都會這樣,應該是之前就有些輕微的症狀,然後這次頭部受傷比較嚴重,加劇了病情。”封行遠這會兒已經把那些情緒全咽進了肚子裏,再提起來也沒有什麽異常了,仿佛只是敘述一件普通的事情。
阮裕沉默着,趁封行遠在廚房裏搗鼓晚飯的時候,把自己的衣服翻出來穿好,這才又開口,問的還是秦奶奶的事:“能治嗎?”
封行遠的聲音跟着鍋碗翻動的聲音一起傳出來,顯得有點冷漠:“目前人類沒有治療的辦法。”
小房子裏又陷入了安靜。
飯好了,封行遠端上桌,阮裕沒動筷子。
封行遠看他郁郁寡歡的樣子,難免又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提議道:“你如果實在放心不下,可以去療養院陪陪她。”
阮裕卻在漫長的沉默後搖了搖頭:“以什麽身份去?人,還是貓?”他垂頭斂眸,“我是人,還是貓?”
阮裕聲音很低,封行遠還是聽清了,他這問題不像在問別人,更像是在問自己——是人還是貓,以人的身份去,自己在秦家人面前就是個來歷不明的可疑份子;以貓的身份去,療養院甚至不讓貓進秦奶奶的房間。
這個問題沒有結果,也不可能有結果。
封行遠在桌子的另一邊問:“那你想做人還是貓呢?”他像是漫不經心地一問。
阮裕張了張嘴,卻沒有回答出來。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想做人還是做貓,這個問題他自己也沒有設想過。他只是出于本能,想找一個容身之所,找一個安全的、不會被厭惡不會被驅趕的地方待着。
他從來沒有選擇做人還是做貓的權利和機會。
“你……之前是做什麽的?我是說,在遇到秦奶奶之前。”封行遠把飯碗推到阮裕面前,由那個阮裕回答不上來的問題跳轉到了另外一個,“是一直在流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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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裕擡頭看了他一眼,并沒有回答,沉默地扒了兩口飯。
見阮裕不願意說,封行遠也就沒再問下去。
他并不是非要探個究竟,只是今天去療養院走了這麽一遭,他忽然有點想和這只貓拉近一點距離了。或許是再次回想起過往,封行遠終于有那麽一點點“以後要和這只貓相依為命”的覺悟了,他需要接受這屋檐下同住的另一個活物也和自己一樣能說能思考會悲傷的事實。
阮裕不只是一只貓。
封行遠不能把他只當成一只貓,給飯吃給水喝然後扔在房子裏就不管了。
“我以前生活在鄉下,也跟外婆相依為命過,她最後也因為老年癡呆忘了很多事。”封行遠三兩口吃完了飯,拿紙擦嘴,“我并非站着說話不腰疼,這些事我都曾經有所經歷,不過……生老病死确實都是人之常情,我不知道你們貓的世界是怎麽樣,但在人類的世界裏,遺忘和死亡對人來說,并不是一件壞事。人的一輩子太漫長,太苦了。”
人的一輩子太漫長,太苦。
阮裕咀嚼着這句話,連同碗裏的飯一起咽下。
“吃好了還是幫忙收一下碗筷吧。”封行遠把碗疊在一起,拿進廚房去洗,阮裕聽了他的話也乖乖地跟過去。
水龍頭擰開,水嘩啦啦往下掉,封行遠挽起袖子把幾只碗碟洗了,沒讓阮裕碰,只不過邊洗邊跟阮裕說:“往後你要做人的話,我們一起生活,碗得輪流洗。”
“你……”阮裕看着封行遠手裏的動作,在心裏默默記下,有些疑惑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問出了口,“你今天好像和以前有點不一樣。”
“怎麽?”封行遠擰住了水龍頭,側頭看過來。
阮裕微微蹙眉:“說不上來。”
阮裕說不上來封行遠的變化,他覺得封行遠好像變得沒那麽客氣了,和之前他已經快習慣了的那個獨居打工人的形象有些出入。
等封行遠把碗筷都收拾好了,阮裕才試探着開口:“這樣好像我……是一個人了。”
“以後你變成人的時候,就做人,變成貓的時候,就做貓。”封行遠說,“如果你有什麽不舒服要告訴我。”
封行遠給阮裕在卧室地上鋪了個厚厚的地鋪——雖然阮裕其實可以直接變成貓睡自己的貓窩的。
阮裕站在門邊躊躇不前。說他心裏沒什麽波瀾那一定是騙人的。這種自己真的被當成了一個人對待的感覺,他從未有過。哪怕在秦奶奶那裏,他也更習慣做一只蜷縮在角落的貓,裹着塵埃和秦奶奶撿來的垃圾睡在一起。
潮濕陰暗的環境,撲鼻的黴味兒,腐敗的垃圾,那些才是他曾經熟悉的東西。
躺進松軟的被子裏,阮裕還有些拘謹和不習慣,他翻來覆去睡不着,擡頭看封行遠也沒睡,大半夜在床頭扒拉着個會發光的東西。他見過那東西,知道它叫手機,街上很多人都拿着它,秦奶奶也有,只是秦奶奶的要更小一些。
阮裕的視力很好,即便在黑夜裏這個房間的每個角落他也能看清楚。
可他一看封行遠在玩手機,二看封行遠還在玩手機,再看……終于忍不住問出聲來:“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封行遠回。
作為一只聰明的貓貓,阮裕當然是不信的。他輕盈敏捷地翻身起來,像貓一樣跳上了封行遠的床,床嘎吱晃蕩。
封行遠差點跳起來。
他大學住宿舍時,整個宿舍最人來瘋的那個室友都沒敢爬到他床上撒歡過,猛地被個人這麽一竄,他幾乎要下意識地擡腳去踹了。
幸好這個沖動被及時扼殺在了腳擡起來的那一刻。
“阮裕,”封行遠沉下聲,帶着點嚴肅地說,“不要不打招呼竄到別人床上,下次再這樣你去客廳睡。”
阮裕:“喵~”
大概也是被封行遠那麽大的反應吓到了,阮裕直接變回了貓,無辜地喵完就往封行遠懷裏暖和的地方鑽。
封行遠拎着貓的後脖頸子把阮裕揪出來,對着只貓也生不出多大的氣。他很快平複了心情,想了想,覺得約法三章這種事還是很有必要,把貓貓舉起來正準備說,然而對上阮裕那雙鴛鴦眼,卻又一下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約哪三章,只好暫時作罷。
把阮裕放回地鋪上,封行遠裹着被子翻了個身,想了想還是又強調了一遍:“熄燈了就別亂竄了,睡覺。”
回應他的是一聲“喵”。
之前封行遠在養貓的分享貼上看到過一些生活瑣事,比如貓就在屋子裏卻找不到了,貓主人急得都要哭了,滿屋子翻箱倒櫃,發現貓貓在被子底下睡得正香。
前段時間阮裕天天挪都懶得挪一下,也就沒讓封行遠體會到那種遍地找貓的焦慮,以至于封行遠還覺得自己這小破房子太小了絕不可能發生那種事。
然而事實證明,再小的屋子,這種事都是可能發生的。
封行遠因為要上班起了個大早,不過他做好了飯,阮裕也沒出來——人沒見着,貓也沒見着。封行遠皺着眉喊了好幾聲,沒有回應。
他想起來自己昨夜好像迷迷糊糊聽見貓在嗚嗚地低吼,爬起來看了看沒有什麽異常,又倒頭睡了。記憶回籠,他登時一顆心提了起來。
不會是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結果自己睡死過去了不知道吧?
阮裕去哪了?
初為鏟屎官的封行遠手忙腳亂地滿屋子找貓,找出了滿頭大汗,才看見了縮在箱子裏睡得正香的白貓。
白貓悠然醒轉,跳出箱子伸了個懶腰,封行遠虛驚一場,長籲一口氣,覺得自己跟這只貓比起來真是很有幾分狼狽。
于是他提出了約法三章的“第一章 ”:“這樣,以後我在找你的話,聽到了要給個回應。”
阮裕這會兒已經變成人形,穿上了封行遠翻出來的衛衣——衛衣對他來說有點大,袖子長長的,他把多出來的半截袖子甩來甩去地玩。聽到封行遠的提議,他毫無意見地點點頭:“嗯。”
要上班的封行遠擡手看了看表,飯都來不及吃了,匆忙叮囑阮裕把飯吃完記得洗碗,便出了門。
萬惡的周一以這樣忙碌的早晨開場,封行遠下了公交腳下生風走得飛快,踩着點打卡進了公司坐在工位上狠狠喘了兩口氣,想起自己工作以後都不知多久沒體驗過這樣慌亂的心情了,竟然還覺出了點新奇的味道來。
開完例會整理完資料,很快就是中午了。
同事王旭樂呵呵湊過來問:“今天發工資了,小林,封哥,走,我請你們吃飯!”
“啊?有什麽好事嗎?忽然請客。”封行遠挂着一抹非常程序化的笑問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王旭你老實交代!”坐在封行遠旁邊工位的女同事林娉拿文件夾當“刀”,作出一副拔刀指着王旭脖子的姿态來。
“害,也沒……”王旭撓撓頭,“就是,咱們不是拿下虹山的項目了嘛,慶祝慶祝。”
“啧,那不是簽約當天就慶祝過了嗎?”林娉放下文件夾,封行遠也禮貌地把頭擡了一擡,看向王旭。
王旭便又湊近些,有些羞赧地說:“沒有,其實是……想找你們給我參謀參謀,我周四晚上約了人去相那個親。”
封行遠挑了挑眉:“我可沒相過,沒什麽能給你參考的。”
林娉一聽是相親,頓時也有點興致缺缺,她朝自己對面的工位努努嘴:“喏,這兒有個相親了百十來回的勇士,你怎麽不去問他。”
她說的那個位置上的人現在已經去食堂吃飯了。
“鄭之堯?小林你別開玩笑了,我跟他互相看不順眼好久了,怎麽可能去問他嘛!”王旭一邊跟着封行遠和林娉一起往外走,一邊說,“這次真的對我很重要,對方是我女神!我大學隔壁系的系花學姐诶!拜托了,給我個請你們吃飯的機會嘛!”
封行遠十分真誠道:“愛莫能助。”
“可是封哥你每次去談合作都會成功啊!”王旭拽着封行遠袖子,被封行遠不動聲色地拂開了。
王旭比封行遠晚兩年進的公司,性格外向自來熟,平時因為工作關系,跟封行遠接觸得比較勤,在封行遠那顆石頭一樣冷冰冰的心裏也算是熟人。不過熟歸熟,相親這種超綱的話題,封行遠是聊不下去的。
林娉性格也比較開朗,和王旭開了幾句玩笑,鬧了鬧,成功讓非要粘着封行遠的王旭轉而開始聊對方是什麽樣的人了。
“她很厲害,人又漂亮,做事又認真,學習也好,以前還是我們校學生會的幹部!”提起自己女神,王旭語氣都變得十分輕快而憧憬,喋喋不休地羅列着女神的閃光點,“而且她對人非常真誠溫柔,反正就是沒有人會不喜歡她!”
“那她怎麽會和你相親?”林娉作驚訝狀。
“對啊,我也覺得像做夢一樣。所以封哥小林拜托了,幫幫我!”
整個午飯時間,封行遠耳朵邊的背景音就是林娉和王旭在聊相親禮儀,相親時的打扮之類的。
他倆聊得熱火朝天,封行遠也不好一直冷着,于是偶爾開口接兩句嘴,便将相親這種自己也毫無經驗的事就這樣帶過了。
下午窗外又在下雨了,一直到下班雨都還沒停。
好巧不巧,封行遠出門又沒帶傘。
雨下得不是很大,天也不算十分陰沉。
在公交站站牌下被噴了一臉汽車尾氣并且沒擠上高峰期的公交的封行遠,看了看手機上預估的未來一小時的雨量,又擡頭看了看天,決定走回家。
走到半路,有個棕色的人形晃到跟前,一把傘舉過了封行遠頭頂。
寬大的衛衣被風吹得鼓起,少年在傘下微微踮腳,将傘舉得更高一點,半長不短的銀發在風裏晃啊晃,一雙眼亮晶晶的。
是阮裕。
“你怎麽來了?”
“下雨了。”阮裕這樣說。
他是來送傘的。
封行遠伸手把傘接過來。這把傘并不小,平時封行遠自己遮雨基本上沒被雨水沾濕過,但現在傘下加上一個阮裕,它就顯得有點不夠用了。
他心中有漣漪起伏。
已經很久沒有人為他送過傘了。
還跟在外婆身邊時,外婆會在下雨天走很遠的路将一把傘骨都有些生鏽的傘送到他手裏,山路崎岖,下過雨有的地方很容易打滑,路邊的雜草一叢又一叢,外婆一路走過來,一腳泥濘,褲子都濕到膝蓋了。那傘下明明那麽潮濕,卻又那麽溫暖。
封行遠鼻頭有點酸。
不過也只酸了那麽片刻——他低下頭去,看見了阮裕光着的腿。棕色的衛衣是封行遠的舊衣服,原本就是寬松款的,對阮裕來說有些過大了,自然垂下去能遮到大腿。而衛衣之下阮裕兩條腿光溜溜的。
“你該不會……”封行遠無語,這只貓沒穿褲子!這麽冷的天!
阮裕有些不解,對此的回應是:“你們人類也有這麽穿的。”
封行遠把傘換到另一只手再換回來,将外套脫下,劈頭蓋在阮裕身上,順勢提出了“第二章 ”:“下次出門要把衣服穿好。”
阮裕對此表示不服,他把這不忿的情緒憋了憋,沒憋住,走了幾步開始試圖跟封行遠理論關于別的人類是怎麽穿衣服裙子的。
封行遠撐着傘,忽然覺得自己可能是個即将操碎心的古董老父親養了個新潮前衛的兒子。
“你知道我在哪工作嗎?幸好我今天沒坐公交。”“老父親”封行遠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來這個問題。
“氣味。”阮裕回答,“每個人都有獨特的味道,我能聞到。”
封行遠想起來之前那個雨夜阮裕也說是因為聞到了秦奶奶的味道而沖了出去的。
他突然萌生出一點點好奇,正好現下沒什麽聊的能岔開上一個話題,便問出口:“那我是什麽味道?”
“唔……”阮裕被這個問題難到了,皺皺眉思考了許久,才慎重地回,“像被雪裹着的萬年青。”
封行遠有些奇怪:“雪和萬年青,有味道嗎?”
“有的!”小貓想要解釋,急得抓耳撓腮卻沒想出來該怎麽描述,最後他還是放棄了,把一切歸因于人類的鼻子不太行。
雨越下越小,兩個人撐着傘漸行漸遠,有幾縷夕照從雲後露出來,照着他們回家的路,某個角度似乎還能看見細密的雨霧裏有一道七彩的虹光。
作者有話要說:
請個小假,專心整幾天論文了再來。
下周要改了去找老師面談遼,瑟瑟發抖。